张宝玉离开贾铭来到厂团委,见到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她高挑个儿,瓜籽脸,大眼睛,梳一头短发,穿一身黑色学生服。一眼看去,很是清秀文雅。他递上自己的团关系介绍信,又作了自我介绍。那姑娘看了他的团关系,作了登记,告诉他说:“我叫韩小乔,是团委干事。因为现在工厂还没有任命团委书记,所以暂时代理团委书记工作。”说完,她问:“劳资科把你分到哪个车间了?”张宝玉说:“动力车间司炉班。”韩小乔说:“好啊,那个车间没几个团员,特别是司炉班,一个团员也没有,非团青年倒不少,我正愁那个死角呢。这回好了,你到那儿多作点工作吧。一会儿我送你去,顺便向仇得力、张长顺和吕博文这些青年介绍介绍,以后也好开展工作。”张宝玉说:“谢谢,不必了。我已经去过那儿了。团的工作等以后再说吧。”韩小乔说:“那怎么行呢?团员不关心团的工作是要犯错误的。”张宝玉说:“我原来是钳工,不会烧炉,想集中精力学一学,请你最近别给我安排团的工作。”韩小乔说:“那可不行,你这种想法发展下去,容易走上不要政治的白专道路。”张宝玉说:“烧锅炉这活儿可不是我自己要求学的,那是领导安排的。我怕烧不好给国家造成损失,不是为自己,怎么能是白专道路呢?”韩小乔摇摇头,刚要往下说,忽然外面有人喊:“小乔,你的急件。”于是她答应着去开门。可是还没等她过去,门开了,一个身着蓝色工作服的姑娘笑盈盈地闯了进来。她看张宝玉在屋里,愣了一下,把一个又厚又大的信封递给韩小乔说:“我干等你也不去取,看是厅里发来的急件,怕误了事就给你送来了。待会儿你去补签个字儿。”她说完关上门走了。
韩小乔接过来一看,是厅团委发来的,便一边开拆,一边告诉张宝玉说:“她是收发员,叫莫晓岚。你要往家邮信,就到收发室交给她。”张宝玉见她忙着拆信,便答应着告辞了。
韩小乔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厅团委《关于召开学习雷锋活动的通知》。《通知》要求,厂团委书记同一名专职团干部携带本单位青年学雷锋的经验材料,于五月四日到省厅参加会议。
韩小乔高兴极了。因为在这个工厂里,无论是团书记还是专职团干部都是她一个人,所以这次开会,她去是肯定无疑的了。她想,以什么身份参加会议没关系,只要能去省城学习,就心满意足了。她拿了这个通知,向主管团委工作的傅强作了汇报。傅强告诉她说:“这个会议很重要。我是主管领导,要亲自参加;你是专职团干部代理团委书记,也必须参加。到时候咱们一起走。赶快准备吧。”于是韩小乔忙了起来:又是整理经验材料,又是开介绍信,借款,兑换粮票。她这一忙,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不到半天工夫,就有好些朋友和同志前来向她祝贺,顺便给她留下钱款和条子,求她到省城代买急需的东西。这消息越传越广,要买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多,真是应接不暇。她担心买不完,带不动,只好谢绝这些要求,但是谢绝了这个,还有那个,没完没了,弄得她连看经验材料的时间也没有了,就更不用说整理材料了。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门上粘贴了“工作甚忙,请勿打扰”的条子,不管是谁来敲门都一概不开,专心躲在屋里整理材料,作参加会议的准备。
张宝玉回到寝室,对马彪先来改换工种的事虽然很气恼,但是他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忍过去算了,都是一起来的,什么吃亏占便宜,都没有想的必要。以后少和他共事就行了。他这样想着,找出纸笔,开始给母亲写信。
马彪回来了。他见了张宝玉便问:“分哪儿去了?”
“动力车间。”他不想多说话,忙着写信。
“干什么工作?”
“司炉工。”他还是不想和他多说话。
“你同意了?”
“不同意又怎么样?做好的豆腐——别说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得给家里写封信。”他抑制着内心的懊恼,不再多说话,专心写信了。
马彪也不说话了。他呆了一会儿,见张宝玉还在写信,便说:“咱俩应当去王录那儿看看了。”
“不去了,我没时间。”
“还是去看看吧,咱是一块来的;太冷淡了,别人瞧着也不好。”他推着他说,“走吧走吧,回来再写。说实在的,我也不愿去,和他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怎么说呢?从心里往外别扭,简直就是精神摧残。”
“那就别去了,何必自找不高兴呢?”张宝玉收了信,刚站起来要走,听他这么说,又停下了。
“得去,再看不惯也得去——面上的事总得过得去。”马彪边说,边推着张宝玉出了屋。
他们穿过三栋独身宿舍,从食堂前边向王录家走去。
王录住在和水房相连的一间小屋里,西头是水房;东头是他的小屋。这小屋原是烧水工住宿和休息的地方,后来改做了存放东西的仓库。现今因王录没有住处,才把这间小屋腾出来给他临时居住的。
马彪和张宝玉来到小屋门前,那门锁着。门旁放着两个长方形的大箱子——这是他们俩早就见过的。一个没盖盖儿,里面胡乱地放了些草绳;一个盖着盖子,但是已经启开了。张宝玉上前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两个小箱子:一个空着,一个里面装着一块圆形的青石板,石板下面是一个破门帘子。张宝玉笑着说:“看见了么?这个庞然大物里边就装了这些东西。”马彪抻着脖子,瞪着眼睛在后边看了半天,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前伸手摸了摸那石板,才确信那石头上面确确实实是刻着“王氏璧”三个大字。他惊愕地问张宝玉:“这是什么意思?”
“哼,没什么意思。——来时我们帮他打包装,见他那些破烂里有这么一块石头,不知是谁给扔了。可是他硬是连喊带叫地把它找了回来。说是压酸菜缸的,这石头不好找。我说‘你连缸还没有呢,要这石头干什么?’他说‘缸好买,也好借,石头可就没地方买,也没地方借了,去年就是借了缸,没有石头,所以特意回家拿这么一块来。’于是鲁强就闹笑话似地拿电锤在上面打了这么三个字,塞到箱子里了。”说完,张宝玉盖了箱子和马彪等了一会儿,仍不见王录回来,两人就唠着嗑慢慢地往回走。他们没走几步,王录和他媳妇突然从水房里钻了出来。马彪见了,站住笑着说:“我俩特意到你这儿来找点水喝,不料碰上了锁头,正想往回走呢。”
“哎呀呀,快请快请!别的没有,喝碗茶还是可以的。”王录连忙掏出钥匙,一溜小跑到前边开了门,“快快快,太对不起了。——你俩等半天了吧?”
“我俩帮忙来了。”张宝玉说,“还有什么活么?”
“好哇,够朋友。非常感谢。”王录把两人让到屋里坐下。
这小屋尽管经过夫妇俩一番收拾,也还是显得很乱,南面窗户下边并放着两张单人床,床铺得还整齐;北墙根底下横放着一个大包装箱盖子,盖子上面放着两个没拆开的小箱子和两个小行李,行李旁边是一些盆子、碗和暖水瓶之类的杂物;东北角上是一个炉子,炉子上面是饭锅,锅旁是一把水壶和那个腌蛋的宝贝坛子。
“今天上午我们上班去了,没帮上你的忙,实在是太抱歉了。现在来看看,也就算是请罪吧。”马彪说。
“哎呀,这是哪儿的话!多亏你们帮忙了。”王录说,“方才我还和海燕说呢:你俩又是帮着搬东西,又是帮着找车,可真是太累了,这可让我怎么感谢呢?”
“当然是吃咸鸡蛋。”张宝玉看着那坛子,打趣地说,“来时我说要吃,你说没腌好;现在腌好了吧?多了不要,给两个吃就行了。”
“嗨,别提那鸡蛋了——三十多个,全让她弄打了——我说她还不承认……”
“我承认什么?”梁海燕立刻红了脸争辩说,“那是我弄打的么?”
“看看:又不承认了吧?——你拿着,不是你弄打的,难道是我弄的不成?”
张宝玉听他们夫妇这样争吵,觉得牵涉到自己,不便解释;但是他知道王录的为人,也不理会。马彪心里明白,笑着劝解说:“唉呀,老王你这么认真干什么?这事谁都不怨,就怨路太颠了。遇着那样的路谁也没办法,除非煮熟了带。”
“就是么。”梁海燕觉得有理了,提高了声音埋怨说,“如果来的时候信宝玉的话,煮了拿着路上吃,能打么?可是你硬说没腌好,不让煮。——这可倒好,三十多个全碎到盐水里了。我说把那盐水倒扔了,又骂我败家,不知爱惜东西,说那盐水还能腌东西。那盐水原来就臭哄哄的,又搅里那些鸡蛋,不更得臭么?他硬说还能用,不让扔。”
“那不能扔,里边有盐。”马彪知道王录的心思,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盐水臭了也不要紧,水臭盐不臭,腌蛋和咸菜都可以”。
“那可不行,好蛋不都腌臭了么?”梁海燕反对说。
“腌臭了也能吃。鸡蛋臭了像臭豆腐似的,闻着臭,吃起来很香。有人专爱吃那个味儿。”马彪说。
“对。我就喜欢吃臭豆腐,那可真是香得很呢。”王录兴奋地说。
“不行,我可闻不惯那股味儿。”梁海燕自言自语地嘀咕说。
“闻不了不要紧,老王也不能逼你趴那闻。”马彪戏谑地说,“这事很简单,用不着争吵,老王要留着,你就给他留着;他愿意闻,你就让他自己闻。你要是给他扔了,他要闻还有了么?这过家的事儿是一门儿学问,老王想得细,看得远,令人佩服。你就听他的吧。”马彪笑着转过脸去,看着张宝玉说,“别的不说,就拿那两个大箱子来说吧,要是咱俩,谁能带来?就是带来,在白石山车站也得拆扔了,能费这么大的劲运这儿来吗?现在看来,这两个箱子可是值钱了。以后说不定能有多大的用处呢。”
王录听着高兴起来,竟忘了那盐水和鸡蛋的烦恼,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这回我的事全办完了。今天取箱子还算顺利,没到中午就回来了。要么还能早一点,那行李员又打耙了——昨天明明说好的,今天又非要管理费不可。硬说‘梦师傅’没说不交管理费,我怎么说也不行,硬是被她赖去八角钱……”
“你不交不行么?反正在那已经放完了。”马彪打断他的话说。
“不行啊。那小姑娘主意正得很,不交钱她就不开门,我看刀把在人家手里攥着,只好服输了。”
“花八角钱也行,那箱子太大了。我一想都发愁,你可怎么装车上的呢?”马彪憋不住笑了起来。
“你别看箱子大,里面没有沉东西,我和一个搭坐香油车的小伙子就抬上去了,连第二个帮忙的都没用。”
“为了两个破箱子单找车跑一趟,也太不值得了。”张宝玉摇头说。
“这你就不懂了。”王录得意地笑他说,“你们独身就是和我们带家的不一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立门户不知办事难’。居家过日子,这板子将来可是有用的东西。过日子还怕东西多么?告诉你吧,打邮件时我就想好了,用这箱子装东西是假,要这板子是真。”
“我也知道这东西将来有用,但是现在你这小屋放不下,扔在外边早晚不还是被别人拿去么!”张宝玉说。
“那是不可能的。”王录笑了,“到我手的东西,谁也别想偷出去。呆会儿我把它拆了拿进来。”
“要拆就赶快拆吧,正好我俩多少还能帮点忙。”马彪催促说。
“哦——不用,还是我自己慢慢拆吧,反正黑天还早着呢。”
“不用我俩就回去了,免得在这影响你干活。”马彪本来就没想帮他拆箱子,听他这样推辞,便借高下驴,拉着张宝玉告退了。王录夫妇送了出来。他们顺着原路向前走了不远,马彪突然笑着回头看看,见王录夫妇回屋了,便说:“你发现没有,这忙不能多帮啊,帮多了会有麻烦事的。”张宝玉说:“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不就是说我不该帮他媳妇拿鸡蛋坛子吗?哼,谁不知道呆着舒服呢?我看他媳妇腆着大肚子拿着太费劲,才顺手帮她个忙。我知道他小心眼儿,以为再多也就是不领情罢了,万没想到还能闹一身埋怨——说是把鸡蛋拿打了。”
“人家是怨老婆,没怨你。”马彪笑着说。
“你可别逗笑话了,这点意思我还听不出来么。”张宝玉说,“不管怎么说,我要不帮他媳妇拿,恐怕现在他哭都找不着调了。我是看梁海燕的面子帮的忙,和他没关系,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马彪看张宝玉不太高兴,对他解释说,“我告诉你,老王这人小心眼儿,他不感激你,也不让他媳妇感激你,他怕他媳妇和你好,所以把咸鸡蛋坛子当作醋坛子了。你帮谁,也不该帮他媳妇,帮了就说不清楚。”
“我就不信那些,我帮他媳妇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张宝玉认真起来。
“能说清楚最好,”马彪不紧不慢地笑着说,“你不用和我瞪眼睛。我问你:她丈夫在一边看着不怕她累着,你怕她累着怎么解释?是你俩关系暧昧、情投意合呢,还是你有意和她贴乎呢?”
“没人听你瞎白话!”张宝玉鄙夷地扫了他一眼。
“瞎白话?你以为这是没人听的瞎话么?”他看着他,依旧笑着说,“我告诉你:越是瞎话越有人听。如果说你助人为乐,帮助王录拿咸鸡蛋坛子挨了埋怨,这是真话,但肯定没人愿意听;如果说你贴乎梁海燕,主动帮她拿坛子,弄得王录忧心忡忡,保证听的人耳朵长出脚来。你信不信?”
“你真能瞪着眼睛说瞎话。”张宝玉生气了。
“我说和她贴乎你不承认,但是有你帮她拿咸鸡蛋坛子为证,又有王录承认,不管是真是假,肯定有人相信。”
“谁爱信谁信,我没做亏心事,不怕你夜半鬼叫门!”张宝玉说着懊恼地自己前边走了。马彪追上去笑着说:“这是玩笑话,何必那么认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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