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张宝玉烧炉

张宝玉回到寝室呆了一会儿,吃过晚饭,带着陈丽华和朱宝莲的信来到陈琳家。他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便把信给了陈琳。陈琳激动地招呼在厨房里洗碗的老伴儿说:“快来吧,丽华她们厂的张宝玉捎信来了。”

陈琳老伴听说来人是张宝玉,又捎来了女儿的信,连忙跑了过来。张宝玉见屋里只有两位老人,便告诉他们说:“丽华姐是车间文书兼任团支部书记,领导要提她做专职团支部书记,已经和她谈过两次了,她不愿意扔下业务专做政治工作,但是又不好明说,所以就借这次支援‘三线’建设的名义申请调这儿来工作,政审也合格了,可是领导没批。宝莲姐原来和我一起工作,觉得和炮弹打交道责任重大,不愿提心吊胆的工作,想换一换环境,结果也没能如愿。现在她俩还没死心,想听听您老人家的意见,怕信中写不明白,让我找机会和您说一说,等以后她们回来时再详细商量。”

陈琳夫妇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过了;又问他缺不缺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困难,他说什么也不缺,以后遇到困难再来相求。陈大妈倒了茶递给他,他接了,可是没喝便告辞要走。陈琳说:“忙什么,给你沏的茶还没喝呢。”张宝玉说:“谢谢,不喝了,以后没事的时候再来喝吧。”

陈琳见他真的要走,便对他说:“丽华和你亲如同胞,她在信中经常提起你和宝莲,现今你调这儿来,这儿可就是你的家了,千万别客气。按正理,我本该找几位朋友来和你一块儿吃顿饭,为你接风洗尘,共叙友情,我没能做到这点,心里已经是很惭愧了;现在你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要是连热茶都没喝上一口就走了,将来我可怎么和两个孩子说呢?又让她们在外边怎么为人处事呢?”张宝玉推辞不过,只好又坐下来。他说:“这都怪我,是我不对了。来时,丽华姐和宝莲姐一再嘱咐我,要提前先到这儿来呆两天,要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但是我因恋着和人同路,也就没能先来,望您老不要怪我。”陈琳笑着说:“一个人在外工作不容易,我应当帮助你,怎么能责怪你呢?说心里话,我天天忙着工作,对丽华和宝莲实在是关心太少了,方才听你这么一说,真是又高兴又担心。我不愿让丽华当专职团书记,又怕她真地调到这里来。一是一家人都在一块工作没有好处;二是她刚结婚,她爱人正在联系往她那儿调,她怎么还能往外调呢?”

张宝玉说:“丽华姐现在是车间文书兼团支部书记,不当车间统计员了。因为统计工作太缠身子,又经常和团支部工作撞车,所以才改的。但是他们机修车间人多事杂,做什么工作都够忙的,我看她一天没有闲着的时候”。陈琳说:“那是自然,文书和团支部工作有时也犯相,只不过比统计工作差一些罢了。文书是对车间主任负责,团支部书记是在党支部领导之下工作,这两个职务都像家里的小媳妇一样——婆婆多得很——只要是上级单位的人,不管是瞎参谋,还是滥干事,谁指使都得听,能不忙么?忙就忙点吧,忙点才能锻炼人呢……”

正说着,陈大妈过来给他们换茶,把两人杯里的茶倒了,都换了新沏的。张宝玉站起来叫一声朱姨,微笑着向她道了谢。

陈琳端起新换的茶,呷了一口,慢悠悠地说:“这都是习惯,养成什么习惯是什么习惯。不知道你吸烟不;我习惯喝茶,不吸烟,来人时也想不起来拿烟。喝茶太受限制,不如吸烟。”张宝玉说:“我不会吸烟,茶还能喝,但是不会品。人都说品茶,可是我怎么也品不出什么滋味来。”

陈琳说:“怎么品不出来,就是喝得少,常喝就会品味儿了。”陈大妈说:“千万别学抽烟,那不是好习惯。我看他们有些人坐到一起唠嗑,抽起烟来,喷云吐雾似的,自己呛得喉喽气喘地咳嗽不算,别人也跟着倒霉受洋罪。”陈琳说:“你说那不对,喝茶不如吸烟:要是没客人,自己在家吃完饭没事,不论是喝茶还是吸烟都没什么关系;要是有客人,这喝茶可就麻烦了,不但得有个放茶杯、茶壶的地方,而且还得有人烧水泡茶,伺候着才行,吸烟就没那么多麻烦事,随便得很,只要有烟、有火就行。最好别养成这喝茶的习惯。你吸烟不?我家还有两盒‘大生产’,我给你拿出来。”说着,他打开地桌的抽屉找烟。

“他说他不会吸烟,能喝茶还是喝茶吧,你让他学抽什么烟!”陈大妈埋怨说,“他妈愿意烧水伺候他,不让他学抽烟。”

“这可真是怪事儿。”陈琳笑着说,“你咋知道他妈不让他学吸烟呢?”

“不信你问他呀!——宝玉,你妈让你学抽烟吗?”

“不让。”张宝玉笑了,“但是我在外边她不管。”

陈琳不再找烟了。大妈给陈琳和张宝玉又都添了茶,问他说:“你妈也有五十了吧?”张宝玉说:“正好五十了。”陈大妈说:“也老了,她身体还好吧?”张宝玉说:“还可以,只是一着急上火就头晕。”陈大妈又问:“你父亲去世有二十年了吧?”张宝玉说:“快二十年了。我还没记事的时候,他就牺牲了。”陈大妈又问:“听说你还有个妹妹?”张宝玉说:“嗯,她已经结婚了,和我妈住在一起。”大妈说:“哦——你妈守你俩到现在太不容易了,可得孝顺点儿!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张宝玉说:“还没有对象呢。”大妈问:“你多大了?”张宝玉说:“二十二了。”大妈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对,你和宝莲同岁,你们都该找对象结婚了。你快点找对象结婚吧,结了婚,把老妈接来,老太太不就享福了么。你妈这一辈子净受苦了,熬到今天可不容易呀。你不懂老人的心思:老人都认为女孩儿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不愿住在女儿家。”张宝玉说:“我妈不会的,她不那样,况且妹夫是入赘我家的。”陈大妈说:“啊——要是这样,你稍微晚点儿结婚还可以。但是也别太晚了——你怎么认识宝莲的?”张宝玉说:“我们刚参加工作就遇到一起了。”大妈惊异地‘哦——’了一声,又接着说,“你俩遇到一起真不容易——这事你妈知道么?”张宝玉说:“知道。但是她不让我和宝莲姐说,她怕宝莲姐知道难过。”大妈说:“你妈这一辈子,净为子女操心了。以前一听丽华夸你和宝莲长得漂亮,总惦念去看看;今天在家就见着了。你怎么认识丽华的呢?”张宝玉说:“丽华姐是厂里的出名人物,又经常和宝莲在一起,所以我们就熟悉了。”

陈琳喝着茶,见老伴和张宝玉唠得亲热,便说:“你今天就在这儿住吧,家里有地方。刚来这儿,回厂里也没事,在这儿咱们唠唠嗑,明天吃过早饭,我领你去劳资科报到。”

“不用了,我今天报完到了,吃住也都安排好了,我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正常上班。”

“这么快呀!”

“吃住马彪先来都安排好了,我到这儿报完到,没事就上班呗。“

“你分哪儿去了?”陈琳问。

“动力车间司炉班。”

“哦——遂心么?”陈琳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太遂心。原定我是维修钳工,可是今天报到时,那个胡飞说我来晚了,钳工已安排提前来报到的马彪了。让我去烧锅炉。”他说着憨憨地苦笑了一下,又接着说,“烧锅炉就烧锅炉吧,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我当不了状元,能干好这行就行啊。”

“你同意了?”

“不同意有什么办法呢,胳膊扭不过大腿。人家说是工作需要,再争还有什么意思呢?马彪又是和我一快来的,到这儿就争工种,也太丢脸了。其实争也没用,干好了什么工作都一样。”

“哼,都像你这样就没这事了!”陈琳愤愤地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说它想它也没用了。”张宝玉叹了一口气,“下一步我应当想想怎样当好司炉工了。”

“你的心太大了,这样不对。”陈琳摇着头说,“吃亏占便宜咱可以不计较,但是谁是谁非可不能含糊了。对这种卑鄙小人,根本就不应该让他的诡计得逞。你早就了解他,为什么不小心点和他一起来呢?”

“我们原来商定一同按期报到的,可是他突然说有事自己先来了。谁也没想到他是提前来干这事呀!”

“他换工种,问题也不大。”陈琳想了想说,“明天我和领导提一提,再要一个徒弟,你照样回来当维修钳工,看他还有脸在你面前臭美?过些天我再找个机会把他剔出去,对这号人不能客气。”

“不,我还是烧锅炉吧,我已经和贾主任说好了。再说,我也不想和他争这些。”

“为什么?”陈琳说,“这不是你和他争,是他和你争!”

“他和我争就争吧,我争不过躲了还不行么?——我俩是一起来的,这样再改回来,好像我非当钳工不可似的。再说,和这种人整天呆在一块儿也不痛快。”

“不痛快就不能闷在心里。”

“不闷在心里怎么办?——我想过,要是继续争下去,把事情摆到桌面上,他肯定是要臭的,但是我也香不了,还是忍了算了,以后不和他共事就完了。”

“宝玉这话说得对。”陈大妈说,“为人处事应当肚量大点,凡事往宽处想,得饶人处且饶人。”

“饶他干什么!”陈琳生气地瞪眼看着老伴儿,双手往桌子上一拍,震得杯子跳了起来,哗啷啷的响,水也溅了出来,撒了一桌子。

“你不饶就不饶,跟别人发什么脾气呀?人家没咋样,你倒先气个好歹的,让我们跟着遭殃。”大妈一边埋怨,一边拿抹布擦桌子。

“我是看不惯,不是跟你发脾气。”陈琳给老伴这一埋怨,语气缓和多了,“我真不明白,这样的事你就能忍得了!”

“唉,我心里也不痛快,但是仔细一想,一起来的,刚到一个新地方,没上班就争起来了,真是太可笑了。有这精神用到工作上多好啊!我就不信,他把精力都用到投机取巧上能干好工作!现在我想好了——我就烧锅炉了,明天就上班,看我不当钳工能不能干出点名堂来!”

“也对,还是以大局为重吧”陈琳端起壶给他添了茶。

张宝玉从陈琳家回到寝室已经八点了,他觉得很累,想倒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母亲,困乏的感觉立刻消失了,仿佛母亲就在眼前,正在灯下和妹妹叨念自己。他在老厂工作的时候,每半月写一封信,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必发的,不管多忙多累,这信都像地球的运转一样准确无误。他听妹妹说,这信是母亲的精神支柱,如果一旦不能按时接到,母亲白天就要站在门前张望信差;夜晚倒在床上就要不住地叨念,甚至彻夜不眠。他知道,父亲牺牲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对母亲来说是多么艰苦,多么漫长啊!然而母亲带着他和妹妹一天天地熬过来了。她没要政府的救济,全靠自己的双手维持生活,劳动是她对苦难的解脱,奉献是她的心愿。现在自己工作了,妹妹也结了婚,家中生活好转了,可是母亲老了,说话也有些唠叨了。他本想接母亲到自己身边,让她欢度晚年,但是她不肯扔下刚刚结婚的养女。这是为什么呢?他曾问过许多人,结果是谁也说不清老人为什么都喜欢这样历尽风霜……。他想着,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灯,找出纸笔,趴在床上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

近日身体好吧。代问妹妹、妹夫好。我经过几天的忙碌,终于来到了这个新工厂。这个工厂叫通用机械厂。这里是一块山间平地,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堪称天下奇迹:四周巍巍青山,头上蓝天如洗,脚下绿草如茵,真是美极了。这里有食堂,有宿舍,有通往城市的汽车。如果想进城,乘上公共汽车,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县城买货。妈妈,我能来到这里真是无比的幸运。

妈妈,我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工作很满意,是在动力车间干活,明天就上班了。这里宿舍、食堂和车间都距离很近。现在夜短天长,有很多空余时间,可以学习、散步或者与人闲谈。这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全国各地,有大城市的专家能手,也有地方的能工巧匠,他们都是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调入的军工战士。他们个个像雷锋一样与人为善,没有凶心歹意。同志之间,只有相互支持和帮助,没有勾心斗角的你争我夺,我和他们一起工作,向他们学习,感到十分满意,请妈妈不要惦念。

妈妈,您要注意身体。我听说单靠干活来锻炼身体是不行的,还要注意到户外去活动,要注意饮食,选择那些适合老年人的饭菜,不要过分地俭省。我们的钱是够花的。我在这里工作,工资比原厂的还要高些;妹妹和妹夫都很能干,又很节俭,绝无挨饿受冻的危险。你不必再为他们操劳和担心,应当让他们自己管理家事。这也是对他们俩的锻炼。等到他们能够完全自立的时候,来信告诉我,我回家去接您到这里来住些天,开开眼界,看一看这里的自然风光和我们的美好生活环境!

此致

祝您健康长寿!

宝玉于五月一日

他写完信,又看了一遍,已是九点多了,他把信封好,倒下睡了。

动力车间主任贾铭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第二天上班便任命张宝玉为司炉班班长,并且亲自到司炉班教他烧炉和处理班务。他同张宝玉一起上煤、加水、清炉,甚至连送气、看气压表和推煤运渣也和他一起干。他每干一样活儿,都向张宝玉讲述一些操作方法和要求,指出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处理方法。因为已经宣布张宝玉是班长,所以班务也都让他处理。张宝玉不懂烧炉的管理工作,贾铭就亲自教他。每做一件事情都和他做好充分的准备。个别重要的事情,还要事前看他演习一遍再实际操作。贾铭说:“这样演习很重要,虽然这是‘学话说,照道走,不费力,不丢丑’的笨招,但是这样做可以缩短见习时间。至于如何改进工作,等到熟练之后自然就琢磨出来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能稳稳当当地独立工作。”

张宝玉跟贾铭学得很快,不到两天,就能独立操作了。贾铭很高兴,但是他还是每天来司炉班陪他烧炉。他还给他找来一些司炉工培训学习的材料,让他抽空学习。

为了检测张宝玉的独立工作能力,贾铭早晨来到司炉班,看他处理完班务之后,又像实习考试的监考老师一样站在旁边看他烧炉,不时提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让他回答。从上煤加水到查表、清炉和送气,张宝玉的操作和回答都没有任何差错和漏洞,就连当班工人也都暗自叫好,点头服气。

贾铭确信张宝玉能独立撑起班长工作之后,不像以前那样每天陪他在司炉班上班了,只是有时早晨抽空来看一看,问问情况,便到其他班组检查工作去了。但是他一有空儿,还是到司炉班来和张宝玉探讨烧炉的知识。

这天下午,贾铭来到司炉班,见张宝玉正在加水,便问他:“要是烧干锅了怎么办?”

“一般不会出现这种事故。如果一旦出现,就要立即打开安全阀,停风熄火,让锅炉自然冷却。”

“打开炉门浇水,灭火降温不是更快么?”

“不能浇水。”

“为什么?”

“如果浇水,锅炉就会炸裂。”

“那就加水送气,降温减压不行么?”

“不行,只能自然冷却。否则是要损坏设备的。”

“那么‘干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当然是粗心大意违反操作规程了。”

“再没有其他原因么?”贾铭追问道。

“如果有,肯定就是故意破坏。”

“对了。你这是跟谁学的呢?”他微笑着问他。

“书本。就是你给我的那些书本。”

“好啊,这我就完全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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