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本画册

王瑛回到总务科,坐在办公桌前开始写检查了。她坐那半天也没写出几个字。杜文静催她说:“该说的和你说了,该做的也和你做了,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你快点写吧。”王瑛说:“我不写,到时候好好说不行么?”杜文静说:“不行,你必须写出犯错误的原因、经过和认识。如果不落实到纸面上,到时候随便说,那非乱套不可。你要知道,现在把在群众大会上检查叫‘洗澡’,这是把错误比做脏东西,交待认识错误是洗掉脏东西;又把大家七嘴八舌地逼你交待认识问题叫‘搓澡’,那是说你自己交待认识不清楚、不干净,要别人帮助才行。如果到了这一步,人多嘴杂,吵吵嚷嚷,五花八门,问啥的都有,你没法回答;一旦说错一点儿,就要加温加热,一会儿‘冷水澡’,一会儿‘热水澡’,一会儿又‘搓澡’,你就是铁嘴,也难过这关,你还是明智点赶快认真写吧。”

王瑛刚写不长时间,吴长德走了进来。他见王瑛还没写出几行字,皱着眉头说:“这么长时间怎么就写这么一点?这可不成啊!今天下午的大会,不只咱们本科的人,人事劳资科的胡飞和保卫科的蓝德权都要来的。我告诉你,他们本来要你到劳资科去写检查,然后轮流到各车间去认识错误,挽回影响,肃清流毒的,是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你留下做检查的,你如果不认真检查交待,恐怕过不了关。这个大会是考验咱们科的时候,大家是不会让你蒙混过关的,对你这问题的态度,就是对党的态度,不能等闲视之。大家可能要热烈点,很可能要‘加温’、‘加热’,或者给你‘搓搓澡’,你要做好精神准备,认真检查,求得党组织和群众对你的谅解。”

吴长德说完出去了。王英又害怕起来,停了笔,呆呆地看着杜文静发愣。杜文静说:“发晕当不了死,愣着干什么,赶快写吧。写经过还不会么?你先把原因和经过写出来,然后再分析认识。”

“原因经过?”王瑛懵懵懂懂地问。

“就是事情发生的原因和经过——从王坤告诉你韩小乔要去长春开始,一直到今天早晨打起来为止。”

“啊?那不把王坤牵上了吗?”

“你太糊涂了。这事本来就是他鼓捣的。”杜文静说,“现在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管得了他么?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你就实话实说吧,用不着替他隐瞒了,事实怎样就怎样交待。”

王瑛坐那儿想了一会,终于写了起来。

下午三点钟,总务科帮助王瑛的大会在食堂饭厅里准时开会了。到会的除了总务科二十四名正式职工和傅强老伴等八名家属工之外,还有胡飞、蓝德权和厂内几个负责政工和宣传工作的领导干部。说不上这些人是由于阶级感情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脸上全无平时热情的笑容,个个冷冰冰地,异常严肃。

大会由总务科长吴长德主持。他领着大家学习了两条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语录,又向到会的胡、蓝等政工宣传部门前来检查指导工作的职员干部表示了欢迎和感谢之后,就开始让王瑛交待事件的经过了。

王瑛刚站出来,还没说话就已胆颤心跳了。虽然她是按照写好的稿子一字不差地往下念,但是由于她手脚的颤抖,嘴不听使唤,所以显得很笨拙。她在交待中对王坤只字未提,只说因为求韩小乔没有如愿,去求傅老太太又碰了钉子,便怀恨在心,想要挑起傅老太太和韩小乔之间的矛盾,于是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惹恼了傅老太太。她承认这都是因为自己私心作怪造成的恶果,应该狠狠地批判。她还没说完,听的人早已不耐烦了。有的嘻笑,有的交头接耳地说话,有的愤怒的瞪着眼睛举起了手。

吴长德随机应变,让她停了交待,把手向一个举手的青年轻轻一指,那青年便象琴键一般弹跳起来,气愤地说:“今天的会既然是帮助王瑛提高认识,她就应该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说清前因后果,求得我们的帮助。要是象现在这样,躲躲闪闪,避重就轻,不敢接触实际问题,丢开西瓜捡芝麻,说来说去都是大家知道的小事,这不是欺骗我们广大群众么?我建议:让她来个竹筒倒豆子——唏哩哗啦。”

那青年说完坐下了。吴长德说:“对对对——听见没有?唏哩哗啦——往下说吧。”

王瑛不知道怎么稀哩哗啦,看着吴长德。可是吴长德说完坐下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王瑛只好接着往下念她的检查。可是她还没念上几句,胡飞突然阻止她说:“别念了,你这交待还是避重就轻,遮遮掩掩,哪有唏哩哗啦的意思!这样下去,这会开到明天也开不完。”

给胡飞这么一说,王瑛乖乖地停下了;整个会场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好象在特意等待这位大员发布指示和命令一般。可是他没有下令,只直接对王瑛说道:“我问你:你说了韩小乔和傅书记什么坏话?”

王瑛没有回答,迟疑地看着吴长德。因为她这样交待是吴长德特意指导和批准的,她不敢乱说,须等待吴长德告诉她往下念,还是回答胡飞提出的问题,可是她等了半天,吴长德也没有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只是顺水推舟地催她说:“说吧。”

“是……是……是我……造谣。”王瑛结结巴巴地不敢往下说。

“你造的什么谣?”胡飞紧追不舍。

王瑛不敢说,又看着吴长德,等待他帮助解脱。可是吴长德还是不说话,任凭胡飞追问下去。蓝德权看出了这里边的奥妙,立刻站起来说:“行了。原话不要你再重复了。你承认你是造谣就行了。给党的领导造谣就是反对和攻击党的领导。”

王瑛知道反对和攻击党的领导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她觉得自己不是从心里反对和攻击党的领导,但是她又不敢不承认。她想,在事实面前,如果不承认,就是不老实。不老实的反革命分子比老老实实的罪过要大得多。于是她迟疑着说:“我……我反对韩小乔……”

“对,你是反对韩小乔,但是你反对她的目的是反对和攻击党。”蓝德权说,“这问题不用说了,下边交待你反对和攻击党的思想根源吧。”

王瑛不懂得什么是思想根源,又不敢滥说,便在那儿呆呆地杵着。吴长德知道她是蒙了,便对着大家说:“王瑛本来有衣服穿,还要买花衣服,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表现。自己买不到,想方设法求人买,人家不给买就怀恨在心,造谣诽谤,她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出自阶级本性呢,还是由于不注意思想改造造成的呢?我们现在要认真地分析,挖出思想根源,看清她的实质,吸取教训,以免在我们的队伍里有人再犯类似的错误。——哪位发言?”

吴长德的话音刚落,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举手要求发言。这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吴长德向她点点头,那女人便站起来发言说:“我和王瑛是一起工作的同志,因为以前经常和她在一起,所以对她比较了解。她讲究吃穿,自以为聪明,常说别人愚蠢。我听说她家解放前并不富裕,是贫农。贫农家庭出身的人怎么可能这样讲究吃穿呢?就她的条件和表现分析,不难看出,她这种思想是由于不注意思想改造,受资产阶级享乐思想影响的结果。她穿衣服要花,穿皮鞋要亮,就连与人处事交朋友,也要找漂亮美貌体面的。闲着的时候,净说无聊的话,评论无聊的事。不是这个人的丈夫个子太高,样子太傻,正好去接骆驼粪;就是那个姑娘的朋友个子太矮,在后边跟着提鞋不用猫腰。她的嘴没有闲着的时候,全是什么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之类的闲话。由此可见她喜欢资产阶级的东西,她的思想全给资产阶级占领了,没有一点无产阶级思想,所以才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王坤坐在后边,一直没敢出声。他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他怕王瑛把他供出来,暗自做着反驳的准备。可是他听了半天,王瑛对他竟只字没提;别人的发言也和他毫不相干。他想:她的问题已经定性了,如果再不发言揭露她,和她彻底划清界限,以后被牵连出来,那可是狗皮膏药贴脸上——洗不掉了。于其这样等她往脸上贴,不如早点和她划清界限。于是他站起来发言说:“王瑛的言行是和她的阶级本性分不开的。王瑛和我是同乡,原名王玉英。老家在公主岭北双城堡。据我所知,解放前她家七口人,爷爷当家。她家青砖大院,房子十余间,车三台,骡马十余匹,地三十多垧,雇工七八个。因她家在公主岭河南街开有一个杂货铺子,所以土改时全家逃到那里,被划为小业主;其实她家是漏网的逃亡地主。她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崽子。她的反革命思想是藏在骨子里的。她讲吃讲穿,纯是大地主大资本家少爷小姐的作风——”

“你胡说八道,我家解放前就穷了!”王瑛没经吴长德允许就打断他的话,瞪着眼睛争辩说,“我爹好耍钱,外号王常输;家产解放前就全输光了。”

“老实点!”吴长德大声呵斥说。

“别赖,你那是骗人的鬼话。我父亲是你们家的长工,我小时候到你家去找我爹,你大哥王举嗾狗咬我,你看我这伤疤,还想赖么?”说着,他撸起裤管,哭哭唧唧地让人看他大腿上的两块伤疤。

王瑛气得实在忍不住了,又没经会议主持人的允许就喊了起来:“你不知耻!谁知你怎么弄的伤疤,来这儿瞪着眼睛扒瞎,诬赖我家。”

吴长德深知这争吵的妙处,便不多管,任他俩相互揭咬。王坤怕王瑛揭出他的老底,赶忙抢先拿出新式武器说:“你说我扒瞎,那就算我扒瞎,我不和你争那些;据我所知,你有一本画册,你敢把它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吗?那上就有你的罪证,看你还耍赖不成?——大会主持人:我建议马上到她家把她那本画册搜来。”王坤说完,看着吴长德,等他下令去搜取画册。吴长德见案情有了新的进展,便不慌不忙地问明画册的形状和特点,安排杜文静带着两个人去搜画册,又告诉王坤说:“接着发言。”于是王坤又接着说:“王瑛的反革命地主家庭出身,早就应当老老实实地向党组织交待,我曾劝过她多次,可是她迟迟不肯交待。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她的反革命本性决定的。我们不能等她自己交待,必须对她无情地揭发批判,把她批倒批臭,彻底和她划清界限。”

王瑛不服,哭喊着说:“我家是小业主,不是逃亡地主,群众的眼睛是亮的,是不会冤枉我的。你瞪着眼睛瞎编,早晚要遭报应的。”

“老实点!”胡飞说话了。他看经他这一呼喝,整个会场立刻静了许多,就又接着说,“一个人的出身自己没法选择,但是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有问题不要紧,只要老老实实地交待,老老实实地认错,还是可以得到宽大处理的嘛。不过这可就要看态度了。咱们有些同志不知道城里的小业主包括哪些人,我现在告诉大家,小业主包括的成份很广,有做小商小贩的市贫,也有农村流亡到城里的中小地主。因此,王瑛家划为小业主是对的,不是漏划——”

王瑛听着,觉得自己家一下子给变成了逃亡地主,实在不能接受,立刻哭喊起来:“我家是市贫,不是小业主。”

“你老实点,听着了么?”吴长德生气地呵斥她说,“要听人家把意见提完,是真是假由组织核实定案。你这样顽抗下去,不怕两罪并罚,从重处理么?”

“王坤造谣诬陷我。”王瑛还是不服。

“我不和你辩论这些,你要耍赖就耍吧。”王坤说,“一会儿拿来那画册,看你还赖不赖……”

他俩正争吵着,杜文静带人搜抄画册回来了。她们把那画册交给吴长德,吴长德拿着那本子看了看,问王坤说:“是这个本子么?”

“对,就是它。”

杜文静等三人回了座位,会场立刻静了下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画册,想看看里边的罪证。

吴长德翻开那画册看了半天,见里边全是手工描摹的禽鸟、花卉、草虫、动物图案,没有几个字,也不是什么书。说得确切些,是一个外皮包着一张彩印硬纸皮的本子,只不过冷眼看去象一本书罢了。他看了一会儿,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吴长德面无表情地把它放到桌子上了,看着王坤说:“你说吧,这画本有什么问题?”

王坤直奔到桌前,取下那画本的外包书皮,摊平翻过来放到桌子上说:“看!她用领袖像包书皮,并且还把他老人家的手剪掉了一只。这是她内心仇恨党的表现。她真是太恶毒、太卑鄙了!”人们看着那书皮,听他这一说,个个都觉得头皮酥酥发炸,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看那书皮。王瑛这时已经吓傻了。她木呆呆地瞪着眼睛愣了半天,突然喊道:“这是陷害!那书皮是你包的,说傅书记和韩小乔的坏话也是你告诉我的!”王坤冷笑着说:“我揭发你,就不怕你反咬一口。这是你的阶级本性决定的。我告诉你,你越咬我,我就越揭发批判你,绝不能让你吓倒。”王瑛说:“你这个坏蛋,做了不承认。群众的眼睛最亮,你甭想诬赖好人!”王坤说:“你是一条疯狗,我不怕你耍赖乱咬。”王瑛说:“你才是疯狗呢!你昨天说借我的画本用用,不一会儿就包了书皮给我送回来了,结果是用这书皮栽脏陷害我……”

吴长德看出两人面对面互相揭发,虽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收到狗咬狗的效果,但是却要造成无视法纪和领导的不良影响,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更深、更新的东西。于是他喝止了两人的争吵,赞扬王坤揭得好,揭出了新问题。告诉大家,对待这些问题,不管她王瑛服不服,组织都要核实处理。现在会议要往下进行,不能没完没了地争吵这些。于是他又按着原来的安排,叫人对王瑛进行了一番批判,直到下班时间才宣布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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