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方在这场分走廊的斗争中虽然是大获全胜,就连王录和孙玉楼也都叹服他的能耐,觉得跟着出了一口气。但是他自己却觉得收获不大,不肯就此罢休。他想,唐树良两口子还没有向他告饶服气,自己白得罪了人,什么好处也没得着,怎么能算胜利呢?要说得胜的,是坐山观虎斗白得便宜的王录和孙玉楼。因为这一闹,以后不但这兔笼和尿桶没人给打扫倾倒了,而且连放也不能放那儿了。如果再放那儿,就要打架,到那时候,孙王两家没了利益,一定不肯帮着使劲了。以前这两个鸟有他们的利益还装老好人不肯出面呢,以后与他们没关系了,说不定会站到唐树良那边去。再说,放那里唐树良不给打扫和倾倒,还不如放在自家门口。他不说让我放在自家门口吗?我不往他家门前放了,就放在我家门前,非让他请我往他那儿放不可!于是他在走廊天棚上安了几个吊钩,又弄来两个大笼子:一个装了两只鸡,一个装了两只鸭,和兔笼一起摆在走廊里挡着路,但又没有把路全堵死——王录和唐树良还能从旁边缝隙中挤过去。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唐王两家在公用厨房做好了饭菜,来来回回穿梭般地端拿。虽然是从笼子旁边的缝隙中挤过去,却也毫无怨言。可是不大工夫,唐树良夫妇发现身上粘了好多黄甘油,跑出来站在走廊里扭来转去地查找那黄甘油的来路。终于,唐树良看着那笼子恍然大悟了。他立刻跑过去摸了一下那笼子,告诉妻子说:“别找了,在这上蹭的。肯定是那个坏种抹的。”
正说着,王录夫妇也发现他们的身上、床上和坐垫上全有黏糊糊的黄甘油,一齐跑出来问唐树良。唐树良指指那笼子,没有回答,转过脸去冲着周贵方屋里喊:“坏种,你出来。你真是坏透顶了!”王录这时虽然很生气,但是他看要打架,连忙拉着妻子小声说:“这和咱没关系,借光就借点吧。可别参与这事,咱自认倒霉算了。”梁海燕也觉得这话有理,就和王录不声不响地回屋里换衣服去了。
唐树良觉得在外边喊不够解气,便到周贵方门口去叫骂:“周贵方,你滚出来!你算什么东西,在笼子上抹黄甘油蹭我一身,你也太坏了。”
“什么?怎么了?什么事——这样大喊大叫的,谁欠你钱怎么的?”周贵方迈着方步,慢条斯理地出来问他说。
“你别他妈地装蒜!你在笼子上抹黄甘油蹭我一身——”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周贵方煞有介事地说,“我笼子上的油叫你给蹭去了?哎呀呀,那是我哑巴媳妇抹的防腐油,你凭什么都给蹭去了呀?占便宜也没有这么占的呀!”他说着进屋把哑巴媳妇推了出来,指着笼子严肃地瞪着眼睛比划了一阵,哑巴便替下周贵方,揪住唐树良哇哇乱叫。唐树良不懂哑语,他说话哑巴也不明白,他比划哑巴又不懂,被弄得十分尴尬,苦不堪言。李静见丈夫被哑巴女人闹得没法脱身,只好硬着头皮上去解救,结果唐树良脱身了,那哑巴却又缠住了她。虽然李静也不懂哑巴的哑巴令,但毕竟都是女人,无论是说还是比划,都方便一些。两人哇哇着,谁也不懂谁的意思,却又都哇哇得很认真。
唐树良虽然在哑巴面前败了阵,但是他对周贵方还是不服气,决心要和他争出一个是非,便直冲到周贵方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说:“姓周的,你太不讲道理了。你不要欺人太甚!”
“怎么,你说谁不讲道理?”周贵方横瞪着眼睛说,“我看你是横行霸道!——你要分走廊,你就分了。你硬说你家对着的那块地方是你的,不让我放笼子,硬把我门口这块地方分给我,让我放笼子;我放了笼子,你还在这儿走,你把我笼子上的防腐油都给蹭去了不赔,还说我不讲道理,你说你这不是找碴打架么?”
“你为什么在笼子上抹油?那不是故意往人身上蹭油么?”
“你为什么从那儿走?那不是故意要蹭油么?”周贵方振振有辞地说着,见唐树良气得说不出话来,又说,“行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蹭点油就蹭点去吧,邻居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扭头别棒的,我想好了,那油就不要你赔了。这笼子嘛,我也不放这儿了,干脆把它挂起来,免得你再来蹭油。”说着,他把笼子一个个挂到那早就在走廊顶棚安好的吊钩上说,“这回行了吧?这样你们两家就可以在底下随便走了。既免得笼子碍你们的事,又省得你们再蹭我笼子上的防腐油,两方便,谁也不影响谁。这回你还说什么?”
唐树良听着这话,虽然十分气恼,但是却无话可说。这时正好哑巴也放开了李静,于是两家各自休战。但是自此以后,那鸡鸭兔的粪尿就随时可能从空中落下来,王唐两家出进这走廊的时候,不得不以闪电般的速度穿过。尽管如此,也还是难免遇到粪尿淋头的危险。面对这禽兽的威胁,王录夫妇觉得不是针对他们来的,默默地忍受着倒也心甘情愿;唐树良夫妇就不同了,每经过一次,就生一回气。为了出气,他们不是啪啪地跺脚,大声咳嗽,就是高声叫骂。有时这样还觉得不够解气,便铛铛地敲水桶,敲盆子,让那些鸡鸭兔害怕地在笼子里乱蹦乱跳、嘎嘎乱叫来开心解气。唐氏夫妇这样本是想让周贵方生气,可是周贵方对此根本就置之不理,安卧床榻。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有时甚至还故意哼着信天游小调气人,弄得唐树良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走窗户。
一天,唐树良和李静在公用厨房做好了饭菜,打算回去坐着慢慢地享用。可是外面风很大,李静让唐树良回去取两个小盘把饭菜扣上往回端,免得在外边给灰尘弄脏了。唐树良回到屋里忽然灵机一动,拿了一把大黑伞来。对妻子说:“咱俩走走廊,你端饭菜跟着我,到笼子下边我把伞撑起来,即使有什么东西从上边掉下来,也万无一失。”李静也觉得这办法不错,于是端了饭菜跟在他后边。当他们走近“封锁线”时,唐树良“砰”的一声撑开那伞,李静急忙钻到伞底下往过走。可就在这时,上边的禽兽以为这突然撑开的雨伞是来吞食它们的妖怪,猛然间在笼子里挣起命来,乱蹦乱跳,撞得笼子东摇西晃。那鸡鸭的翅膀也都拼命地扇动,霎时间弄得整个走廊乌烟瘴气,粪尿飞扬。李静一看不好,想逃回厨房,但她又不敢离开保护伞:怕那干净的饭菜被弄脏了。可是那伞根本挡不住鸡鸭翅膀扇得横飞的灰尘,眼看那汤菜就脏污得不能吃了,她只好端着往回跑。就在她离开那雨伞的时候,一粒圆圆的兔子粪飞落到她的菜盆里。一时间她怒不可遏,抬手把那盆汤菜向笼子扬去。那鸡鸭兔遇这滚热的菜汤,更扑棱棱地挣命蹿跳,把那汤水阻击回洒下来,浇了李静一身,水淋淋的。唐树良见状火冒三丈,闭了伞,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伞往那禽兽笼里猛戳,结果急中出错,不但没戳着那些禽兽,反倒把伞戳冒顶了。
这时周贵方在屋里早就听到了动静,但是他没出来,只是扒着门缝看,不露一点形迹,不出一点声响。待他看到唐树良把伞戳坏了,拿那伞柄铛铛地敲他家的尿桶泄愤时,又把那个面捏玉雕般的哑巴媳妇推了出来。这哑巴见唐树良敲她家的尿桶,便疯了似地扑上去和他厮打,嘴里还哇哇地怪叫着。唐树良曾和哑巴女人见过高低,怒气再大也不敢还手。面对哑巴的拳脚,他本来是可以抱住哑巴等别人来拉架的,但是他怕周贵方赖他耍流氓,所以只能挺脖子挨刀,白白挨打。李静虽然向天棚上的禽兽浇过菜汤,但是心里的恶气还没有出,看见哑巴打他的丈夫,眼睛都红了,顺手就把那盆饭向小哑巴头上扣去。哑巴遭这一扣,便丢开唐树良,反身和她抓挠对打起来。
哑巴抓住李静死死不放,滚在一起,连掐带咬。唐树良拉又拉不开,打又不敢打,只是帮助妻子把着哑巴的手。可是那哑巴手打不着,就乱踢乱咬,弄得唐树良夫妻身上到处是伤。幸亏邻居们出来推开了唐树良,又把两个女人拉开了。但是哑巴还不肯罢休,哇哇地乱叫着挣着还要上去厮打,突然她看见了地上的饭盆,便跳过去死命地踹踩起来,直到踹得溜扁还不肯住脚。人们怕她们再打起来,硬是把哑巴拖进屋里交给了周贵方。
周贵方知道哑巴占了香油,却冷着脸对拉架的人说:“都看见了吧?‘二打一’,你们给我作证。他两口子打一个哑巴,我得找厂领导评评理,再送她去医院看病。”
“你算了吧,哑巴没伤着。你没看见他们两口子呢,脸上、手上全是伤,头发也拽掉好几绺子……”王录劝他说。
“不对,他们‘二打一’,不能单看外伤,哑巴这身板儿——哼,谁能保证没受什么内伤呢?”说着他转身对哑巴比划了一阵,哑巴立刻穿着那身脏污不堪的衣服躺到床上去了。
“不好,哑巴说她头晕,肚子疼,说不定要流产的。我得找领导评评理,让唐树良给拿钱治病。”周贵方说完出去了。
唐树良额上一块青肿,脸上两道抓伤流着血,倒不怎么疼,只觉得臂上一块咬伤疼得厉害,他想脱下衣裳看看,但是看到妻子脸和鼻子都破了,右手鲜血直流,忙找了纱布给她包了手,又帮她擦去脸上的血,给她找了衣服让她脱换。这时周贵方推开门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保卫干事蓝德权。
“唐树良,我听说你两口子打人家一个哑巴?”蓝德权说,“打坏了拿钱给人家看病。”
“他恶人先告状!你看我脸上这伤,你再看我媳妇的脸和手,这都是哑巴打的。”说着唐树良脱下上衣让蓝德权看他臂上的咬伤,“你看这儿给我咬的……我给她看病?她应该先给我看病!”
“喂——呀!——先给你看病?”周贵方现出一副十分惊异的神色,冷笑着说,“你有点外伤是不假,但是你现在不是还能动么?你看看哑巴去,哑巴肚子疼得不能动了。”
“活该!那是她打人抻的。”李静说。
“活该?没那么便宜。有领导做主。我不怕你俩耍赖……”
蓝德权看他们争持不下,当机立断宣布说:“都去看病,谁也别争了,你们各自负责对方的医药费。”说完,他叫了车,大家一同来到医院。
他们进了诊察室,大夫一看就知道是打架弄的,因李静的外伤最多,就先给她做了检查,把她的伤口都做了处置之后,又给她试了体温,开了一些外用和口服的消炎药。唐树良看那些药总共也花不了几个钱,便对大夫说:“她得打一针狂犬疫苗——她的手被咬坏了,头上也有不少伤口。”
大夫知道他是想要注射预防破伤风的药物,只是他说错了药名而已。由于大夫不想浪费这药物,让她受无谓的痛苦,便说:“那药咱这没有,除非个人到防疫站去买。”
周贵方多少知道一些药名,听了这话,便拉开斗架的姿势嚷道:“你他妈的胡说什么,打一针狂犬疫苗?哑巴咬了她是不假,难道哑巴是狗吗,你要打狂犬疫苗?你这明明是要我多花钱,我告诉你,这钱我不能花!”
“怕花钱就别打架!注射一支破伤风类毒素。”大夫看周贵方这样无理吵闹很生气,这样说着,在李静的处方笺上加了药。唐树良顿时心里舒畅不少,感觉很解气;周贵方咧着大嘴暗自叫苦,后悔自己不该在大夫面前撒野。
接着大夫给唐树良检查开药。唐树良趴在跟前看着,见他写了消炎粉二包,就不再往下写了,赶紧说:“我也打一支破伤风类毒素吧。”可是大夫没理他,开始给小哑巴检查了。唐树良不敢再多话。
周贵方自大夫给李静开了破伤风类毒素之后,不敢再乱说话了。直到大夫过来给哑巴看病,他才看着大夫轻声介绍说:“她是哑巴,性格很怪,怀孕了。”
“怀孕多长时间了?”
“四五个月了吧?我也说不太准。”
“有外伤么?”大夫看着周贵方问。
“没有,但是她说头晕,肚子疼。”
“怎么个疼法?——解开衣服看看。”
“这她可没说。她性格很怪,我问问她吧。”周贵方看出大夫不懂哑巴令,凡事都要问他周贵方,心想只要他把哑巴调理好,就能如愿以偿,制服唐树良。于是他对哑巴比比划划地哇哇了一阵,给她解开上衣的扣子。告诉大夫说:“她说一阵一阵地疼,现在好些了,你看看吧。”
大夫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检查了她的胸腹,又试了脉搏,摇摇头说:“不像,是四个月了么?”
“不会流产吧?”周贵方没回答大夫的问话,只是急切地问病情。
“很难说。试试体温吧。”大夫拿出体温计,甩了甩,又看了一下,交给了周贵方。
周贵方接了体温计又对哑巴比划了一阵,给她夹到腋下,看了大夫一眼,自言自语地告诉蓝德权说:“这哑巴思想封建得很,以前住院就连取放体温计都得是我,如果是别人她就乱闹,特别是男大夫。动不动就哇哇乱叫,和她说也不听,真是没办法。有的人说我离不开她,怕她吃亏,护老婆,那都是闭着眼睛瞎说。这回打仗我连屋都没出,在双职工宿舍住的人都看见了,再不会有人说我护媳妇了。其实这次看病我也不想来,可是谁都不懂她的话。我不来能行吗?就连这量体温都得看着,如果不照顾好,中间掉下来就不准了。这样的事在她身上发生都不知多少次了。”说着,他把手伸到哑巴的腋下抓摸了一阵。
大夫看了看表说:“时间到了。”周贵方拿了体温计递给大夫说:“发烧吗?”
“40度,太高了!”大夫看着体温计说。
“给她打一针退烧的药吧。”周贵方说,“能不能得破伤风?也给她打一针预防破伤风的药吧。”
“不行——孕妇不能轻易注射那些药——住院吧。”大夫说。
“不行不行!”唐树良急忙说,“她不能住院!”
“为什么?”大夫诧异地看着唐树良问。
“她没病。”
“她没病?”大夫有些生气了,“没病怎么能发烧呢?——我告诉你,收她住院是对你负责,知道吗?”
“她是装的,我们根本没打她。”唐树良咕哝着说。
“装的?体温还能装高了?我不管是你打坏了她,还是她打你抻坏了自己,只要是发高烧就该住院观察。”大夫认真地向他解释说。
“这可太不合理了,我们白挨打不算,还得拿钱给她治病?——不干,我不干!”唐树良懊恼地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磨叽,不是已经说好了么,各自负责对方的医药费。怎么又要耍赖呢?”蓝德权说,“再这样我还不管了呢。我告诉你,她是个哑巴,说话咱们谁都不懂,万一闹出人命来,你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唐树良不吱声了。周贵方不和他争这是否住院的事,故意自己叨叨咕咕地说:“狡猾呀,真是太狡猾了!看我老婆大肚子不会说话,就故意来回拽着往肚子上踢,明明是踢的,硬说是自己抻的。自己能抻坏么?哼,想不负责任?有科学的依据,有领导做主,跑不了你。拿钱看病算什么,流产还得偿命呢,我不怕你红口白牙瞎白话,能装你装啊,你要装出高烧来,我甘愿给你拿钱治病……”
唐树良和李静在旁边听着这话,心里不服,但又觉得和他争吵也没用,便没再理他,给哑巴办了住院手续,同蓝德权回去了。
哑巴在医院住了三天,饮食起居一切正常,唯独体温一直是39度以上。大夫觉得奇怪,提出要给她进行全面的诊查,但是周贵方以哑巴太封建为借口,不同意。医院怕她这样长时间高烧延误病情,只好给她换了一个女医师负责。
这个女医师姓赵,工作非常认真。她对哑巴已经持续三天的无名高烧本来就有疑问,又听唐树良反映说她的体温有假,是周贵方捣了什么鬼,疑心就更大了。于是,她开始暗中观察哑巴的情况。在周贵方不在的时候,她亲自给哑巴试了两次体温,结果都是36度5,她什么也没说,决心要悄悄地探个究竟。
下午查房的时间到了,赵大夫和护士来到病房,见周贵方已等在那里,便又在他的帮助下给哑巴做了心肺检查,填了病志,接着又开始给哑巴的邻床病人做检查。
这时护士测体温来了。她见周贵方坐在哑巴旁边,便和往天一样,把体温计递给他,他给哑巴夹到腋下,又在旁边坐下。过了一会儿,护士走了,周贵方瞄了大夫一眼,见她还在给病人查病,便把手伸到哑巴的腋下,假装看她有没有夹好体温计的样子,捏住体温计的一头捻着转动起来。
赵大夫看他捻完体温计,过去伸手要来,捏着一头转动着说:“39度8,你在她胳肢窝里这样捻着转它干什么?”
“我……我想……嘿……效果好一些……”周贵方被这突然揭底的讯问弄得很尴尬。
“你去办理出院手续吧!”赵大夫冷着脸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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