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莫家父子回到家里向莫大妈说了捉贼的奇遇。莫晓岚告诉母亲说海燕回家了,孩子明天来接。大家笑着脱去湿衣服,刚要上床睡觉,王录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说梁海燕大出血,问大妈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莫大妈说:“那可是要命的病,我没办法。你赶快找车送医院去吧。我先去帮你照看着。”说着她冒雨跑了过去。
王录本来以为这病没什么大事,是来向大妈讨偏方的,他见大妈这么着急,才知道这病并不那么简单,急忙出去找车了。
莫大妈跑到王录家,见梁海燕脸色苍白,虽然还懂话,但已经是不能说话和回应了。莫大妈怕她晕过去,告诉她要睁着眼睛,不能闭。但是她睁了一会儿,因为太累,还是闭上了。莫大妈急忙喊她,她才又睁开了眼睛。大妈正急得分身无术之时,晓岚来了。大妈便让她看着梁海燕;她自己去拿了一个碗,说是到后院要童子尿给梁海燕喝。她刚走到门口,车来了。她急忙又跑了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大旅行袋,胡乱地装了毛巾、破布和卫生纸之类的东西,让晓岚拿着先上车。
莫晓岚上车等了半天,见梁海燕和王录还没上车,心里着急,又下车进屋来看。司机李梦祥等得着急,也跟着跳下车来催。二人进屋一看,原来是大妈让王录平着抱梁海燕上车,他抱不动,正想要和大妈一起抬,又不知怎么抬好。李梦祥说:“这好办,我知道咋抬,咱俩抬吧。”说着便伸过手去和王录搭手抬着梁海燕上车了。莫大妈和莫晓岚也都跟着上了车。因为门没锁,王录又跳下去找锁头锁门。可是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便上车来求莫大妈留下给他看家。莫大妈只好留下了。
梁海燕到了医院,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抢救,流血止住了。大夫说她是早期流产,病情很重,幸亏来得及时。如果再晚一两个小时,就很难救治了。病人需要静养,不能活动,家属必须认真护理。以防病情反复,出现生命危险。
莫晓岚帮着把梁海燕安排妥当之后,随车回家了。王录在医院陪护。梁海燕本来是应该住妇科的,但是因为妇科床位已住满,只好暂住外科的四号病房。
这四号病房一共有四张病床。其它三张床上全有病人。梁海燕住西南角靠窗子的二号病床。
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小屋,住有四个不能自理的病号,在这里吃喝便溺,本来就够挤的了,再加上四个陪护的人,就更挤了;在这夏季,白天开着门窗,屋里尚且很闷,等到晚间,关了门窗,这屋里的空气就更加污浊不堪了。王录从未护理过病人,也从未受过这样的熏陶。他想离开,因怕妻子一旦有什么情况耽误了病情,只好坐在跟前守着。病房里的灯亮着,他看梁海燕闭上了眼睛,便转过身去看对面的三号病床。那病床上倒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脸色灰黄,陪护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很像是她的女儿;床头放着一个仪器,上边伸出的透明胶管插在病人的鼻子里。那病人一咳嗽,陪护的女人便忙着过去拉动仪器的手柄,一些绿色的粘液便通过胶管吸进了仪器。他看着觉得要干哕,急忙把目光移到靠门的四号病床。这个病床上住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农村女人。她正在安睡;护理她的是一个男人,正坐在旁边“念佛”。他看着那男人心里稍稍安定了,但是他突然看到那张床下放着一个满是黄垢的白色便盆,立刻感到一股臭味直冲进了自己的鼻子。于是他又转脸去看一号病床了。这床上住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媳妇,她是大腿骨折,正安详地睡着,护理她的男人正坐在旁边打盹。他想:“这小子纯粹是傻瓜,骨折病人何必这样守着呢?只要定时来帮帮她也就可以了。”他这样想着,又看看梁海燕,见她已经睡着了,自己也感到很累,便歪在一边,闭上了眼睛。
早晨五点钟,梁海燕醒了,要撒尿。王录从床下给她拿来便盆,她看了筋着鼻子摇头。同室的两个男陪护都自动自觉地出去了,她还是摇头,王录不知是什么意思。一号床患者见了告诉他说:“便盆太脏了,去涮涮吧。”于是王录端了便盆到洗漱室涮了涮,拿了回来,水淋淋的便要往床上放,梁海燕摇头不让放,嫌有水。王录不知其故,瞪着眼睛说:“这不是你让涮的么?——这都是无效劳动,其实你那尿和盆里的尿都是一个味儿。”一号床患者笑着告诉他说:“湿着不好用,你拿我的用吧。”王录早已看见她床下的便盆,又白又亮,以为是她自己买来的,没好意思去拿;自己找一块破布擦了那湿水,又在上面垫了报纸,给梁海燕用完端出去倒了。
六点钟的时候,梁海燕又要大便。王录蹙眉屏息,在她身下放了便盆,埋怨说:“你头一次要是憋一会儿,和这次一起多好。你要知道这尿盆子可不是来回端着玩儿的。”一号床的患者苏彩凤笑了说:“让你端着玩儿咋的?这是对你的照顾,别人要做好事替你端,你家大嫂还不用呢。”梁海燕说:“头一次我都憋了两个小时了。三点钟我就醒了,看你在床边睡着了,一直等到五点,不能再等了,才叫你端的。你放心吧,就这一次,明天我就好了。”
苏彩凤说:“你对他客气啥?就得让他端,你越不用他,他越不愿意干,也就越不会干;端常了自然就好了……”
王录屏住呼吸伺候梁海燕便完,端着便盆出去倒了。回来洗了脸,又出去打水给妻子洗了脸,坐下来等着吃饭。苏彩凤的陪护张小鸥见人都醒了,过去开了窗户,又忙着擦地。他擦四号床下时,看到那便盆,笑着问那病人的陪护说:“牛哥,你们快出院了吧?”
“还得些天——少说也得一个礼拜。”
“那你这便盆可得好好刷刷了。”
“不用。”大个子牛占山不以为然地说,“来时就那样,将就着用吧。”
“刷刷吧——有味儿,刷干净点用着方便,免得弄脏了被褥。”
“便盆能没味儿么?”牛占山说,“不是我不刷,刷它也没用,再说那本来就是护士的活,咱不能干,咱干多了,她们更不干了。”
张小鸥没再吱声。他擦完地,把拖布送了出去。
开饭的时间到了,陪护都买了饭,同自己的病人一起吃饭。王录把买来的饭菜放到床头柜上说:“我想给你买一盘白菜炒肉片了,一问说八角钱,真是太贵了。八角钱能买一斤肉,也太不合账了,还是等回家再吃吧……我买了这发糕和豆腐汤。这汤里豆腐挺多的,吃点吧。多吃点补养补养。”说着他扶妻子歪靠在床头的被子上,把一大块发糕递放到她手里,又端起那碗豆腐汤直送到她嘴边,等她大口地吞下去。可是梁海燕只咬了一小点发糕,又吃了一小块豆腐,就不吃了。看那样子,她不但咽那发糕很费劲,就连拿这块发糕也挺吃力。于是王录只好放下汤碗,接过那块发糕放到碗里,拿汤匙舀着发糕和汤水一点一点地喂她。她吃一小勺汤、一小勺发糕和两小块豆腐就又不吃了。王录劝了几句,见她只是摇头,不说也不吃,只好扶她倒下了。
梁海燕因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本来就不想吃东西,再加上她想控制饮食,少吃少喝,以免麻烦事多。所以王录劝她多吃都成了让她心烦的废话。
王录见妻子不吃不喝,心情沉重起来。他想:如果这样什么都不吃,身体怎么能康复呢?但是他愁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又觉得发愁是自找苦吃,什么用也没有,如果自己再愁出病来。那就更糟了。于是他不愁了,自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接近中午的时候,莫晓岚来了。说是莫大妈让她请假来看看。她告诉梁海燕不要惦念家和孩子,等有方便车的时候,莫大妈会带孩子来看她。她拿出几个熟鸡蛋,剥了两个,用热水烫过扶梁海燕起来吃;又拿出一包红糖,舀了一勺,冲了一杯水,待她吃完鸡蛋让她喝了下去,然后扶她倒下休息。梁海燕看着莫晓岚有气无力地说:“你和大妈待我太好了,让我怎么报答你们呢!”莫晓岚安慰她说:“你想那些干什么,好好养病吧。”她怕梁海燕说话累着,又简单地嘱咐了几句,就匆忙告辞回家了。
王录在四号病房伺候梁海燕,面对佯死不活的病人,听着痛苦的哼呀声,看着忧伤的面容,吸着肮脏的臭气,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有点儿受不住了。晚饭后,他见梁海燕闭上了眼睛,就悄悄地溜出门,在外边走了一圈,感觉外面挺好,应当经常到外面透透气。他想进屋去把同室那死守在病人跟前陪护的傻瓜叫出来散散心,但是他怕妻子让他干那些没用的活,就没进屋,又独自在外边站了很久,才回病房。
梁海燕见他回来了,有气无力地问:“你到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屋里太闷,在外边透透气。”
“把那便盆刷刷吧——味太大了,打鼻子。”她说完闭上了眼睛。王录很不高兴,觉得这是没用的大头活,但他没说什么,筋着鼻子到床下拿了便盆去洗漱室涮了涮,拿回来放到床下了。
“怎么不刷干净点儿呢,又糊弄糊弄就拿回来了。”梁海燕还是不满意。
“行啦,行啦。还干净到什么样?”王录生气地说,“那要是你的饭碗,我给你细细地刷也值得;一个接屎尿的东西,我就是给你刷出个花来,也照样是臭的,没人去闻,也没人去看。”
梁海燕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再没吱声。一号床的苏彩凤看她不高兴了,笑着埋怨王录说:“人家说让你给刷便盆,你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可你说些什么呀,也太不中听了!”
“便盆是那么好刷的么?左一回又一回地指使我端来端去的。”
“指使你咋的?看着你了。”苏彩凤认真起来。
“对,让刷就刷嘛,病人本来就心焦,不能让她看着着急上火呀。”张小鸥笑着说,“你看我刷得多干净。其实她要这样,也不全是为她自己,主要是考虑来回端着干净体面,放到屋里也没味儿。你家大嫂让你去刷,也是为了你,她是好心。”
王录笑了笑,没再说话,但他觉得屋里很憋闷,开门出去了。王录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觉得这走廊比屋里好多了。于是他进屋告诉妻子说病房里太闷,空气不好,他就在走廊长凳上坐着,如果有事可以叫他。梁海燕答应了。苏彩凤听了这话,便催她丈夫张小鸥说:“你回去吧,明天早晨七点来给我买饭就行了。这屋里气味你闻不惯,何必在这儿陪我受罪呢?”
“我不回去,在家害怕。”
“你撒谎,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人在家睡觉还能害怕?——那不是骗人么?”
”你说我骗人就骗人,我在这儿不影响你睡觉。”
“别在这儿磨唧了,快回去吧,跟我在这儿遭这罪干啥?”
“你别撵我了,享福遭罪我愿意,又不影响你。”
苏彩凤不吱声了。牛占山在旁边说:“你家这么近,让你回去就回去呗,回家睡个安稳觉还不好么。”
“不行,我回去她在这儿有事咋办?她这病自己不能走动;我在家担心害怕地睡不着。”
牛占山说:“这可就怪了,你怕的是什么呀?”
张小鸥说:“我也说不明白,主要是怕她有事没人照顾。”
牛占山说:“要是不放心,还是在这儿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三天过去了。四号病房的病人都恢复得很快。几个陪护因为负担减轻了,心情也都好多了。牛占山、王录和张小鸥三个男陪护,因为成天成宿地在一起,已经成了患难的朋友。吃过晚饭,病人倒在床上休息了,这三个陪护便一起到外面闲聊。王录看着牛占山感慨地说:“小鸥,咱们陪护这些天,我看出来了,在治家这方面,咱俩远不如牛大哥呀。你看人家大嫂,全听大哥的,啥说道没有;再看咱俩,别的且不说,单就那便盆,就连刷带涮的没完没了。难道在家你也这样听弟妹的摆布么?”
“这我可没那么想。”张小鸥说,“夫妻之间,应当是谁说得对,就按谁说的办嘛,怎么能说是摆布呢?”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事,关键是她俩太娇气。”王录说。
“那不全在你俩自己么。”牛占山得意地说,“你不管她就好了。原来你大嫂也是一个娇小姐。刚结婚那阵,一碗炖土豆,如果有一块带皮儿的,她也得给你挑出来,甚至连这碗菜也不肯吃了。可是现在,不用说菜里有一块土豆皮呀,就是皮上带着黑泥,她也呱呱呱地给你造下去。”张小鸥摇头笑了笑说:“牛哥,你说大嫂有变化我信,但是我觉得即使她的变化再大,也就是不像以前那么娇气罢了,怎么也不至于连卫生都不讲,像老母猪一样连黑泥也‘呱呱呱’地往下吞呀。”王录笑着说:“这有什么怀疑的,在农村,女人都这样:结婚前娇气得了不得,结了婚就变样了;等到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忘了。”张小鸥说:“这我知道,人都是随着条件变的。但是无论怎么变化,爱干净的人也还是爱干净的,女人更是这样,一般是不会到他说的那个程度。”牛占山说:“这我承认,但是爱干净是有条件的,在我家里她总不能抢到老人、孩子前边吧?俗话说‘女人的肚子泔水缸’,就是说她打扫老人、孩子和丈夫吃剩下的饭菜,即使不像老母猪那样‘呱呱呱’地吞吃,也是狼吞虎咽,快得很呢!”王录说:“是这样的,一家总得有一个打扫剩饭的。”张小鸥说:“那样不好,现在多数人家早就改变了。”王录说:“什么,你说那样不好?我看那样最好不过了。男人就得像个男人的样子。一个男人在外边没地位,回到家里再没点地位能行么?现在我是全看明白了:我之所以那样三番五次地给她刷便盆还不满意,就是因为让她长了娇毛,那都是獐三儿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你看人家牛大哥,从来也不刷那玩意儿,大嫂也没不满意。”牛占山说:“刷不刷不全在你么?你不会像我似的不刷么?”王录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不行啊。你也不是没看见,我不刷她就生气。”牛占山笑了笑说:“你又想让她没娇毛,又舍不得让她生气,那就只好听她的话了。”张小鸥说:“夫妻之间不应当计较那些,应当互相关心,多为对方着想。”王录说:“我怕她生气,不是舍不得,也不是因为她说的对,我是怕她生气养不好病,最后还是我遭罪!”牛占山说:“你越怕她生气,她越生气,那就是怕老婆;要我说,让她生她的气,干脆不理她,时间长了,她也就不生气了。”王录一听这话高兴了:“对,过两天我就这么办,非把她扭过来不可。”牛占山说:“这不用特意扭,各家有各家的条件,条件越好,女人要求越高。我家你大嫂就是我让她长娇毛,她也长不出来——我在外边忙着干活,家里也够她忙的了;人一忙,什么娇毛都没了……”
三个人这样闲聊着,直到很晚才回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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