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用机械厂两派武斗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不久便传到了偏僻的马家沟。那长年不见儿子书信的马老头心慌起来,要去探看儿子福昌了。
原来马彪自从挨父亲斥骂离家之后,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给父亲写过一封信。那还是在他来到这里将近半年的时候写的。时间回到一年前,一天晚饭后,马彪回到寝室,张宝玉把一封信递给他说:“你的信——是梁海燕给你捎来的。”
“梁海燕?”他疑惑地看着他。
“嗯,你家来信怎么还写原名呢?她说收发员不知道马福昌是谁,正准备往回退,幸亏给她遇上了。”
“哦,老厂转来的。”马彪含含糊糊地答着,拆开信,见上面写着——
福昌:
你离开家已经好几个月了,父亲求人给你写过几封信,不知收到没有,因一直未见回信,他很不放心。特别是近来传言城里面在搞运动,爹担心你犯错误,整天念叨要去找你,谁劝都不听,望见信后速回信,否则我只好同爹一起去找你了。
家中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兄福成十月十日
马彪看了这封信有些坐立不安了。他到通用机械厂这半年的时间里,辗转收到过父亲的几封信,打开看了,他觉得信里写的全是废嗑:不是嘱咐他好生工作和为人,便是告诉他听领导的话。他看了觉得别扭,随手扯碎扔了。心中暗想:乡村老耄,什么都不懂,真是越糊涂越想操心,越不明白越要装懂管事。在家这些话,写信还是这些话,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真是烦人,所以他也没写回信。现在他看了这信,觉得必须写封信了。他怕这老头子真的从家里摸上来。于是他找出纸笔,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几天后的一天中午,马福成接到弟弟的信,高兴地跑回家。他没进门就喊:“爹,来信了!”
“是福昌来的吗?”
“是。地址变了。”
“是么?”老头正在炕上躺着,一骨碌就坐了起来,“变成哪儿了?”
“长春。”福成把信拿到父亲面前,点着上面的通信地址说,“长春五零零一信箱。”
“二哥调长春去了?——那可是省城啊!”小凤这样说着,也凑过去看。
“给我念念吧。”老头说,“我认不好他的字。”
福成打开信念道——
父亲大人:
您的身体好吧,哥哥、嫂子、小妹也都好吧。现在月宝一定比以前更加逗人喜爱了。我离家以后,特别是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每当夜间醒来,想起在父亲身边的欢乐情景,更觉孤身在外长夜悠悠。有什么办法呢?为国为民在外工作的人都这样长年不能和家人团聚。我在工作中尽心竭力,公而忘私,这是父亲和家人对我的希望。我想:按父亲的希望努力工作,虽然不能回家敬奉您老人家,您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父亲,我离家之后,一直在等待调转通知前去报到。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现在,总算完事了。在这期间,我虽收到家中几次来信,也曾多次拿起笔来往家中写信,但是每次都中途放下了。因为我想告诉家里一个准确的消息,让家里为我高兴。所以一直拖到现在,一切事情都定准了,才安下心来给您写信。
父亲,我现在已经在这个新的单位上班了。这是一个保密厂,通信地址是长春五零零一信箱,厂名是通用机械厂。这个工厂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一切条件都很好。在这里不能和社会中普通单位串联和来往。我们在这里为党和国家工作;党和国家很关心我们,给了我们优厚的待遇。虽然现在社会上很不平静,但是我们工厂里还是和往常一样,处处都在忙着生产,丝毫没有受影响。放心吧,我们这里是安宁的,无比的安宁——这里没有大字报,没有大辩论,也不许大串联。至于我的工作嘛,还是维修工,虽然不累,但是技术要求标准很高,要经常学习,所以我的时间很紧。
福成念完信出去了。马老头听完这封信,心中的疑虑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因为心里高兴,他又拿起信来自己看。
马老头老眼昏花,对那字看不很清楚,只能大估景地连看带猜。有时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过来掉过去地瞧看,也能悟出个大概意思来。他一遍又一遍地看,一回又一回地想,终于发现这信最后的签名不是“福昌”两字,而是表明要和他同辈的“马彪”时,立刻懊恼起来。他认不准“彪”字,但是他认识“虎”字,又听福昌说“彪”字是老虎屁股上别了三把刀,也就断定那是“彪”字了。他放下信,心中暗想,这小子太有老猪腰子了,马群之中出来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虎犊子,不是要大祸临头么?于是他这颗刚刚舒展开的心,又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近些年来,马家沟都是青年人下地干活,老年人留在家里看家望门,照顾孩子。住在这山区里,东邻西舍,都是老邻旧居,大人孩子都很熟悉。所以只要是晴明天气,吃过早饭,看孩子的老人便领出孩子,让孩子们一起玩耍,老人们则聚在一块闲谈。
俗语说,老人说话离不开子女,做事离不开孩子,马家沟里的人也是这样。他们谈起子女,都羡慕马老头。夸他有福,夸赞二昌精明、有出息。二昌由军工厂调入长春保密厂的消息传出以后,人们遇到马老头,便都要问几句二昌的新闻,再把他夸赞一番。马佶老头听到那些夸讲和羡慕的话,心里甜滋滋、热乎乎的,话也多了,腰板也直了,压在心底的一块石头也就像伏天吞下的冰块一样舒舒服服地溶化了。
欢乐的岁月一晃即逝,痛苦忧闷的时光漫长难熬。转眼间又一年多过去了。人们对马老头恭维称赏的话似乎说腻了,个个都时髦起来,开始打探城里的最新消息了。什么“‘公社’和‘红二’谁是革命的?”“‘地工光野兽’是哪派的?”“两派武斗的枪是哪儿来的?”“四平车站是怎么着火的?”如此等等,尽是一些不得而知的问题。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不断地向老头提出。他怎么回答呢?福昌足有一年多没来信了,自家吉凶祸福尚且不知,哪能有闲心去想那些没用的事呢?但是他又不能不答,只好含含糊糊地说:“福昌他们工厂不介入这些。”
“他来信说了么?”
“没说。”他总是这样简短地回答。
人们听了他的回答,有的感到失望,有的认为他老于世故,不肯多说,也就不再多问了。但是这话却触动着老头儿内心的苦痛。他觉得福昌这么长时间不来信,实在可气可恨。但这是家事,不能和外人去说。他在外面不说,但回到家里就骂,骂福昌是头等混蛋,狼心狗肺,心里谁也没有,一年不往家写信。他经常叨叨咕咕地说:“你妈死了,你爹不是还没死么……”
“他一定是工作忙,没时间写信。你想他了吧?一会儿我给他写信。”福成劝他说。
“不给他写!”老头反倒更生气了,“我看他这混蛋啥时候来信,他心里连爹妈都没有,你当哥哥的理他‘白脸狼’干什么。我告诉你:是人的,你搭理他;不是人的,不要理他。”
“爹,你不用惦念他,他没事的。二昌心大,在外面习惯了,现在的青年都这样。”福成知道父亲对福昌不放心,又劝他说。
“我不惦念他。”
“那你骂他干什么?”
“我想起他就生气。”马老头说,“他听我的话么?我不让他改名,这虎犊子到底改了。你说他不是混蛋么?这事在外边我不敢说,怕人笑话;他可倒好——洋洋得意,想要干大事;大事是他想干就干的么?我真怕他会惹大祸,进大狱。”
“爹,你别骂了,他不傻,不会出事的,我写封信,再和他说说。”福成说着便找纸笔。
“不用和他说了,他不傻,鬼迷心窍了,说也没用——你看那些蹲大狱的哪个傻?都像他似的——奸,奸过分了。他谁都看不起,就觉得自己有能耐。不是打倒这个,就是打倒那个,连死人还要打倒呢,你说他不是疯了么?你看着吧。他将来非得碰钉子不可。从古到今,有这样闹的么?他心眼儿不正……”
马老头絮絮叨叨地骂着,福成拿了纸笔写信,想说说家中的情况,让福昌写封回信。但他听着父亲这些话,心里很乱,半天也没写出几个字来,只好收起纸笔,劝父亲说:“你老别着急,明天我给他写封信。如果他还不来信,你就去看看他,顺便再嘱咐嘱咐他……”
第二天福成给马彪写了信,对父亲念了一遍,寄了出去。马老头安稳了些,静等马彪的回信。可是转眼间又是半个月过去了,马彪还是没有来信。马老头心里又烦躁起来,在外边有人问起福昌时,他虽然当时不说什么,回家来就得骂一阵。家人听着就劝他几句。后来逐渐发展成他想起福昌便骂一阵,家里人也听习惯了,都不再理会他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夏天时因为丽云下地干活,一直是马老头在家看月宝;现今到了冬季,丽云不出去干活了,本应自己看孩子,可是她怕公公没事想念福昌,所以还是天天把孩子推给老头看着;以为有月宝在他身边搅闹,可以冲淡他对二昌的想念。月宝见外面下了雪,觉得新鲜有趣,便闹着要爷爷带他出去玩雪。马老头怕他凉着,便带他到东院孔家找小朋友玩。月宝到了孔家,便和他家的丽丽玩耍去了。孔老二拉着马老头坐在炕头上,递过烟笸箩,让他卷烟。他卷了烟,在火盆里铲了一块炭火,一边点烟一边问:“二兄弟,繁生最近有信么?”孔老二的儿子孔繁生在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工作。他想从孔繁生的信中了解福昌的情况。
“昨天来了一封。”孔庆文笑眯眯地说,“福昌呢?”
“他?半年多没来信了——我这是和你说,和别人说怕人笑话。”老头使劲地吸着烟,吐出了真情。但他却把时间缩短了一半,“我真担心他会惹出什么祸来。”
“时间是长了点,不过也没事。”孔庆文吸着烟,沉思着,不紧不慢地说,“也许时间紧,工作忙,你没写信问问吗?”
“写了,写过好几封了。可他就是不回信。”马老头疑虑地说。
“现在太乱,也许没收到。你放心吧,要是有事早来信了。二昌这孩子心大,不注意这些小事,明天我给繁生写信,让他去打听打听。”他刚说完又摇摇头,改变了主意,“哦——不行,我忘了,打听不得——二昌是保密厂,不能打听。其实我早就想让繁生打听了,以为他俩都在长春工作,咱两家又住这么近,有事也好相互照顾照顾。可是后来一想,觉得还是不打听为好,所以也就一直没说这事。你知道,从古到今,这保密的事,哪个朝代都有,从来都是上不报父母,下不传妻子儿女的。他没来信说不定是保密,不让往外写信呢。”
“哦,可也是。”马老头有些相信了,脸上也有了笑意,但是他立刻又怀疑起来,“以前来过信,不是工厂不让。”
“也可能是没事不让,有事让写呗。”孔老二也有些怀疑了,但只是一霎那,“大哥,你放心吧,咱们国家虽然不像旧社会那样,进了保密的地方就出不来,但也不能太随便了呀。他那里要像我家繁生那儿那样随便,说上哪儿就上哪儿,家里去信问长春的形势,他就来信说一说,那还能保密了么?”
马老头听了这话,有如醍醐灌顶一般,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不再为福昌担心了。
孔庆文看马老头有些高兴了,又接着说:“我看出来了,福昌是干大事的人,他要像繁生似的,也真保不了密;这不么,儿媳妇前些天写信问长春的革命形势,昨天来信了——足足写了两大篇子——你看看,说得挺有意思的。”
马老头信了孔庆文的话,觉得福昌确实天生是个干大事业的人。只有像他那样,才能摆脱家庭琐事的纠缠,干出成绩来。由于他急于想知道长春的情况,了解儿子的处境,又顺口问道:“现在两派还武斗吗?”
“不了,开始联合了。”孔庆文说着又转过脸去告诉老伴,“喂,这两个孩子不打架,不用你看着他们,把繁生的信拿来给大哥看看。”
“别拿了,我看不懂他们年轻人的字。”
“能看懂,繁生的字一点也不草。”
“不成,这些年眼睛也花了,看不清楚,家里来信都是孩子念给我听。”
“可不是嘛,我比你还小两岁呢,也是雾中看花了。现在这钢笔字又小,看着就更费劲了。有时自己看了也还是信不过自己。每次来信都是自己看了,还得让儿媳妇给我念一遍……”
孔庆文正说着,他老伴进了屋,从箱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马老头说:“信中说两派不像先前那样打架了——”
“不叫打架,叫武斗。”孔庆文连忙纠正老伴的错误。
“对。叫武斗,我说不惯这个字眼儿。”老太太接着说,“信里说现在不闹武斗了,正在搞什么大联合,上边说‘红二’和‘公社’两伙都是革命的。过去两伙连砸带抢,又是枪又是炮地打得那么凶,糟踏了不少东西,人也死伤了不少,争来争去,又都是一伙的了,你说这是何苦呢?”
“你不懂别乱说,那是锻炼群众——哎,你快去看着孩子,别让他俩打起来。”孔老二怕老伴儿的话背离了革命潮流,借看孩子支她出去。老太太知道他是提醒她说话离了谱,也就没动,只是闭嘴不说话了。孔老二看着马老头。见他拿着信没好意思看,便上前拿了打开给他看。但是,马老头看着那信,拿近了看一片模糊,远了又看不清楚,实在觉得没劲,便无耐地放下了,笑笑说:“看不清了。”
孔老二见他自己不看,便又给他讲了一阵城里革命的大好形势,他听着很是高兴,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带着孙子回了家。
自此以后,马老头几乎天天带月宝到孔家去,到那便让月宝去和丽丽玩耍,自己和孔老二闲聊,日子过得很惬意,他回家也不再骂福昌了。有时别人埋怨福昌不来信时,他还替他开脱几句,家人见了,都很高兴。
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福昌还是没来信。这天马老头又带着月宝来到孔家。孔老二正在屋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信;他老伴一边哄着丽丽翻绳,一边听他念。老两口见马老头来了,连忙让座;丽丽见了月宝,立刻丢开奶奶,手上举着绳和他玩去了。马老头坐在炕沿上,捻着纸烟问道:“繁生的信?”
“是啊,刚来的。”孔老二说,“我看一遍了,你弟妹非让我给她念不可。没办法,就念吧。这不,没念上两句,你就来了。”
“哦,繁生说城里怎么样了?”
“还好,他说比以前好多了。大型武斗基本上停止了,不过小的摩擦也还时有发生。”孔庆文说,“你看信中有这么一段——”他从炕上拿起信,送到马老头手里,自己在旁边指着最末两行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念道,“传说‘三线’有个通用机械厂,前些天因为两派发生武斗,开枪打死十多人,伤者不计其数,现在解放军——”
马老头听着,脑袋忽悠一下子涨得老大,两眼直冒金花,就连手和脚都颤抖起来,只差没有倒下去。信在他手里拿着,孔庆文是专门指点着念给他听的。念到这里正是这页末行结束,该翻到下页去接着念,马老头伸手往下翻。可是由于他手颤抖得厉害,竟然掀了三四下也没掀开。孔庆文看他精神这样紧张,便拿过信翻到第二页看着他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方才……你念的是……是不是通用机械厂?”马老头没有回答,反倒这样哆哆嗦嗦地问。
“对,是通用机械厂。”孔老二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便笑着补充说,大哥,你再往下看,这上边说没事了。于是他又指着信上的小字往下念道:“解放军进驻了这个工厂,制止了武斗。”
“信里没说这个通用机械厂在哪儿?”马老头定了定神儿,疑惑地问。
“没说。”孔老二这样回答着,他断定马老头怀疑那是福昌所在的工厂。于是他便想用信中的意思解除他对儿子的担忧,接着解释说:“你不用担心,这个通用机械厂不可能是福昌的工厂。”
“福昌他们厂可叫通用机械厂啊!”马老头告诉他说。
“同名的工厂有的是,这个厂不在长春,你看这信。”孔老二心里一亮,又拿起那信,指着他刚才念过的一行字说,“这上说‘传说“三线”有个通用机械厂’,这‘传说’两个字就足以说明这个工厂不在长春。繁生在长春六年了,他对那儿是很熟的,要是在长春,他就不可能用‘传说’两个字了,所以肯定是外地什么地方的工厂。再说,福昌的工厂是个保密单位,保密单位能和外单位串联么?不用说是串联,就是连打听都不能随便打听的——过去把打听国家机密叫刺探国家机密,那是犯罪,谁敢没事找麻烦!你不用担心,那不可能是福昌的工厂。”
马老头虽然觉得孔庆文这些话有道理,心里也还是将信将疑,在孔家坐了一会儿,便背着孙子回家了。因为他多少也认识几个眼目前的字,对写得工整的书信也能看出个大概意思,只是不会像孔庆文那样分析那些词的言外之意。但是他喜欢慢慢地琢磨,时间长了,往往也能悟出一些道理。现在他觉得这信中的消息关系到福昌的吉凶祸福,回家放下月宝便琢磨起孔家的那封信来。他越琢磨越觉得那是福昌的工厂。他这样想着,又到柜里找出福昌那封信,看了一遍,觉得应当去看一看,嘱咐嘱咐儿子,不要闹出事来……
丽云在家没事,正和小凤摆扑克牌,听见公公带月宝回来了,也没在意。两人正玩着,忽然听到外屋水舀子当啷一声,出去一看,原来是月宝在灰堆里和泥。他两手乌黑,满身是泥,泥饼子摆了一锅台。丽云急忙撂下扑克,哄他洗了手,换了罩衣,把他交给小凤看着。自己到外屋收拾完炉灶,到公公屋里看了看,见他正拿着福昌的信出神,知道他是又想念福昌了。她没有吱声,悄悄地回屋去了。
马老头一直琢磨到傍晚,才告诉儿子说:“福成,我想明天看看福昌去。”
“去呗,你早就应该去看看了——不知福昌是怎么想的,一年多了,连一封信也不写。你在家里能不惦心么。”福成知道父亲惦念福昌,这样埋怨着,又问父亲说,“我送你去吧?”
“不用你送,我自己能去。”
“我送你去,我还没去过长春呢,这回我也出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马老头听着,半晌没言语。他知道福成是对他不放心,想反对,又一时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小凤在一边见父亲不吱声,以为他在犹豫,便凑热闹说:“我送你去吧,反正我在家呆着没事。”
“你去干什么?”福成说,“女孩子不方便。”
“怎么了,我让谁背着了?”小凤很不服气。
“你去干啥呀?”福成说。
“只许你去长见识,就不行我去逛逛吗?我早就想到二哥那儿去开开眼界了。”小凤本不想去,她舍不得路费钱,只是想搅得谁也去不成,“我看最好你和爹谁也别去,让我自个去。”
“对了,爹和福成都别去了,让小凤自己去吧。”丽云笑着说,“让她去看看福昌,顺便让她二哥帮着给找个对象,不是正好吗?”
“你烂舌头。”小凤红着脸笑骂嫂子,“你想这么一说我就不去了,我偏去。”
“小凤去说,福昌能听么?这是正事,你还有闲心闹着玩。”福成看着妻子埋怨说。
“什么?我是闹着玩,你是正事?”丽云严肃起来,“爹去看福昌,你跟着去开眼界是正事;小凤跟爹去看她二哥,顺便让他二哥给介绍对象反倒不是正事了?小凤二十了,不想在农村找对象,你让她在家当老姑娘不成?再说福昌那么精明,还用你们惦着?要我说呀,谁去说,他也是该不听还是不听。人家在外边工作,你叫不回来,也管不了。没见过哪个在城里工作的人让农村父母管着的。去看看就行了。”
马老头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也觉得在理,但他不想让小凤去,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小凤觉得嫂嫂的话虽然不是笑话,但父亲和哥哥是肯定不会让她去的,就骨嘟着嘴出去了;福成见父亲不说这事了,正合心意,坐在炕上逗着月宝玩;丽云见他们都不说这事,自己收拾了碗筷,回屋去了。这次去长春的争议也就暂时告停了。
经过争议之后,马老头不再说去长春了,但是他要见福昌的心情却更加急切了。他不再看孩子了,也不出屋,和谁都不说话,就像一段干朽的糟木,胡乱地横在炕上,一动不动。他不停地抽烟,一颗接一颗地卷,一颗接一颗地抽,弄得满屋烟雾不断。
福成担心父亲惦念弟弟急出病来,把小凤找到自己屋里和丽云一起商量说:“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咱爹会生病的!”
“那有什么办法。”丽云说,“让老爷子自己去,咱们不放心;送吧,你去不了,小凤送,你爷俩不同意。我说让小凤自己去看看,你爷俩也不同意,我是没办法呀,你有什么高招就使吧,反正翻过来掉过去都是你爷俩的事儿……”
“你这什么话?我也知道让小凤自己去是个省心的办法,可是爹对福昌不只是担心,而且还想念,那是别人代替不了的。再说,他本来就不放心,再让小凤去,他就更不放心了。”
“小凤是大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爹要是你就好了。我也知道她是大人了,福昌更是大人了,并且比咱们谁都精明,应当放心,可是咱爹偏就不放心,你有什么办法呢?你说的办法再好,治不了爹的心病,不也还是白扯吗?”
“那没别的办法,你去不了,就得让小凤陪他去。”
“我不陪他去,这来回路上要多花多少钱呀,还是让他自己去吧,我前天是说着玩的。”
“这你哥都知道,那时候咱都不愿意让爹去,都是为了拦住他,现在拦不住了,总得有个人陪着才行,生产队里事太多,你哥离不开,你就替他受点累吧。”
“那我就陪他去吧。”小凤想了半天,终于答应了。福成高高兴兴地来到父亲跟前告诉他准备一下,明天送他去看福昌。老头立刻高兴起来,忙忙迭迭地找出福昌的来信,又找出一些钱和粮票,一起揣到棉袄里襟口袋里;把他那黑布烟口袋装满了黄烟,又去箱子底下找出三张十元大票让小凤给他缝到裤腰里边,说是防备路上出现特殊情况用的。不大工夫,便全都准备停当了。
福成见父亲高兴,放心地出去了;丽云和小凤也各自回屋了;马老头没事又卷了烟,慢慢地吸着挨时光,等待明天的到来。
马老头坐在炕上抽着烟,盘算明天的事情,突然想起福成对他说的话有点不对劲,便朝着门外喊:“小凤!你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什么事?”小凤一进屋就问。
“没啥事。我问你——你哥说送我——谁送啊?”
“我啊。”
“这是谁的主意?”
“我们仨商量的!”
“商量的?你拿我当傻子么?你一个姑娘家,跟着胡搅什么呀!——福成也是个头号浑蛋,你要去,他就让你去。我不用你送,你要去自己去。”
“爹,这可不是小凤要去,那是福成央及半天她才答应的。”正在外屋洗衣服的丽云听公公没好气地骂小凤,急忙过来替她解释。可是老头子不但不信,反而连她也捎带上了:“你别蒙我,你们仨一个鼻孔出气,有多少钱也能败霍没了。你们要败家就自己败吧,别拿我作由子,你们那钱是大风刮来的,要咋败咋败,我不管……”
“哎呀!——爹,你骂她干什么呀?那是我劝她替我去的。”福成从外面进来急忙解释说,“因为这阵队里太忙,我离不开,你自己去我们都不放心。我和小凤好说歹说,好容易她才答应替我送你去,你这一骂,她不去了,让我怎么办呀!”
“我不用你们送!”马老头的气反倒更大了,“你要送,我就不去了。要么就自己走自己的。”
“这点小事,你和我生什么气呀,我和小凤还不都得听你的么!你同意送,小凤就送;你不同意送,小凤就不送,谁也没说非送不可。这事本来就是你说了算,你自己不说,反倒骂小凤,也太委屈她了。”福成知道父亲的脾气,不敢拗着他,和他这样解释了一阵,见他不吱声了,又接着说,“你不让小凤去,那就我去吧。”
“不送不送!我说不送就不送!”
“那我送你到火车站吧。我把你送上火车,再给福昌拍个电报,让他到火车站去接你,你看咋样?”
“不送不送!——我自己也不是不能上下车。”
“唉呀,爹——你当老人的也得让我们做子女的过得去呀,不能让人指着脊梁骨笑我们。我送不送你,不在于你自己能不能走动,是我们关心不关心你。不用说你有儿有女,就是没儿没女,出这么远的门儿,亲戚朋友也该送一送啊!这是感情,也是礼节。你去看福昌,我们不去,送送你还不行么?再说,我又不远送,只送你上火车还不行么?”
马老头终于软了下来,他说:“那你送我到火车上就回来。”
“对。要么我也得去给二昌拍电报。”
“行吧。”马老头同意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