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多钟的时候,马老头在白石山下了车,直接来到转运站。白石山转运站在站前的西侧,四周围着两米多高的板皮障子,东西两边均有大门,院里北边是两两并列的四栋红砖瓦房,房前是一个停车场。通用机械厂的少数派——红色暴动兵团的司令部就设在这里。马老头见大院门前没有门卫,便直接走了进去。
“站住!”在前栋房门口一个三十来岁的圆眼睛、尖嘴巴的小个子端着枪喝道,“干什么的?”
“同志,我打听一下:你认识通用机械厂的人吗?”马老头年青时见过日本鬼子和匪类,不怕这些,听他这么一喊,不但没站住,反而不慌不忙地向小个子走了过去。
“我就是。有事么?”小个子说着,把枪放下了。
“我打听一个叫马——彪的,你认识吗?”马老头虽然很不情愿,但最终还是说出了“彪”字。
“认识,找他么?”
“对,我想见见他。”马老头看他的态度很温和,以为福昌和他是一派的。
“他不在这儿,有事和我说吧。”
“哦,我想……”老头突然又犹豫起来。
“你说吧,没关系,我们是朋友。”那小个子看出他有些担心,笑着解释说。
“他在哪呢?我想见他。”马老头又重复了一句。
“他在厂里,你要见他也容易,正好一会儿有车,你跟着去就行了。”
“我跟着去?不说进不去么?”马老头又疑惑起来。
“唉,你不用担心,别人进不去,你还进不去么?——马彪是中间派,工厂军管以后,他是解放军的大红人。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儿子。”马老头听他对福昌这么赏识,向他吐露了实情。
“哦——那你就跟我去吧。一会儿我们兵团司令去参加谈判;你跟着坐车到零点,剩下那段路自己走就行了——车来了,你要去就一起上车吧。”
这时,一辆大客车在转运站门口停下了。小个子领着马老头上了车。大客车的喇叭叫了几声,屋里出来五个人,一齐上了车。其中一个胖子挎着短枪,其余四人全都背着长枪。马老头心里有些害怕了——他怕给人骗去受审做了“肉票”。但是为了儿子,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这真是一条贼船,现在也只能上了。
客车起动了,那个挎短枪的胖子说:“别看现在他们‘造大’盘踞在厂里这么硬气,过不了多久,就得投降,不用说咱们包围了他们,就是不包围,他们也不敢出来。他们在里边,时间长了吃什么,喝什么?他们很快就要弹尽粮绝、四面楚歌了。如果不是解放军做工作,连饿带冻,他们早就玩完了……”
马老头听着恍惚觉得这像是当年解放军围困长春时对付国民党的法子,看来这胖子一伙是稳操胜券了。马老头正想着,又听带他上车的那个小个子说:“看来‘色团’的领导不投靠他们‘造大’,始终和咱们少数派保持亲善是很有头脑的。”
“那当然了。”那挎短枪的胖子笑着说,“马彪这个人,你别看他年轻,办事儿可是横草不过。”他说着,突然看见马老头在那听得入神,便问那小个子,“王坤,你领这个老头儿来干什么?”
“哎呀,胡司令,他是马彪的父亲,要找马彪,我没向你报告就让他跟车来了。”
“没关系,你是大队长,有权让他跟车来。但是咱们不进厂,零点这边的路咱们可以带着他,零点那边的路让他怎么走呢?”
“我看‘造大’对马彪那么好,对他老爹肯定也错不了,零点那边让他自己走就行了。”王坤这样说着,转过脸去看着胡司令使劲地挤咕眼睛,又接着说,“你司令说了算,要是实在不放心,咱们下车后就让他在车上等着,等咱们回去的时候,再把他带回去,过两天让马彪来见他。”
“不用不用!”马老头听说要让儿子来,害怕他们拿他当“肉票”和“钓饵”,急着说,“那段路让我自己走吧,估计他们不会开枪打我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头子。”
“我想也是。”王坤笑着说,“我就不信,他们知道马彪是解放军的大红人儿,还敢开枪打他老爹?!”
“那可说不准。”胡司令摇头说,“不行,你还是让他在车上等着吧。”
王坤坐在马老头身边,听了胡司令这话,知道他不赞成让老头自己走,就不再说话了。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凑到胡司令跟前问:“司令,谈判地点怎么定在零点呢?”
“哦——他们‘造大’要求在厂里,我要求在白石山转运站,争持不下,解放军提出这么个折中的意见,就都同意了。”
“什么时候谈?”王坤又问。
“晚上五点开始。”胡司令说。
“那咱们来这么早干什么?”
“先到各据点看一看,告诉下边的战士谈判不是联合,谈是为了打,不能松懈斗志。”胡司令说,“别看在厂里‘造大’是多数,咱和地方联合起来,他们就变成少数了。这回谈判,咱们只是应付形势而已,不是真要和他们讲和。要是那样,和他们弄个平起平坐,咱们不是白搭了十多条人命么。”
“对,我看咱们干脆别去谈了,安排完就回来算了。”
“那可不行,这谈判是解放军的意见,能在零点谈就已经是对咱们的让步了。咱们参加不参加是对解放军的态度问题;真谈假谈,才是实际问题。”胡司令说着拍了两下脑门儿,停了一会儿,又接下去说,“李嗣旺的意见是对的,必须搅,搅成一锅粥,让解放军在这联合问题上看不清谁是谁非。现在让我最伤脑筋的是不知怎么搅好。”
“有办法,你听我的,没错儿!”王坤瞟了马老头一眼。
“什么办法,你说说看。”胡司令不明所以地追问道。
“我先想一想,到零点再仔细研究研究吧。”王坤说着笑了笑,胡司令知道他是怕旁人听了泄密,就不再追问了。
马老头在车上听着他们的谈话,渐渐地感到腰杆硬起来了。他觉得儿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再担心害怕了。他高兴起来,竟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肚饿,甚至连早晨喝了几碗豆浆、吃了几根油条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树林不断地向后退去,苍翠的松林一片片地飞来,又迅速地闪了过去,心情舒畅极了。
汽车开始下岭了,车的速度很快,可是马老头还觉得太慢。他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手和脚都麻酥酥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醉了一般,但是脑子很清醒。他心中暗想,这天实在太冷了,到地方下车走一走就好了。他抄着两袖,颤抖着,等待到达零点停车。
汽车终于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了。大家拥着胡司令下了车。王坤偷偷地瞟了马老头一眼,跟在胡司令身后,急匆匆地向西北的山头上奔去。
马老头以为自己是被他们忘了,在车上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回来,到前边一问司机,才知道这儿就是他们说的零点。这儿东去的公路就是通往通用机械厂的,顺着这条路向东走十七里,就到通用机械厂了。胡司令是检查围困“造大”的据点去了。马老头有些着急了,想要自己去通用机械厂,但是司机说这样不辞而别不好,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于是,他又坐下等了起来。
不长时间,王坤果然跑了回来。他对马老头说:“太对不起了,因为着急,方才下车时把你给忘了,我这是怕你着急特意跑回来的,这车不往前边走了。你要是不去厂里找马彪,就在车上等我们,晚上一起回白石山;如果去,你就自己顺着这条路简直往东走,过了前面的山口,就是“造大”封锁的地面了。通往厂里就这一条路,没有岔道,估量是不会有人截你的。如果有,你也不用怕,你就说你是马彪的老爹就行了。”
马老头听完他的指点,千恩万谢地辞别王坤上路了。他眼望着前面的山口,顺着公路急急忙忙地向东走去。他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头很大,手、脚和全身都木木的,走起路来忽忽悠悠,不甚平稳,就像腾云驾雾一般。他以为这是在车上冻的,走一会暖和暖和就好了。于是他加快了脚步,急急地跑了一段路,全身麻木飘忽的感觉不但丝毫没有减轻,反倒加重了。他没想这些,踉踉跄跄地跑着,很快就要进入山峡口了。这山峡口的路是从劈开的山间向前伸过去的,两边的石崖就像刀砍斧劈的一般陡峭。他的脚下是上坡路,再往前走几步进入山峡口就是平路了。他看着前边的路,心里一阵高兴,想把步子迈大些。可是全身麻得厉害,脚下一软,摔倒了。就在他刚刚往起爬的一刹那,头上啾啾地飞过一排子弹,接着身后便响起了叭叭的枪声,子弹打在前边的石崖上,沙石四处飞溅。他以为自己是被子弹打中了,但又不知是打中哪儿了,也不觉得疼。他知道这子弹是从后边打来的,他想再往前爬两步。他知道,爬过山口就是“造大”地面了。可是他还没爬起来,后边又响起了一排枪,子弹在他头上呼啸而过,又打在前边石壁上了。但是比前边的低了许多,这子弹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他放弃了往前爬的念头,使劲往路边一滚,落进了雪坑里。他想顺着路边往前爬,可是就在这时,前边也响起了枪声,这枪声渐渐地连成片,就像爆豆一般。
马老头倒在雪坑里,觉得前后都在打他。他想:不能挣扎了,爬出去也是死,就在这儿倒着吧。于是他躺在那儿,听着那枪声,渐渐地觉得好像在雪地上忽忽悠悠地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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