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军长老爹

马老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输液架上倒挂的药瓶里面阵阵地向上反着等量的小气泡,药液在滴管中一滴一滴均匀地落下来。他觉得很奇怪,挣扎着要起来,一位解放军战士按住他说:“不要动,你不能动。”他不动了,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疑惑地问:“我怎么……我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又挣扎着要起来。

“你病了。不要动——滚针就麻烦了。”那解放军又按住他说,“我们是支左的解放军,昨天傍晚,姜参谋长带我们在去零点的路上发现你倒在路边的雪坑里,以为是被两派枪战打伤的,可是一查看,没有外伤;把你送到这儿来检查,也还是没有伤。大夫说你是冻饿所致。你醒了,这就好了。你是跟红色暴动兵团来的吧?”

“是,谢谢你们救了我。”

“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儿子。”

“哦,是来看儿子的。你是听见枪响躲避子弹被冻晕的吧?”

“不是,我摔倒了,听见后面枪响,头上子弹乱飞,就没敢往起爬,滚到路下面的雪坑里去了。”他看着那解放军战士慢慢地说。

“你听没听到前边枪响?”

“听到了。——后边响了一阵,前边也响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就分不清前边后边了,四周都响,连成了片,就像爆豆一样。”

“再往后呢?”

“再往后,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一位解放军首长走了进来。他中等身材,三十多岁,神采奕奕的,刚一进门就说:“小张,快吃饭去吧,再不吃,饭菜就凉了;我替你照顾他——哦,醒了,好啊——你吃完饭给老爷子带回点来。”他说着,搓了搓手,弯腰看着马老头说,“大伯,吃点吧。食堂有大米粥和馒头,土豆炖白菜,你想吃什么,让小张给你带来。”还没等老头回答,他又直起身来果断地吩咐小张说,“你去和他们说——就说我说的——让他们炒两个鸡蛋送来,主食要馒头、大米粥。记我的账。”

马老头听首长吩咐给他炒鸡蛋送来,又感激又着急,一时顾不上礼节,急忙抢着说:“不用炒鸡蛋,吃现成的饭菜就行。”小张知道那炒鸡蛋是领导的病号饭,听了老头的话便迟疑地看着参谋长,等着他发话。参谋长说:“吃顿病号饭吧,你岁数大了,又是病号,保养保养,这是应当的。”

“参谋长:我问过他了,他说是来看儿子的。”小张一边往外走,一边汇报说。

“好,我知道了,你顺便去挂个电话,告诉蓝军长马上到这儿来。”

“是。”小张答应着出去了。

马老头说:“这叫我怎么感谢你们呢?救了我的命,还这么客气地招待我……”他说着,流下了眼泪,说不下去了。姜参谋长对他说:“军民一家人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到这里就应当像到了家一样。受了这么大的苦,不论在哪儿,都应该吃点好的补养补养。你好了,我们高兴,你儿子见了更高兴。你等着吧,他一会儿就来了。”

马老头听说儿子就要来了,连忙止住眼泪,拿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安定下来。姜参谋长和他唠了几句家常。注射的药液没了,护士来撤下针头,告诉他可以起来活动了。于是参谋长叫人给马老头打水洗了脸。不长时间,小张吃完饭回来了。他和食堂管理员一起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大米粥和一盘炒鸡蛋,放到床头柜上,又给马老头拿了凳子,让他坐下吃饭。

食堂管理员一边等马老头吃饭,一边向参谋长汇报食堂的工作情况。时间不长,马老头吃完了饭,管理员收了碗筷走了。屋里剩下姜参谋长、小张和马老头。

“大伯,昨天你是和胡飞坐一个车来的吧?”姜参谋长问。

“胡飞?”老头不知道胡飞是谁。

“就是胡司令。”姜参谋长笑着解释说。

“对,他们都叫他胡司令。中等个儿,挺胖的。还有一个叫——王坤的小个子,是他带我来的。到零点车停下了,他们说不走了,让我自己走这段路……”

“哦,他们知道你是谁吗?”

“知道,我告诉他们了。”

“那就对了。胡飞昨天在会上说了,你儿子还不太相信呢。他昨天和我们一起开会了,也是工作太忙了,要么散会时他就来了。估计他一会儿就能到——”

“唉呀呀,参谋长,你在这儿呀。”蓝德权带着高参吕博文和大队长韩大业闯了进来,得意洋洋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胡匪’不是说我老爹来了么,在哪儿呢?再忙我也得来看看呀!”

“这不是么?”参谋长指着身边的马老头,很是愕然。

“嗐!这哪是啊!”蓝德权轻蔑地哂笑着大声说,“我老爹,我老爹能是这副模样么?我老爹是国家干部,能这样土头土脑的么?哼,‘色暴’也太不是东西了,从哪儿雇来这么个老盲流、替死鬼来冒充我老爹!可恶,真是太可恶了!”蓝德权骤然暴怒起来,跺着脚气汹汹地转了一圈,举起拳头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抗议,我抗议‘色暴’!我抗议‘胡匪’!——他们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参谋长,你都看到了,他们‘色暴’就是这样,一屁俩谎儿,全靠骗人过日子。他骗来那些替死鬼不算,又弄来这么个老东西来骗我,还把你也骗了。要知道,他骗的不是你一个人,是骗解放军!这是反革命行为!”

马老头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懵懵懂懂,接着感到难以忍受的侮辱与尴尬,但又不知说什么;姜参谋长皱着眉头沉思着;小张更是感到莫名其妙;吕博文忍俊不住笑了一声,但又立刻止住了,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摘下近视眼镜慢慢地擦着。

韩大业瞪着眼睛看着马老头说:“喂,老东西,‘色暴’给了你多少钱,让你上这儿来冒充我们军长老爹?”

马老头感到冤枉。因为他没有冒充军长老爹,但又不知怎样回答和辩解,只好强忍着这侮辱和申斥,没说话。韩大业见他没回答,更加理直气壮了,继续催问:“老东西,说呀!‘色暴’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他妈的——太没教育了!”马老头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

“嗬!——我没教育?今天我就教育教育你这老杂毛儿!”

“老韩,不要出口伤人。”姜参谋长制止他说。

“我出口伤人?”韩大业腆胸凸肚,把那胖得猪肚似的大脸转向姜参谋长说,“他们‘色暴’从哪个耗子窟窿里掏出来这么个老盲流,在昨天那么严肃的会上硬说是我们军长老爹,耍戏我们军长你不管,反倒说我出口伤人,真是岂有此理!”

“老韩,不能那么说。”蓝德权阻止他说,“应该看到‘色暴’不只是耍咱们‘造大’,也是在耍参谋长,耍解放军。他们在会上公开撒谎,就是破坏大联合——参谋长,你说他们这样闹下去,还能联合么?”

“大联合是必然的趋势,谁反对都不会有好结果。你别着急,这事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参谋长说。

这时候吕博文戴上了眼镜,搬了一把弹簧椅放到参谋长旁边,让他坐下,推小张在马老头床上坐了,拉蓝德权、韩大业和自己到马老头对面空床上坐下。他慢条斯理地说:“参谋长,现在事情基本清楚了。我觉得这件事表明了‘色暴’的新动向,那就是破坏大联合。现在出现的这个问题,不单单是一个冒充军长老爹的问题,而是一个十分阴险毒辣的手段:第一,他们在这两派和谈的时候弄来这么个老头儿,谎说是我们军长的老爹,肯定是为了刺激蓝军长一怒之下做出有损于大联合的事情,从而达到破坏大联合的目的。第二,他们早不开枪,晚不开枪,恰恰在老头走到山峡口时开枪,就是在引逗‘造大’开枪,想要把老头打死在‘造大’地面上,从而嫁祸‘造大’,诬陷‘造大’是一群奇坏无比、见人就打的恶魔,就连手无寸铁的老人也不放过,竟然打死了自己军长的老爹,进而达到整垮‘造大’的目的。可是他们没想到,这个老头儿没死,他们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问马老头说,“老爷子,他们是怎么骗你来的?”大家也都把目光转向马老头。

马老头怔了一下,还没开口,韩大业在旁又瓮声瓮气地对马老头逞起威风来:“老登,你来干什么,是谁让你来的?快说!”

马老头早就不愿听韩大业说话,现在又听他叫他‘老登’,鼻子都气歪了。他两眼瞪着冒了火,怒气冲冲地说:“我找儿子,自己要来!你管得着么?”

“你这老东西,死到临头了还给人当爹!”

“你会说人话么,我希不希罕给你当爹!——觉着不错呢!”

“我毙了你!”

“你毙吧!算你能耐!畜牲、土匪、国民党——我见的多了,没见你这样的!”马老头上来倔劲了,真的不想活了。蓝德权看他和韩大业杠上了,急忙制止韩大业说:“这事你别跟着胡搅,参谋长会查清的。你这样影响老吕和参谋长谈话。”韩大业站到一边不吱声了。可是马老头的气还没消,仍旧自己气乎乎地嘟哝说:“专和我老头子逞什么能耐……”

“老爷子,你别生气。”姜参谋长耐心地说,“我们昨天开会时,大家刚一见面,胡飞就对蓝军长说:蓝军长老爹来看他来了,是搭他的车来的,下车就自己往厂里去了。当时我猜他说的是你老人家,就让蓝军长来认,可是他不相信,所以也就没来。直到今天早晨你醒了过来,说是来找儿子的,我就以为胡飞说的是真事,所以让小张打电话让蓝军长来见你,没想到这还能有假。”

马老头觉得很奇怪,认真地解释说,“我怎么敢冒充军长老爹呢?那个胡司令和王坤都知道我是谁。”于是他把找儿子马彪误进长春又找到这来的经过说了一遍。

韩大业听老头说找马彪,立刻转怒为喜,笑着说:“唉呀,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怎么不早说呀!爷们儿——马彪是我的好朋友。我去叫他来。”他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吕博文听完马老头的话,想了想,看着姜参谋长说:“参谋长,你看怎么样?昨天胡飞说得多好听:他说他们为了大联合做了最大的忍让和贡献,他遇见了蓝军长的老爹,本来应当抓去当‘肉票’,可是他没那么办。为了促进两派的联合,表示对和谈的诚意,不但让他搭车到了零点,放他过了卡子,而且在‘造大’向老人开枪射击时,他们还进行了掩护——现在明白了吧?全是阴谋与谎言。他这明明是害人,还让人感激他。昨天这件事,说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小张疑惑地说:“他知道这位大伯是马彪的父亲,为什么要说他是蓝军长的父亲呢?”

“这是阴谋。”吕博文说,“老头是马彪老爹,也只有王坤和胡飞知道。他俩知道‘色暴’最恨的是蓝军长,只有说是蓝军长老爹,他们那些‘色暴’才能开枪往老人身上打;如果说是马彪老爹,他怕没仇没恨的,大家只是乱放枪不肯往老人身上打……”

他们正说着,韩大业领着马彪走了进来,指着马老头笑着说:“你看看,这是谁来了。”马彪一看是父亲,惊异地叫了一声“爹”,跑过去问:“爹,你怎么来的?咋不先拍个电报呢?”

“啊?拍——了。你哥拍的。你没收到么?”马老头瞪着眼睛看着马彪发愣,下巴不住地颤动着。

“拍了也收不到。你不知道邮局和转运站是谁的天下么?”蓝德权在旁边说,“多险啊!昨天下午,‘色暴’把老爷子骗到造大地面上,企图开枪打死他嫁祸‘造大’,让你和我们结下杀父之仇,幸亏参谋长救了他老人家。”

马彪听了这话,急忙过去给姜参谋长鞠躬敬礼,紧握住他的手表示感激之情。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了,大家高兴地聊了起来。姜参谋长和他们聊了几句,因为有公务在身,便向马老头告了别,他为了让马彪父子单独叙叙离别之情,就带着小张,招呼蓝德权等人一同离开了医院。

众人走后,马彪和父亲唠了几句,心酸起来,掉了泪;听父亲讲了一路上的冷暖波折,恨恨地骂了一回王坤,对父亲说:“爹,事情总算过去了,你为我走了这么远的路,遭了这么多的罪,儿子怎么报答你呢?看来只有一条,就是努力把工作干好,让你放心。其实我以前也是这样干的,你应当放心。这次你来也好,亲眼看到,总该放心了吧。”

“我也知道应该放心,但是不知为什么,不来看看就惦记得不得了。前些天在家里吃不下,睡不好。这回好了,看到就放心了。”

“要我看,你们老年人都是这样:今天看着放心了,明天看不着又不放心了。”马彪埋怨说,“说是关心,实际上就是没事闹事。你来看看是正常的,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为省几个钱,遭这样的罪呀!如果没有解放军,不就没命了么?——我哥也是糊涂,你要来,他就让你来,也不送你——”

“别说那些,‘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我该遭这罪,不遭行么?你哥哥要是来送我,吃得饱饱的,不饿倒在路上,说不定还真就没命了呢……”

马老头父子正说着,蓝德权带着吕博文和韩大业又回来了。他们是来和老头闲谈的。蓝德权一进屋就乐呵呵地说:“大伯,这次来看马兄弟可真是受惊不小啊,这也算得上大难不死了。今后千万吸取教训吧,别再上‘色暴’的当了。这事我也真服气了,‘胡匪’这损招是怎么想出来的呢?——竟然把马兄弟老爹说成我爹让‘色暴’去打——”

“这……这可不怪我,我没说我是军长老爹。”马老头尴尬地辩解说。

“我明白,这我怎么能怪你呢?说心里话,我想找你这样一个老爹,还找不着呢。”蓝德权笑着对他说,“‘胡匪’这么干是怕咱们关系好,咱们不能上他的当。他越怕,咱们越要好,明天我买点礼物,认你当干爹,气冒他的眼睛。”

“使不得,使不得,那可使不得!”马老头立刻站了起来,急得脸都红了。

“怎么?——你这老头,给军长当爹还不干?”韩大业觉得很奇怪,“这是我们军长愿意,你想想,没亏吃。”

“这我知道。”马老头说,“不是我不愿意。高枝儿谁不想攀,可是不能这么攀;从来都是下人给官送礼认干爹,哪有倒过来的呢?”

“大伯说得在理。”吕博文说,“蓝军长和马彪关系再铁,也毕竟还要分个上下级,如果那样,大伯就有了负担,别人也会误解,反倒相远了,我看还是按习惯称大伯好。”

“对,老吕说得有理。”韩大业说,“不光军长和马彪是兄弟,我们和他也都不错。”

蓝德权想了想说:“有道理,那咱们就都称老人家大伯吧。”马老头高兴地点了头。于是他们和老头亲亲热热地唠了起了家常,直到中午才回厂。

马老头本来没什么病,他之所以晕倒,完全是因为冻饿所至。医生给他输了液,他自己又吃了饭,身体也就基本康复了。吃过午饭,他告诉马彪说,身上虽然还有些酸软无力,但是已经不算病了。根本用不着再花钱住院了,回去过一两天自然会好的。可是马彪不同意,他说不能去厂里,那儿没有住的地方;医院条件好,也就是花点钱。老头见儿子不肯带他出院,也就倒下休息了。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蓝德权、吕博文和韩大业又来了。

“军长陪你们爷俩唠嗑来了。”吕博文进屋便说。

“这可叫你们费心了。我实在有点不敢当。”马彪说,“我有一个问题想和你们谈一谈,不知诸位弟兄是否愿听。”

“你总是那么客气干什么,有话就说嘛。”蓝德权说着笑了。

“这是习惯。”马彪说,“我觉得现在大联合势在必行。但是‘大联委’中谁说了算呢?这可就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了。”

“深思什么,我们‘造大’人最多,必须说了算。”韩大业说。

“那可不一定,关键要看解放军的。”吕博文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确实应该及早地考虑一下,拿出一套可行的对策来。别弄被动了。”

马彪没再吱声。蓝德权笑着看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没什么被动的,咱们人多,又拥护解放军,还争不过他几个‘色暴’么?”

“军长,这事可不能轻敌呀。联合以前,咱们不但要和他们争进入常委的名额,还要争名次,所以有些事情必须得考虑得细一点,别让他们‘色暴’拣了便宜。”吕博文说。

“对,我看咱军长这官衔就不如‘色暴’那‘司令’响亮。”韩大业说,“你看他们‘色暴’才三十多个人,就叫什么司令了;咱们‘造大’有三百多人才叫军长。现在分两派这么叫还可以,将来联合到一起,下面的战斗员这样一叫,说不定有人会以为他那司令能管咱军长呢!”

“他管我?”蓝德权冷笑着说,“让他做梦去吧。”

“就是管不了你,让人这样误解也不好,凭什么比他低呀!我看还是早点改一改吧。”吕博文说。

“不好改,都已经叫习惯了。”蓝德权说。

“没什么不好改的,只要你同意,咱们把十个大队长都找来,宣布大队都改叫军团,大队长改称军团司令,水涨船高,你这军长自然就成总司令了。”吕博文说,“要是那样大家都威风,为什么不改呢。”

“对,老吕说的对,我举双手赞成!”韩大业高兴地嚷嚷着,“军长,改吧,这样对咱们都有好处。”

“我看不一定。解放军知道他们‘色暴’没几个人,司令是个空架子。”蓝德权说,“咱们在这个时候改有点不太好,等以后研究研究再说吧。”

他们正说着,通讯员小张找来了,通知蓝德权他们去开会。韩大业问小张,胡飞来了没有,小张说:“来了,上午就来了,姜参谋长是和他们谈完了才让我来通知你们的。”

“参谋长没说什么事?”蓝德权问。

“哦——这我可不知道。你急什么,到那儿就知道了。”小张笑着说。

“有点精神准备嘛。”

“首长没有说,我不敢瞎猜。”小张这样说着,领着他们走了。

马老头在床上倒了一会儿,坐起来对马彪说:“晚上咱们走吧,一会儿你和参谋长说一说,把帐算了。”

“走?到哪儿去?”马彪正在低头看报,他明白父亲的意思,抬起头来对他说,“在哪儿不都是住么,在这儿住几天算了,换什么地方呀?”

“这儿得花钱,还是到你们厂里吧。”

“我不和你说了么,厂里不能去,在这花点钱就花点吧,花不多少。”

“不行,我到你们厂里去——这儿的药味我受不了。”马老头不说怕花钱了。

“受不了也不能去厂里,你没看解放军都住在这医院里么?厂里没有地方住。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工厂是保密单位,我带你进去,有人说泄密怎么办?”他说完,停下看看老头,又接着埋怨说,“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两派武斗的时候来;我哥也是:你要来,他就让你来。你惦念我,怕我有什么危险,你来了,就没危险了?哼,结果怎么样?多危险啊!幸亏我没入‘造大’,要是入了‘造大’,这回不就麻烦了么!信我的话,就住这儿吧,自己花几个钱,顺顺当当地回家算了。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马老头知道自己给儿子添了麻烦,虽然他觉得这麻烦给他添得有理,但是说话也不像在家那么仗义了。他说:“我也不想遭这洋罪。不就是因为这一年多,你连个信也没有么,又传说你们厂打死十多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呀……”他说着抹了一把眼泪。

马彪虽然心里很烦,但他见父亲落了泪,知道自己的话伤了他的心,连忙解释说,“我不是不愿意带你去厂里,实在是怕惹出麻烦来;咱住在这儿,虽然花几个钱儿,不是没有泄密的嫌疑么。再说,你的身体也没恢复好,就该在这儿好好养一养。你如果实在要去厂里看看也行,明天我向姜参谋长请示一下,他签字同意之后,我再找车带你去……”

“那就别去了。”马老头终于同意不去厂里了,但是他还在替儿子操心,“那你明天上班怎么办呢,这儿离厂里那么远?”

马彪说:“那你不用管,我的工作是给当权派和技术权威办学习班,自己说了算,早点晚点都行,不去也没人管,不用请假。”马老头说:“自己说了算更应该自觉,该请假事先向领导请假。”马彪说:“那儿我就是领导,向谁请假?”马老头又说:“你是领导不向人请假倒可以,但是我告诉你,那些当权派和技术权威原来可都是你的领导,对他们可得客气点儿——”

“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傻瓜。”马彪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读书,不看报,不懂的事情别到这儿来乱说;说错了让人笑话倒没什么,就怕给人拿去当靶子批判,找我的麻烦。”

马老头终于明白了,他不再多说话了。他怕给儿子添麻烦,在医院里住了两天,没有进厂里就直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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