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超儿喜放窜天猴

一张地桌,七人围坐。立中端起酒杯说:“今天我们坐在一起饮酒,共进晚餐,都很高兴,这第一杯酒就表示我们晚辈对二位老人的祝福吧。”说完他看父亲喝了酒,母亲也喝了一口,自己便一口喝了下去。接着张国良、张宝玉、陈立国也都干了杯中酒。陈大妈平时不喝酒,这样应付一口便到厨房烧水去了。陈立中拿了酒壶又给大家分别满了酒,刚端起杯要喝,马彪来了。于是大家放下杯子让座,立中给他找杯子倒酒。立国看着他笑着说:“马哥,我以为你升官不能来了呢。”

“这什么话,我不来老师不骂我么!”

“什么话?”立国说“方才开完会,我看你太忙了,身前身后都是‘兵’,举手示意你也不理,只好硬着头皮告诉你说‘我爸请你马上去一趟’,你说‘不去了,没时间’;我回来对我爸说了,他怪我没在那儿等你,话也没说明白,你说这能怪我么?”

“嘿,不怪你,你这事办的明白。”马彪说着坐下了,“亏得你先回来了,你要是在那儿等着,我真就来不了了。”

“那我可不信,”立国说,“你是当官的,下班了,来不来你自己说了算,谁也管不着。”

“唉,这你就不懂了,当领导能和老百姓一样么?必须虚虚实实;你又不是没看见,韩大业和王坤缠着我汇报工作,我总不能把他们轰出去跟你到这儿来吧?我这么一说,你走了,我撒个谎说找领导有事,把他俩支走了,不就到这儿来了么。”

“够水平,马哥够水平——”

“喝酒、喝酒。”立中给马彪倒了酒,打断立国的话说,“我爸让我们等你半天了,后来立国回来说你不来了,我们才开餐。你来晚了,补一杯吧,我们大家陪一口。”马彪站起来端杯干了酒,向陈琳和大家致意表示感谢,又对立中点点头坐下了。立中和大家都陪喝了一口酒。

立国说:“马哥,韩大业和王坤都变成你的兵了?”马彪说:“是啊,方才你没看见么,两派的干将都集中到我这儿来了,他们之间矛盾很深,互相吹毛求疵,很难驾驭。”立国说:“那有什么难的,让他们斗嘛。”马彪说:“那能行么?他们闹内讧,还能一致对敌了么?我为这事可是伤透了脑筋。”立国笑着说:“你说给我听听,咱哥们帮你想想办法。”立中插话说:“立国,咱们喝酒,你就别再和你马哥说那工作中的事了。他忙一天了,也该放松一下,抛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让脑子休息休息了。”

“你说什么?”立国嘻笑着说,“你说我马哥工作中有不愉快的事?——你太不了解情况了,我告诉你:我马哥干工作,一向是春风得意,从来就没遇到过不愉快的事——来,为你高升,小弟单独敬你一杯。”说着,他给马彪和自己添满了酒,端起来和马彪碰了一下,一口喝了下去,马彪也跟着干了杯。

陈琳虽然喜欢喝急酒,但是他怕立国喝多了,忙说:“慢点,慢点,吃点菜。”他边说边给立国和马彪往碗里夹菜。

立中不赞成立国的观点,但是他知道立国是在给马彪“戴高帽”,因马彪自己没反驳,他也就没再说什么。看他俩干了杯,就又给他们添了酒,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张国良和张宝玉都比立国少下一杯酒,但也都觉得身上热了起来,想慢点喝,所以不说话,只是不声不响地随着。马彪听了立国这番话很得意,站起来端着酒杯对陈琳说:“徒弟迟到了,本当先敬师傅一杯,没能如愿;现在补一杯,望师傅赏脸。”说着一口喝了下去。

“不必多礼,你们高兴就好。”陈琳说着,也干了酒,“我知道你现在当领导也有难处。能来我就心满意足了。”立国笑着反对说:“爸,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你和我大哥都说我马哥有难处;他有什么难处,我怎么没看出来呢?”立中说:“哼,你懂什么,那韩大业和王坤都是两派出名的人物,现在都聚集到他那儿去了,是那么好领导的么?”马彪微笑着点头。陈立国立刻反对说:“这你就太不了解我马哥的水平了。人常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当领导也一样。你以为我马哥是一般人么?他生来就是当领导的料。他不像你,拣了几根烂木头拿不动也不撒手,整天给压得愁眉苦脸的;他就像咱爸专会摆弄机器一样,专会摆弄活人。他是干大事业的人,不管多难的事,他都能拿得起来放得下。拿不动自己不拿,他会借东风——借阶级斗争的东风,什么人物敢不老实?”他说着看张国良在笑,便也笑着停下了。

马彪听着立国的话,心里高兴,假意埋怨说:“师傅,家里拉柴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让我这当徒弟的跟着无功受禄,实在太惭愧了。”陈琳说:“我知道你公事繁忙,能来吃饭就不错了。拉柴是立中在家没事,会同宝玉去的,我和立国都上班了,没管这事。”马彪说:“以后再有这活告诉我,我要是来不了,也能找几个人来。别看我现在不干钳工活了,我可还是您的徒弟呀。”陈琳微笑着点头。立中举起酒杯看着大家说:“马兄弟当了领导还想来帮着干活,就凭这句话,这一片心意,我们就应当为他共同喝一杯酒。来,大家举酒干杯。”于是他和大家一起喝了一口酒,又对马彪说,“马老弟的情意我们领了,但是我们绝不能让你来干这活。”立国说:“你这人思想太守旧,马哥要来,就让他来,不让他来他不高兴。”立中说:“不高兴也不能让他来,这活太累。”立国说:“这活再累,还累着我马哥了么?现在他不是下眼子小徒弟了,是大部长了!跟在后面溜须的有的是,他来了还用亲手干活么?那些臭溜须的早就抢着干了。”立中反对说:“你别胡说了,咱家的活儿怎么好让人家干呢!”立国说:“那是他愿意,是我马哥的威力。我不让他干,他不愿意,必须让他干。再说,让溜须的给咱干活,对我马哥也没什么不好的。反倒能提高他的威信,说明他够意思,当了官还不忘师傅;对咱爸呢,更是脸上有光,说明他教了一个好徒弟,让人高看一眼。”立国这样说着,见马彪得意地仰起脸来,又接着说,“我佩服马哥调理人的水平,你别听他自己谦虚,其实韩大业、王坤之流在他面前只不过是笨驴和蠢猪,远不是他的对手。你们可知道,‘造大’和‘色暴’那些大头目,曾几何时还是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现今不都已乞乞于马哥的脚下了么?他们看着马哥这部长的官衔个个眼红心热,可是为什么他们谁也没有捞到,却单单落到我马哥的头上了呢?这就是有能耐,有水平!马哥,给我们说一说你是怎么做的吧,让我们也长长见识,有机会也学一学。”

马彪本来就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喝了几杯酒,又听立国一次又一次地夸赞他能耐,已经忽忽悠悠地飘起来了。他微笑着自我表白道:“我所以能受到这样的重用,并不是自己有什么能耐,完全是机遇。说来话长,那还是去年冬天,姜参谋长刚来咱们厂支左的时候,两派的头头只顾争斗,唯独我中间势力在‘造大’支持下领着当权派办学习班。姜参谋长那时对我就有了好印象。事也凑巧,当时我老父亲从家里来看我,因冻饿倒在了来厂的半路上,幸好姜参谋长救了他,了解到我根红苗壮,本分可靠,严守‘三线’机密,对自己的家人都守口如瓶。后来他又见我一心工作,为了保密,只留父亲在医院呆了两天,连工厂都没带他进就送他回家了,参谋长对我的印象就更好了。这时我和参谋长也渐渐地熟悉了。我看他抓‘三防’工作特别操心劳累,就向他提出了成立民兵指挥部专门负责这项工作的建议。他觉得这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抓好‘三防’工作的好办法,也是消除派性的有力措施。但是因为那时两派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姜参谋长怕这会加深他们之间的矛盾,只好暂时放弃了实施,依旧自己担负着这项工作。大联合之后,参谋长的工作更多了,他整天忙于这‘三防’工作,无暇顾及其他。于是他决心按我的建议成立民兵指挥部,把这‘三防’工作交出去。但是两派之中没人能胜任得了这项领导工作,于是他就想到了我。找我谈话,说想让我当这个部长,专管‘三防’工作。我觉得这担子很重——一手托两家,‘造大’和‘色暴’两派都是我的朋友,说不定哪时就会得罪哪一方。我其实不想干这工作,但是姜参谋长救过我老爹的命,是我的大恩人。我这人讲义气,有恩必报,怎么能推托呢?于是我硬着头皮接了这工作——”

“好啊,马哥有水平。”立国说,“喝酒,咱们为马哥干杯呀!”大家都干了杯中酒。立国站起来给大家都满了酒,又催促马彪说:“讲啊,往下讲。”于是马彪又哇啦哇啦地接着讲起来:“万没想到这工作还真有点权力,我上任之后,两派的头头都怕我到他们的组织中去抓特务和坏人,对我很恭敬,派给我的人也都是韩大业和王坤这样的得力干将,说是支持我的工作,其实哪是什么支持工作呀,纯是刺探我的行动,了解我的底细,搅扰我的工作。但是没什么不好办的——人到我这儿,就变成我的人了……”

陈琳喝过两杯酒之后,渐渐地慢了下来。他听着马彪哇啦哇啦地吹牛,觉着不怎么顺耳,但是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他们应付着又喝了几口,便放下杯子吃饭了。这时他老伴儿也烧好了水,沏了茶,上桌吃饭了。

不长时间,陈琳和老伴儿、超儿都吃完饭,下了桌。张宝玉、张国良和陈立中也只是跟着举杯作陪不再下酒了。桌上陈立国半真半假地捧着马彪吵吵嚷嚷地又喝了一阵之后,同大家一起吃了饭,坐着喝茶了。

陈立中陪马彪喝了两杯茶,出了一身汗,觉得很畅快,又拿了水壶给大家倒茶。他见张宝玉杯子里的茶还满着,便说:“你累,倒下歇一会儿吧。”张宝玉说:“不累,我一会回寝室休息”。陈大妈说:“能不累么,汗把棉袄都湿透了。往天立中拉一趟回来还累得连话都不愿说,早早就倒下休息了呢,不用说今天你们跑两趟了。要是往天,立中早就倒下了。他说咱们‘三线’比农村生活还要苦:农村拉柴都用牛,咱们哪有牛啊,全是人。如果再能有一点办法,也绝不能干这活儿。”陈琳说:“年青人累点算什么,他累是因为总也不干活儿。”立中笑着说:“妈,我以前说的话不算数了,以后我也得多干点体力活锻炼锻炼了。我今天虽然活儿干得多,汗流得也不少,但是很高兴,就像登山、滑雪和打球一样,累得舒服,没有往天抽筋扒骨遭大罪、受改造的感觉。说心里话,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劳动的快乐。这是宝玉教给我的,我会拉爬犁了。我觉得拉爬犁很有趣儿——宝玉,我太感激你了。我这个当老师的,给学生讲惯性,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却不会利用惯性,真是太笨了——”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张宝玉打断他的话说。“你是脑力劳动者。不会干这活儿是因为没干过,根本不是笨。”

“别人都会,就我不会,怎么不是笨呢?”

张宝玉说:“这拉爬犁和笨不笨根本没关系,你看牛笨不笨?可是它会拉爬犁:牛拉着爬犁下山,它知道顺着道往前跑,遇到上岗时,它就瞪着眼睛冲上去,绝不站下。”

“对了。这更说明问题了,我这自以为聪明的臭知识分子,其实连牛都不如。”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宝玉急了,“我是说你根本就不笨,这会不会拉爬犁和笨不笨是两回事。”

张国良笑着说:“你不用解释了,你不说他也明白。拉爬犁他不如牛是正常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陈大哥应当对自己有个正确的评价,不要听人说知识分子臭就自卑,别人不了解你,你自己还不了解自己吗?”立中说:“了解又怎样?难道了解就不臭了吗?还是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吧。”立国说:“对了,了解就应当把你当作桌上的一块臭豆腐。”立中生气地说:“去去去,你少捉弄人,外边骂我臭知识分子,到家你又骂我臭豆腐!”立国说:“说你臭豆腐咋了?就怕你比不上臭豆腐:你别看臭豆腐名臭,闻着也臭,但是吃起来香得很,非常受欢迎,你能比得了么!”他说着瞟了立中一眼,笑了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了。陈立中不说话了。立国又说:“一个知识分子,名臭点不要紧,受欢迎就是好的。”马彪说:“你这观点不对,知识分子这名称和受不受欢迎是一致的,大哥受欢迎不是因为他是知识分子。而是因为他能够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为无产阶级服务。所以不要自卑,要认识自己的价值,要抓住机会到工农兵中去,要主动去,不要像姜太公、诸葛亮那样等人家来请。”张国良说:“对,不要等人请,部长说的对——来,咱们换换脑子。”他说着,把棋盘放到炕上拉着立中对起阵来,大家都围过来观阵。于是这场知识分子香臭的讨论停止了。

陈立中和张国良对弈,大家喝茶观阵。陈超搂着张宝玉的脖子,又是揪耳朵,又是捏鼻子,也不看棋。张宝玉对他说:“你爸输了,快帮他呀。”陈超说:“我爸说‘观棋不语’,不让我说话。”张宝玉说:“你这小猾头,怎么不帮你爸爸了?”陈超听着也不回答,突然揪着他的耳朵喊道:“爸爸你看,张叔叔耳朵上也有一块痣。”

“嗯,别和你叔闹,玩去吧。”立中一边说着,一边照样走他的棋。

“真的,和我姨的一样。”

“玩去吧,别在这儿闹!”立中转过身来瞪着他说,“就你一天总饶舌!”

陈超见爸爸生气了,撅着嘴走了。立中转过身来看了半天,上了一步将,张国良笑着把车移到士肋上说:“将”

“输了。”立中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里一放,一边唏哩哗啦地摆着棋子,一边说,“再来一盘,我真不明白,怎么能输呢?不知不觉就把我赢了,真是怪事。”

“你让我一局,但愿再让一局。”张国良微笑着又和他摆好了棋子。

“甭客气,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立中说,“这局我先走。”

陈琳盘腿坐在炕头喝茶,听说立中输了,笑着说:“好哇,棋逢对手才有看头呢。”说着,他也端着茶杯凑过去看。

立中疑惑地摇着头说:“我觉得好像不是对手——输得糊涂,这局再看看吧。”立国说:“没什么看看的,你还得输。”立中说:“你怎么知道我还得输呢?”张国良没等立国回答便接了话碴笑着说:“这没什么奇怪的,让棋一般都是连着让,让一盘算是让么?你连着让,我才高兴,我看出来了,你还得让我两局。”立中说:“你可别逗了,谁让你了,上局我本是优势,不该粗心大意让你将死了。”张国良笑着说:“要么我说你让我呢,明明是优势,结果还输了。但愿这局你还让我。”立中说:“上局没让,这局更不能让了;这局要是再输了,就是水平问题了。”张国良说:“看来这局我又赢了。”立中起了相,笑着说:“没那么容易——还想上局那样的好事吗?”张国良向前拱了一步卒说:“当然想,不想怎么能赢呢?”立中跳了一步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边斗嘴边走。陈琳、立国、张宝玉和马彪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着。不大工夫,张国良的两个小卒在车马的保护下过了河,一步步地向前推进,眼看就要横向进城了。陈立中怕兵临城下,不得不认真对付他,但是小兵很勇,尽管他除掉了这两个小兵,还是吃了一个以车换马的大亏。从此兵力大减,又渐渐地陷入了困境。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陈超手里拿着两个“窜天猴”跑过来问:“爸爸,你买这‘窜天猴’能放么?”

“能。”

“我放两个。”

“那是春节放的。”

“你不说能放么?”

马彪说:“早晚都是放,你就让他放两个吧。”

“他就会找这个机会饶舌——放吧,就两个,不许多放。”陈立中说完看着棋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中的棋子放到棋盘上说,“没了,顶多也就是三步了——痛快点,摆下盘。”

陈超跑了出去。只听门外啪啪两声炮响,两道火光冲上天空,他高兴得连蹦带跳地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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