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信号弹

张宝玉看了一会儿棋,觉得有点累;看看表,已经八点了,便告辞回寝了。张国良和陈立中的棋走得很慢。陈立中吸取了前两局失败的教训,决心不再轻举妄动、忙于进攻了。张国良也比以前慎重多了,他处处回避,就连那过河的小卒子也躲躲闪闪,不肯冒险。立中耐着性子周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又开始进攻了。他说:“你可太能磨了,进进退退,这是什么战术。”张国良说:“这叫布阵诱敌,怎么是‘磨’呢?走棋和打仗用兵一样,贪图小利和轻举妄动都是大忌。”立中说:“像你这样,一盘棋要什么时候下完呢?”张国良说:“时间长短和胜败无关,管那些干什么?怎么有利就怎么走。”立中不吱声了,安静地走了几步,把马跳到卧槽步上说:“将。”他以为他这一将,张国良一定会用马踹过去,这样他就可以用车吃他的马,达到以马换马,缓解被动形势的目的。可是张国良却用车吃了他的马,让他用车去吃自己的车。张国良这样主动吃了一个以车换马的大亏,换得了布阵的时机。于是他明将进车之后,连将三步,结束了这场战斗。

就在两人还要摆棋再战的时候,周贵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告诉马彪说,他发现了敌情,要单独详细汇报。于是马彪跟着他急急忙忙地走了。

张国良站起来告诉立中说:“不能玩了,马彪说敌情就是命令,我们民兵又有活动了。”说着,他收了棋。

立中说:“管那些干什么,他只是说说罢了,玩咱的吧,没事儿,哪儿来那么多敌情呀?”张国良笑着说:“你没看人都走了么,肯定又要搞活动了。我得回去参加活动,改天再玩吧。”立中说:“你可别捕风捉影了,谁告诉你民兵有活动了?”张国良穿上了大衣,微笑着看了立中一眼说:“演戏,上台演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立中说:“我不信。”张国良说:“不信你问立国呀,他也是民兵,下班时他跟着开会了。”立国说:“问我?他虚虚实实的,我可摸不透。再说,我在家里住,是散兵那伙里的。他搞活动不用我们,今天下班开会,只是训了一顿话,没说搞活动。”张国良说:“那还用说么?他是管民兵抓敌情的,现在有了敌情,能让咱这些民兵闲着么?你知道,从他当了部长那天起,天天有敌情,天天组织我们这些住宿的民兵查夜。今天又发现敌情了,还能不折腾?”立中说:“周贵方还能有准话,他那么聪明,没事跟周贵方扯那景干什么?”国良说:“干什么?人往高处爬总得用梯子。那梯子哪能有现成的呢,都得自己找,自己造。”

张国良离开陈琳家,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但是也不怎么黑。白雪映着远处的山峰和近前的树木,灰蒙蒙的就像烟雾一般,看不清楚;天幕上稀稀疏疏地缀着几颗星星,不断地眨着眼睛。一点风也没有,静悄悄的,很远就能听见人走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他走出不远,大喇叭就哇啦哇啦地响了起来,接着便开始呼叫民兵到小会议室紧急集合。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跑进厂里,连寝室也没回,就直接到小会议室去了。

小会议室本来是厂内干部开会的地方。马彪升任部长之后,这里就改作民兵指挥部了,供他在这里组织民兵活动。

张国良来到小会议室门外,从走廊往里一看,屋里已经挤满了人,他就在门外站下了。待了一会儿,走廊里也聚集了五六个人,他和这些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又过了一会儿,马彪开始点名了。他一个一个地叫,民兵一声一声地答应着,不长时间便点到了张国良。他在走廊里应了一声,马彪不怎么相信,探出头来看,见果然是他,便又缩回头去接着往下点了。

马彪点完名,开始讲话了。他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现在我们学习最高指示,请大家把红宝书翻到第十五页——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派决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

马彪和大家共同齐声诵读了该页之后,告诉大家说:“我们按照这一指示,昨天查夜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可是阶级敌人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今天又有活动了,刚才一位革命群众举报说,今天晚上在咱们家属区飞起两颗‘窜天猴’之后,在南山就升起来两颗白色的信号弹。由此看来,我们身边就有暗藏的阶级敌人,他们经常以各种形式和帝、修、反派来的特务联系。这‘窜天猴’可能就是和信号弹联系的暗号。”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见人们都紧张起来,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便又接下去说,“现在,我们要马上搜山抓特务。”

说完,马彪把到会的民兵分成四队,每队十八人,带半自动步枪五支,从四面向南山包抄。他安排完之后。告诉大家说:“参加搜山的人,十一点到食堂免费用餐,明天休息一天。”于是各队按照他的吩咐行动了。

张国良和高云奇、姜亮、吕博文、程明等十八个人在大队长韩大业的带领下向南山进发了。

韩大业和吕博文原来都是“造大”蓝军长手下的干将,韩大业是保镖大队长,吕博文是高参,那时候保镖大队长要听高参的指挥,有时还要为高参保镖 。可是大联合之后,蓝德权进了大联委,没有保镖和高参了,他们无事可干,只好到民兵指挥部服务。马彪觉得自己计谋够用,不用出谋划策的高参,所以韩大业当了大队长,吕博文却只是在韩大业手下当个听令民兵。吕博文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说什么,便整天学唱革命剧。他网罗一些人,不管闲忙,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他唱得不合腔调也不觉得难为情,只是一个劲地往下唱,很是自得其乐。他一个人包唱几个角色的唱词、对白、音乐和锣鼓点,一会儿像猫叫,一会儿又像狼嚎,常常笑得人们前仰后合,他却依然唱下去,豪不理会。

韩大业背着枪走在最前边,路走到尽头了,就趟着没膝的积雪蹒跚前行。人们自然排成一队,晃晃荡荡地跟在后边。月亮升起来,悬在天空,映着白雪,让人感到冷森森的。放眼望去,那灰色的森林,幽暗的沟壑,高耸的山峰,都显得格外深远莫测。脚下的雪又软又厚,迈出一大步,踩下去却要退回半步。天很冷,一点风也没有。他们没走多远,也都出了汗。

吕博文跟在队伍后边,走的是别人趟出的路,要省好多气力。他没背枪,边走边唱革命剧。韩大业听他唱戏心里烦躁,停下脚步回头说:“老吕,你他妈的别唱了!”可是吕博文却像没听见一样,依旧唱道:“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嘟——咕咕咕——”

“别唱了!这是革命行动!”韩大业大吼一声。

“学唱革命剧也是革命行动,谁敢反对?”吕博文不紧不慢地说。

“我没反对,但现在是军事行动。”韩大业软了下来。

“你不反对,咱就唱:‘朔风吹——林涛吼——’”

姜亮听吕博文唱跑调了,悄悄地闪到他身后,就在他唱出“他出身雇农本质好,擒栾匪,逮胡彪”的时候,突然扑到他身上接唱“活捉‘野狼嚎——’”吕博文往旁边一倒,在雪地上一滚,反倒把姜亮按在下边了。他按着姜亮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松手站起来,拍去身上的雪,又扯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唱道:“‘这个女人那——不寻——常。’

“‘刁得一——耍的什么鬼心肠’?

“‘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他唱到这里停下了,哈哈大笑着问大家说:“我唱得怎么样?”

韩大业觉得吕博文瞧不起他,听了“这草包”仨字心里很不是滋味,又听他这一笑一问,就更生气了,忍不住转过身来气冲冲地指着吕博文说:“姓吕的,你他妈说谁是草包?”

“啊?——谁是草包?姓韩的,这你可考不住我。”吕博文满不在乎。

“你别他妈装蒜,你说谁是草包!”

“你不知道拉倒,我不告诉你。”

“你他妈别唱个破烂京剧和我耍!你这是破坏军事行动,再耍我绑了你!……”

“什么?什么!你说他妈什么?……你再说一遍。”吕博文严肃地点着他说,“你绑我?真是电线杆子插鸡毛——好大的胆(掸)子,你还真他妈的小回回吃猪肉——反教了呢!你知道反对、辱骂革命剧该当何罪吗?想绑我?——还是先绑了你自己吧,我的韩大队长。”

韩大业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怕再争下去吕博文真的咬住他不放,只好蔫蔫地转过身去,继续爬山了。

吕博文又继续唱:“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程明背着半自动步枪跟在韩大业身后,身上早已经冒汗了,他不想再跟着他盲无目标地爬山了,转过脸来看看身后的人们,又看看天空,突然惊呼起来:“看啊!那是什么?”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颗流星拖着一道长长的白光在北方天空消失了。

“信号弹,信号弹落到北山上了!”吕博文指着那流星煞有介事地喊道,“韩大队长,咱们也发现了信号弹,马上到北山去搜查吧。”

“我看好像是流星。”韩大业说。

“咱们‘造大’这队人马跟你搜山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吕博文说,“大家都看那是一颗信号弹,你明明也看见了,却硬说是流星,把我们全否了,这样能立功吗?你看人家‘色团’,马彪当了部长,‘周大赖’瞪着眼睛扒个瞎,硬说是在南山看见了信号弹,让咱给他搜查,咱就得来给他搜查。这山上连个兔子印都没有,这不是玩儿咱们么?再说,按他的道儿往前跑,抓不着特务,人家说咱是废物、草包;抓着了,功劳还不是人家周贵方的么!”

“对呀,韩大队长,咱们回去吧。”姜亮说,“咱们干脆杀回去,向马部长报告,就说看见北山有信号弹,让他们都来跟咱们搜。搜不出来,咱们也没什么错误;搜出来,你老韩不也立一功么?”

“对。”韩大业把拳头往空中一举,宣布说,“弟兄们,给我往回冲!”

“冲啊!”大家高兴起来,一齐呼喊着向山下跑去。可是,他们没跑多远,前边真的突突飞起两颗白色信号弹。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呆住了,惊异地望着那两个亮亮的东西,直到落下去。韩大业说:“奇怪,没人怎么发射的呢?——走,到跟前看看去!”

“都别动!”张国良说,“大队长,咱们都看见了,这信号弹就是在前边那枯树桩子上飞起来的,已看得清清楚楚的了,那儿什么也没有,咱们这些人过去,肯定看不出什么问题,反倒破坏了现场。我看还是先保护好现场,派人回去向领导汇报,请专业技术人员来勘查吧。”韩大业想了想说:“对,就这么办。”于是他留下张国良和程明等四人监视保护现场,观察动静,其他人一律跟他和吕博文回去汇报。

韩大业带人回去之后,这山沟便由张国良等四个民兵监护着。张国良和程明在树桩北约十米的地方面向南方看着,他们对面是两个民兵向北伫立,四人面对面地审视着面前的现场。这是一片次生混杂林,树木不怎么高大,清冷的月光透过树木的枝杈射到雪地上,灰暗而又杂乱的影子和树木连在一起,朦朦胧胧,就像一个无边的大网罩住了这一切。

四人对望着树桩,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瞪眼看着。这山林十分清冷寂静。他们有枪壮胆,明知这样守株待兔十分安全,也还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前方。稍有动静,便要侧着耳朵仔细地听一阵,很怕真的从哪儿钻出一个阶级敌人来。

张国良站在雪地里,注视着前方,呼出的白气飘落到身上,结成了霜花,亮晶晶地闪着寒光。他觉得有些冷,把大衣裹得紧紧的,心中暗想:在这样的深山雪地里,连个人影也没有,竟能升起信号弹,肯定是早给人放好的,不是凭借感应,就是定时发射的;可是它是谁放的呢?又是发给谁的呢?如果是发给藏在这里的特务,靠民兵这样堵截搜查,也许能够解决一点问题;要是发给天上的卫星,这一切就都是徒劳了。等着吧,等技术人员来了,事情就清楚了……

张国良等四人站在雪地里守着现场,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远处传来说话和雪地上行走嘎吱嘎吱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可以清楚地听出吕博文那奇绝的唱腔和韩大业瓮声瓮气的说话声。

“换班的时间没到,他们怎么回来了?”程明问张国良。

“我也纳闷。”

“能不能带来看视现场的专家?”

“不能——咱们厂里没有。”

“解放军呢?”

“那咱可就不知道了。听说驻军以前制造这种信号弹——我估计他们是提前来换岗的。

两人正说着,韩大业在下边喊道:“弟兄们,辛苦了,有新情况吗?”

“没有。”程明喊着说,“提前换岗吗?”

“不。”韩大业一边慢慢地向山上爬着,一边喊着告诉他说,“马部长指示我们:现在打的是人民战争,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咱们要依靠群众,不靠神仙皇帝;要自己去观察问题,解决问题。弟兄们,大胆往前冲啊!谁拿到第一手材料,谁就立功受奖!”

听了大队长的话,大家一窝蜂似地呼喊着冲上前去,围着那枯树桩转来转去,寻找那信号弹的发射器和它的痕迹。他们找了半天,把那一片雪地踩得溜平,也什么都没有找到。韩大业懊恼地说:“他妈的,骑驴撵马——白跑一趟,撤!”于是大家怀着满腹疑惑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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