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祝酒唱对歌

立中透过窗子看见马彪慢慢悠悠地走进了院子,连忙放下酒杯迎了出去。立国和大家也都放下了筷子和酒杯。

马彪走到门口的时候,立中在前边拉开门让他先进,立民在门口高声喊报:“马部长到——”他这个“到”字尾音拉得很长,大有国民党勤务兵呼喝蒋委员长莅临白军指挥部的气概,一下子把大家全逗笑了。

立民喊完回了座,同大家笑了一阵,又准备他那新的节目了。马彪进屋向师傅祝贺之后,和丽华和宝莲打过招呼,见大家都就了位,只有师傅和师娘之间还有一个空位,便过去坐下了。这时立民站起来介绍说:“马哥担任民兵指挥部部长之后,因精明强干,誉满全厂,现在已升任群众专政指挥部部长了,他工作很忙,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光临这生日庆典,是父亲的光荣,也是我们全家的荣幸,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吧。”说完,他带领大家一同鼓了一阵掌。马彪在这噼噼啪啪的掌声中站起来,又一次热情地向大家点头致意。待到大家鼓完掌,他致谢并解释说:“谢谢大家,我这次不是升任,是改任。大联合初期的民兵指挥部,就是现在的群专指挥部,二者的名称虽然不同,但职能是完全一样的。我的工作也还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就连职务名称都没变。要说不同么,也有点儿不同,那就是比原来权力大了,也比原来忙了——让各位久等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本来告诉立国了:师傅生日庆典,我一定参加,但是不必等我。因为我的工作忙,只能到这看一看,表表我的敬意,万没想到大家能等我这么久,实在太抱歉了,现在我向师傅和各位赔礼了。”说完,他双手抱拳向大家致谢一圈,坐下了。

陈立国看着马彪得意傲慢的样子,站起来笑着说:“马哥,你这可是有点儿太客气了,我父母和各位等你是应该的,因为有您大驾光临,给我们今天的庆典增加了气氛和光辉,您快给我们说说您的经验吧,我们都在等待恭听您那成功的经验呢。”

陈琳知道立国说的是反话,便制止他说:“不早了,这等以后再说吧,让你大哥先组织喝酒吧。”于是大家安静下来,立中站起来举起酒杯致词:“各位,请端起酒杯,今天是我父亲五十六岁寿辰。在父母面前,我是长子;在各位面前 ,我是长兄。现在我以长子和长兄的身份提议:让我们共同举杯为二位老人长寿安康,也为各位的幸福干了这杯酒。”于是大家一齐站起来和他向陈琳祝福,一起干了杯中酒;陈琳喝了酒,摆手让大家坐下吃菜压酒。

马彪虽然进屋时已和陈丽华、朱宝连打过招呼,但是他觉得自己当了部长,应当和她俩叙叙旧,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所以他不住地看向她们。他见她俩和张宝玉唠得很亲热,很想凑过去。可是今天这样的场合,怎么好离座不顾师傅和师娘呢?没办法,他只好安心坐下来等待机会。

这是两张方桌顺长摆成的一个大矩形,十二个人围坐在四周,十分紧凑。北面由东向西是高云奇、陈立中、陈立民、张宝玉面向南坐着;他们的对面由东向西依次是马彪、陈大妈、陈立国和朱宝莲;东头是陈琳和超儿;西头是陈丽华和张国良。这样摆放座位是就屋地的宽窄大小设计的。它既像是一桌,便于大家一同举杯;又是两桌,便于分桌活动,近邻谈心。但是这样的格局使马彪十分懊恼,他觉得他坐到师傅和师娘一块,很压抑憋闷。他想,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如果那样,不也就先坐到朱宝莲、陈丽华跟前了么?而现在身边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要么就是书呆子,全没共同语言。他喝过了这第一杯酒之后,起来要给师傅敬酒,陈琳告诉他说:“这第二杯是丽华的,接着是立民和立国的,这是连在一起的,也是自家的惯例,如果拆开就不好了,你还是等一会儿吧。”马彪听了这话,虽然心里很不舒畅,但也只好在师傅身边假作笑脸陪着喝酒。

陈丽华在外面应付场面一向是挥洒自如,应酬这家宴也就更不在话下了。她在给马彪斟酒时,对他的荣升单独恭贺了几句,然后依次给高云奇斟酒。没想到,这高云奇竟急忙用手捂了杯子不让倒酒。

丽华问:“高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云奇说:“我害怕。”

丽华笑着说:“酒壮英雄胆,你怕什么?多喝点就不怕了。”

高云奇说:“不成,我的酒量是两杯,现今已经喝过一杯了;照陈师傅的说法,你们四个要斟四杯,那我怎么受得了?这第一杯已经喝完了,中间这些就全免了吧,等到立国的时候,我再喝一杯。”

陈琳笑着说:“四杯?四杯能行么?这儿还有一个呢!”说着他对高云奇指了指陈超。

高云奇说:“那我就更喝不了了。”

丽华说:“高老师,先别说你酒量多大,无论如何刚喝一杯就退席是不成的,你让我斟了酒,慢慢地喝着。喝多喝少,是后边的事了,现在总不能空着杯子呀。”高云奇没办法,只好放开杯子,让她斟了酒。但是他很不放心,用手比量着说:“四分之一。”陈丽华说:“那不可能;斟酒都要满,这叫‘圆满’,你可以尽量喝;斟半杯就不同了,那是不满,喝着也觉得不自然,还是满了吧。”于是她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又给大家一一斟满了酒。她刚要同大家举杯,就见陈超在那儿举着空汽水瓶子给她看,她接过那汽水瓶子,又拿一瓶汽水打开递给他,才端起酒杯说:“我祝愿父母健康长寿,各位朋友、兄弟和妹妹工作顺利,恭请二位老人和各位共同干杯。”说完,她和大家一起干了杯中酒,回去坐下了。

在座的人们,除了陈超是喝汽水之外,男人全是白酒,女人全是红酒。立民随着大家喝了两杯白酒,觉得肚里火辣辣的,鼻子和脑门儿都冒了汗。他知道这是喝得太急了。如果再这样下去,非醉不可。但是他不肯示弱,立刻站起来给大家一一地斟了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向父母做了祝福之后,宣布说:“咱们今天喝酒要喝出一个气氛来,现在我提议,咱们放开胆量,拿出点气魄来,来个高潮——干脆连喝三杯,喝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好啊,有气魄。”马彪和立国齐声赞同说,“就这么喝。现在就看你的了。”

陈琳正在和高云奇唠嗑,听了这话,便告诉他们说“不要太急,慢点喝”,就又接着唠嗑了。

陈大妈听立民说要连喝三杯,心里有些着急,指望老头子制止他们,可是陈琳只说了一句就不管了,这让她更着急了。于是她大声喊着阻止说:“立民,别逞能,喝一杯就不少了,你连喝什么三杯呀!”

“妈,这你就别管了。三杯酒算什么,没事。”立民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就是嘛,别说三杯,就是八杯,老三也没问题。”立中嘲讽他说。

“不用你多嘴,他醉了我就找你算账!”老太太瞪了立中一眼。

立中不敢吱声了。立国笑着劝道:“这你就别操心了。酒是二哥自己喝的,怎么能怪大哥呢?依我看,二哥有那张嘴支着,是永远也喝不醉的;再说,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要是没有那弯弯肚子,他也不能吞那镰刀头。”

陈大妈不说什么了。立民放下酒杯问立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立国看着他笑着说:“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要连喝三杯么,我想看你连喝三杯。”

“好啊,我连喝三杯,你陪喝么?”

“陪喝就陪喝。”

“爽快,你说怎么喝?”立民说。

“当然是你先连喝三杯;我在后边跟着了。”

“好,那就开始吧。”立民端起了酒杯,可是那酒杯刚到嘴边却又放下来说,“不行,这不行。”

“怎么不行?“

“光咱俩喝酒,让别人在旁边看着,太没道理了。”

“那就都喝。”

“喝多少?”

“那咱说了不算,只能可多可少,各尽所能了。”立国看着他说,“喝吧。”

立民微笑着向四周扫了一眼,端起酒杯宣布:“大家看着,现在我连喝三杯了。”说完,他一口把酒喝了下去,放下杯子催促立国说,“喝吧,该你的了。”

“该我的了?你不是说连喝三杯么?”

“对呀,我已经连喝三杯了,再喝就是多吃多占了,你快端起杯子喝吧。”

“我喝是可以的,但是你说你连喝三杯,现在才喝一杯怎么就让我喝呢?”立国笑着讥讽他说,“你要是喝不了,就说喝不了,怎么当面耍赖呢?”

“这不对,我已经连喝三杯了,大家都看见的,我不怕你闭着眼睛不承认。”立民不紧不慢地说,“咱这三杯是有据可查的:我同大哥喝一杯,又同大姐喝一杯,方才又带头喝了一杯,这不是连喝三杯么?——你别赖了,还是赶快喝吧。”

立国和大家哈哈笑了一阵,喝了酒,都说立民太赖了。立民笑着辩解说:“你们拣了便宜反过来又卖乖,我是关心你们,让你们多喝点酒,根本不是赖。”

高云奇坐在马彪的对面,他已经硬着头皮随大家喝了三杯酒。他自己知道今天比往常多喝了一杯酒。他头上冒了汗,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在空气中飘浮着似的,但是手脚还很灵便,头脑特别清醒,思维特别敏捷,平日许多想不到的事、说不出的话,现在都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他比以往更热情,更健谈了。他喋喋不休地给身边的陈超讲述过去、现在和将来,告诉他怎样走“又红又专”的道路,怎样向雷锋叔叔学习,发扬“钉子”精神,胸怀大志,为国家做贡献,为父母争光,为爷爷奶奶争光……

“放好杯,高老师。”陈立国给他倒酒了。

“我不能再喝了。”高云奇紧紧地捂住杯子对他说,“我本来只有两杯的量,现在已经喝三杯了。”他说着看向陈琳和马彪,等他俩帮着说情。可是陈琳不但没给他讲情,反倒帮着立国说:“喝吧,你还能喝两杯,在酒桌上说不能喝的,都能喝;那些喊着说‘我还能喝’主动要酒喝的,才喝到量了呢。你还差得远呢,放开杯子让他满上吧。”高云奇只好放开杯子让立国给他斟了酒。他看着那杯酒对陈琳说:“我从来没喝过今天这么多,已经三杯了,这是第四杯:立中一杯,丽华一杯,立民一杯,立国又一杯。”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了一遍之后,又对马彪说,“你看出来了吧,我醉了——话特别多。”

“你没醉,喝酒话都多,这是正常的。”马彪说,“酒逢知已千杯少,咱们是知已,喝这四杯算什么!我告诉你高老师:今天在我师傅家喝酒,无论是谁,都得喝四杯,缺一不可。这四杯表示着兄弟之情,也标志着我们对陈师傅革命精神的钦佩。这四杯组在一起的意思是立中华民国。如果少一杯,就不成这个意思了。今天敬酒,你没看咱们这四位兄弟姐妹是依次排列,连我这个徒弟都没插进去么?由此可见,陈师傅对革命的心情是多么赤诚!他的为人是多么可敬!所以我劝你这四杯酒一定要喝下去,而且每杯都要一口闷。”

高云奇说:“对,马部长说得有理。不过这名字只能说明他的心愿,说明他是一个老革命;但是到今天已经跟不上形势了。我看最好按现在的要求改一改,以免给人造成误解。”

“没必要,也没什么可误解的。谁都知道咱这小弟立国,今年也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明显是建国以前生人。那个时候给小孩子起名,能想到国家和人民,就已经是相当进步了,不能用现在的标准去衡量。谁要是在这上面挑毛病,肯定是别有用心的政治陷害。”马彪说着,见立国正在给朱宝莲倒酒,便问陈琳:“师傅,这杯完了,该自由了吧?”陈琳说:“还有超儿呢!”马彪说:“依我看,小超儿敬酒最好是放到自由活动后边,因为现在这样连着敬酒不但喝不出热闹气氛来,而且量小的人容易醉,量大的人又喝不好。”陈琳说:“对,这话有道理。前边大家喝不少了,还没热闹起来,可能弊病就在这里。一会喝了这杯酒,你说一下,张罗张罗,挑起点气氛来。”

立国斟完了酒,端着酒对大家说:“各位哥哥姐姐,前边三杯酒大家都喝得很畅快,现在各位面前的酒是小弟为您敬的,这酒既饱含着我们共祝二位老人高寿的情意,也饱含着小弟对各位的敬意,请大家端起酒来赏脸干杯。”说完,他向大家致意之后一饮而尽,看大家都干了,又抱拳鞠躬致谢一回,就了座。

马彪等待的时机终于来到了。他站起来高声说:“弟兄们,今天是我师傅的寿诞之日,我们前来拜寿,同他老人家开怀畅饮,师傅高兴,我们也高兴。为了把这欢乐气氛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停止统一敬酒,开始分桌自由活动了。兄弟姐妹们,让我们放浪形骸、猜拳行令、赌酒而歌,喝他个一醉方休吧!”他说完,大家都就近各自谈起心来。马彪在这桌和师傅、师娘聊了一会儿,又站起来给师傅、师娘和同桌的人斟了酒,端起杯子说:“今天是我师傅的寿辰,师徒的情谊深又长,全都在这酒里,这杯酒,师傅和师娘喝多少随意,其他各位兄弟,都举起酒杯同我一起干了,共同祝贺陈师傅高寿安康。”说完,他干了酒,又看着大家干了酒,说声谢谢,便自己倒了一杯洒,端着到丽华和宝莲跟前去了。

丽华和宝莲一桌人正唠得热闹,见马彪端酒过来了,立刻静了下来。马彪说:“我代表师傅那桌六个人向各位敬酒。”他拿起酒来给大家一一添了。这时立民因喝了几盅酒,很兴奋,见到这机会,立刻站起来双手捧着早已倒好的一杯酒说:“有劳部长大驾光临,使得我家蓬荜生辉,实在叨光不小,我对您的感激之情和祝福全在这酒里,请部长喝下这杯酒吧。”

马彪听了这些话,接过酒,端着向大家致意一圈,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谢谢!”

立民见他喝了酒,立刻抓住他的手,把一个装有鸡头、鸡爪和鸡翅的盘子塞到他的手里,让他吃了压酒。马彪看着盘子说:“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立民笑着对他说:“这是好东西,都是我特意为你留下的。吃吧:吃了这鸡冠子,能高官永做;吃了这眼睛就能让人高看一眼;吃了这鸡翅膀,就能飞黄腾达;吃了这鸡爪子,就能向上挠爬。”由于他“挠爬”两字说得腔调油滑,逗得全桌哈哈大笑。马彪知道这是劝酒,夹了一块鸡冠子吃了,又吃了一块鸡翅。他看别人都坐着,便也过去搬来凳子坐下了。

立民见马彪坐下了,又接着说:“吃啊,部长,你要知道,这鸡可是好东西。咱们人类把它叫鸡叫错了,应当叫凤凰。黄鼠狼就是这么叫它的——”

“你这不是胡诌么?”立国打断了他的话,“你又不是黄鼠狼,你怎么知道黄鼠狼叫它凤凰呢?”

“你这话可没道理,你也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胡诌呢?”立民说,“我告诉你,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因为黄鼠狼捕食鼠类,一般又都是黄皮毛,所以得名黄鼠狼,学名黄鼬,土名黄皮子。它和狐狸一样,喜欢吃鸡,又十分狡猾,能放出骚气迷人说胡话。所以有人以它为神,不但不敢伤害它,而且还为它搭庙,把它供起来,称它为‘黄仙’。于是也就有人假装‘黄仙’附体显灵,为人排忧解难,甚至给人治病。那代替黄仙说话的人就是‘巫医’,俗称‘大神’;侍候巫医,给巫医做鬼话翻译的称作‘二神’。我在赵家沟就看见过一个大神给人看病。她的老头是二神。大神净室焚香之后,噗噗地往手上吹了两口气,就来神了。就见她全身抖作一团,又‘嗬嗬’地喊两声,便报说:‘我的家住在黄土高坡,东边是个大峡谷,谷旁有个凤凰窝,窝里共有凤凰是八个,我要两只不算多。’一听这话,我还以为是黄土高原上下来的神仙呢,后来听二神一翻译我才明白:原来它的家是病人家西边黄土岗子上的小庙;那东边的‘大峡谷’也不是什么峡谷,而是庙东的壕沟;谷旁的‘凤凰窝’,是指壕沟旁边病人家里的鸡窝;‘我要两只不算多’是说病人最少要给巫医两只鸡吃肉。”立民说完,和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一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各自选菜压酒。

马彪听着,啃了两口鸡爪子,刚想要说话,立国告诉他:“马哥,你那桌上超儿等着你敬酒呢,你回座吧。”马彪转脸一看,他那桌上果然都满了酒,超儿正站在他身后等他回座斟酒。于是他和大家一同喝了一口酒,搬着椅子回去了。

马彪回到自己位置,陈超给他倒了酒,大家一同举酒干杯,马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陈超又起来给大家斟酒。这时高云奇看见马彪杯里有酒,立刻站起来说:“喝了,没喝了不能斟。”马彪不肯喝。同桌的陈琳、陈立中也都说让他喝了再斟,马彪只好喝了。陈超给他斟满了酒。高云奇说:“这就对了。部长,超儿敬酒和别人不同,这是咱们的下一代,咱们自我树立个什么形象,把他向哪个方向引导,至关重要。在咱这一代中,你是领导,前程远大,对孩子是最有影响力的,你有酒量怎么能不喝呢?我是两杯的量,现在已经喝六杯了,还往下喝呢。”

马彪见高云奇满脸通红,脑门儿上沁着亮晶晶的汗珠,话语虽然还清楚,但是舌头已经明显翻转不灵了。他心中暗想,自己如果再喝五杯也达不到这小子这个程度。于是他放开胆子,在陈超给大家又都斟满了酒之后,对陈超讲了几句学习雷锋的套话,然后和陈琳、立中、高云奇一同把酒干了。

高云奇喝得很尽兴。他对自己的酒量猛增甚是不解。他觉得好像自己再和大家这样喝三杯四杯的也没问题。他感到浑身发热,但热得舒畅,整个身子轻得像一片鹅毛,想要到哪里,不用费力便可轻飘飘的飘过去。他看着陈超欣喜若狂,向对面坐着的马彪介绍说:“超儿很聪明,难怪陈老师傅把他视为掌上明珠,格外宠爱;他也真是时代的花朵,未来的希望。我们对他一定要用热情和爱心去哺育和教导,让这颗充满智慧的蓓蕾,放出奇异的光彩……”

高云奇越说话越多,越来越兴奋,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进入学校当老师的事来。他说:“起初让我到学校去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去。于是,我找领导说我是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大学生,不懂教学,没有方法,没有经验,除了一点点书本知识外,其余什么也不会。教学工作是一项神圣的工作,是在培养接班人,像我这样一个缺乏实践经验、头脑一片空白的人,怎么能做好这项工作呢?可是领导对我说,一片空白好,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这是对我的信任和重用,必须到学校去工作。于是我就到了学校。

“我知道,他们是让我去受罪的。他们认为我会闹情绪,误人子弟,会引起学生和家长的不满,说明白点,这是要借刀杀人!但是老子有一句话说得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到了学校,经过一段努力之后,克服了种种困难,得到了学生和家长的信任和欢迎。我真没想到因为对‘造大’乱拉电话线说了两句实话,就遭到这样的打击报复,也更没想到这报复竟带来这样好的结果。你想想,我要是不当老师,咱们能有今天的幸会么……”

高云奇不住嘴地说着,马彪听着不舒服。但是有陈琳和立中在跟前,他只好故作不知,耐着性子任他说去。陈立中不知道马彪接电话线挂车的事,以为高云奇说醉话,便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说:“喝点茶,不要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提了;人生高兴的事情多着呢,我们还是说那令人高兴的事吧。”高云奇说:“这不是不高兴的事,这是高兴的事。我到学校之后,特别是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这工作的欢乐之中了。我每天工作虽然忙一些,累一些,但是非常高兴。你可知道,我能整天和天真活泼的孩子们在一起,眼看着他们在进步、在成长,是多么舒畅,多么得意,多么开心啊!在学校里,处处都是追求真理、蓬勃向上的精神。孩子每前进一步,都让人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感到教育工作的伟大和神圣……”

高云奇诵诗般地叙说自己的心情,马彪听着先是有些尴尬,渐渐地反感起来,觉得他很像是在念秧,不禁冷笑着说:“哼,那工作没什么好说的,不就是哄小孩子么?不跟他们生气就不错了,还能高兴?”

高云奇说:“能高兴,当老师的对学生要有爱心。对孩子好动、猎奇的行为应当理解。孩子气人,是老师应当研究的课题。老师应当对学生负责,不应当只是挑毛病,更不能生气,这是教师的职业道德,也是教育工作的神圣所在。你不懂这些,就不可能懂得孩子的心理,就无法对他们进行正确的引导和教育。只是一味地批评,是不能做好教学工作的。就拿我讲的常识课来说吧,我讲了对核武器的防护之后,一个学生在教室炉子里烧鸡蛋,同学们都围着看,不一会儿,‘啪’的一声鸡蛋爆炸了。由于火炉正敞着盖儿,崩得火星飞溅,扬起一股烟雾。大家都吓得往后躲,陈超却跳着拍手喊:‘好厉害,氢弹爆炸了!——同学们,不要慌,张开嘴,防备冲击波;躲到隐蔽处,防备光辐射;蘑菇云起来了,啊——不好,臭味来了,戴好防毒面具,小心放射性沾染——还有第二颗。第二颗怎么还不响呢?第二颗臭了……’你听,他联想得多好啊,比喻得多灵活生动有趣呀,应当看到他的知识掌握得很准,而且运用得很灵活。当老师的就应当看到学生的成绩和优点,及时加以鼓励和引导,让他们健康地成长。”

立中说:“小孩子总好胡说八道,当老师的要严格管教他们,不能让他们胡闹。”

高云奇喘着粗气反对说:“你这老师太不理解学生了。”

立中说:“我不理解学生?我告诉你,我很理解他们,我经历过的,比你看见的还多:为了学生,我挨过批斗,戴过高帽,游过街,酸甜苦辣全受过,你受过么?”高云奇说:“这我承认,无论什么事,你都是我大哥,我不但教学经验没你多,感受没你深,而且造反精神也远不如你。我如果在你的条件下,绝不敢造反回家逍遥。”立中说:“回不回家都一样,臭知识分子都喜欢做梦,讲追求,讲希望,现在我全都明白了,什么理想、希望,全都是自己骗自己,全都没用,全都是梦。人最好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走到哪步说哪步;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必自寻烦恼呢?”高云奇说:“你这话可不对。一个人没有追求,没有目标,做事还能有动力么?教育工作更是这样,如果没有追求、没有目标,走一步算一步,能搞好教学吗?你这态度太消极了。”立中说:“这可不是我消极,我追求高分率、升学率、早就挨批判了,说那是资产阶级的破烂货,我还追求什么呢?”

高云奇听着陈立中的经历和感受,深有感触。他摇了摇头,又拿了酒壶, 递给陈超让他给各位长辈斟酒。陈超给大家斟了酒,又在自己杯里倒满了汽水,坐下了。高云奇晃晃悠悠地端着酒杯站起来对陈琳说:“陈师傅,我和各位杯中的酒,都是超儿给斟的,这酒有它特殊的感情和含义,让我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吧!”说完,他便要喝酒。张国良突然站起来阻止说:“高老师且慢,虽然你在那桌,我在这桌,我早听你说不能喝了,只有两杯的酒量;可是现在都已经翻两番了,你还要这么整杯地往下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高云奇笑着说。“酒逢知已千杯少,今天我们要喝个一醉方休!”张国良说:“我现在已经醉了,请允许我慢慢地喝吧。”高云奇说:“不行,这杯咱们必须一同喝下去。”陈琳说:“喝吧,大家都端起酒来,这杯是我孙子斟的酒,后手高点,各尽所能,喝了这杯,咱们自由。”他说完干了酒,大家也都跟着喝了下去。

高云奇喝了这杯酒,感到天旋地转,身子更加轻飘飘地了,就像要飞起来一般。他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再喝了,连忙在杯中倒了汽水,强撑着坐那儿同大家唠嗑。立中觉得自己还能喝,但是因为有张国良、高云奇、张宝玉和马彪在座,便只是陪着,不肯出头多喝。立民和立国觉得还没有热闹起来,想再掀起一个高潮,让大家一起乐乐,但是他俩见父亲没有发话,只好默默地随着。张国良反对高云奇反客为主劝酒干杯,是怕他喝多了。现在他见高云奇已经换了汽水,放心了。可是他看大家都不喝酒了,又觉得不够热闹尽兴,便站起来给大家斟酒。他边斟边说:“今天是陈师傅寿诞之日,在家举行酒宴,除了家人之外,还邀了我们几个人前来助兴,我们心里格外高兴,让我们为陈老师高寿,为我们的友谊长存,共同举酒干杯吧!”说完,他同大家干了杯中酒。他以为下了这杯酒,能热闹起来,就坐下慢慢地吃菜了。可是过了半天,也还是没人吱声,大家都在静静地吃菜,没有说笑的。于是他又站起来提议说:“咱们酒喝得虽然不少,但是不够热闹,关键是没人唱歌。丽华姐在单位是团书记,经常组织文娱活动,所以现在我给她倒一杯酒,恭请她组织大家喝酒唱歌。”说着就要给陈丽华倒酒。陈丽华连忙捂住自己的杯子说:“我已经醉了,再喝酒就不能同大家唱歌了。”张国良硬是不依,他说:“你不能唱,我唱,酒必须倒满。”陈丽华实在没办法,只好放开杯子让他倒酒。可是张国良给她倒了一杯白酒。陈丽华说:“我不喝白酒。”张国良说:“喝吧,喝吧,白酒比红酒好。你还是喝白的吧。”说着,他把自己的杯子也倒满了酒,又说:“你不喝也可以,那就唱支歌,唱完我替你喝,你再找一个唱歌的。他如果不唱就得喝酒,以后就这样一个找一个,挨着往下轮——谁不唱,就得喝酒。”他看陈丽华不肯唱歌,也不肯喝酒,便把自己杯里的酒喝了,把她的酒倒进自己杯里,给她倒了葡萄酒说:“你不愿带头,我带头,我不会唱歌,我喝酒了;我找你唱歌,你不唱,就把酒喝了,再找下一个人唱歌。”陈丽华说:“盛情难却,我唱歌。唱什么呢?——唱《雷锋》插曲吧。”于是她唱道:“八月十五月儿明,连队里分了月饼……”

陈丽华唱完指立民唱。立民说愿喝酒,自己倒一杯酒喝了,他指立国唱歌,立国也是不唱歌,喝酒。接着马彪、高云奇、陈立中、朱宝莲、张宝玉也都是喝酒,这第一轮除了陈琳夫妇和超儿没轮到之外,只丽华一人唱了歌,其余全是喝酒。

第二轮开始了,第一个马彪带头唱了《东方红》,唱完他指了张宝玉。张宝玉唱了《唱支山歌给党听》,他唱完指了张国良。张国良想了想,站起来说:“这样唱没意思,最好是来个有趣儿的对唱,要是唱《刘三姐》或《五杂金花》中的对歌就更好了。”马彪说:“不成,我和宝玉刚唱完,你别耍赖。要改也得唱完这一轮。”张国良说:“我的意思是从我这开始改,你们唱的还算数——下一支歌是《天仙配》插曲《还家》,我扮董永,谁扮七仙女?”立民说:“我扮。”大家笑了起来,立民和张国良没管那些,真的唱了起来。

他俩的对歌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张国良的音调很准,立民的女声很像,特别是这男扮女声,确实是别开生面,听了叫人格外开心。他俩唱完,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拍手叫绝。高云奇虽然早已是以水代酒了,但是他也同大家一起使劲地鼓掌说:“喝酒,喝酒,这不是罚,是赏。”马彪听了这话,急忙给立民和张国良倒了酒,他俩也不推辞,接酒喝了,笑着向大家摆手致谢。

大家看他俩在笑声中喝了赏酒,又点评了一阵,张国良说:“我唱得不好,应当让宝玉和立民唱这段——宝玉的嗓子比我好多了。”于是大家都说让宝玉和立民唱,可是立民反对说:“不成,再唱这段,多好也没意思了。再说,这风头也不能都让我自己出啊。我看还是往下轮吧。”张国良说:“那就让宝莲和宝玉唱《五杂金花》的对歌吧。”大家都赞同说好,可是马彪摇头说:“不行,那歌词没意思,还是让他俩唱《刘三姐》中的对歌吧。”宝莲说:“秀才能是这么憨厚的小伙吗?宝玉扮不像秀才。”立国说“还是让二哥扮秀才吧,他大学生正好是秀才。”立民说:“我不行,还是大哥吧,他才是真正的秀才呢!”张国良说:“你们不唱别跟着瞎胡乱参谋。这要看他俩的意见。”张国良见宝玉和宝莲没有反对,便大声宣布说:“就这么唱:宝玉扮阿鹏,宝莲扮金花,唱对歌。”

张宝玉和朱宝莲唱了一段对歌,大家鼓掌叫好,开心地笑了一阵。张国良和大家也陪着他俩喝了赏酒。接下来轮到丽华了。她主动报说要扮刘三姐,点名要张国良陪她唱对歌。张国良不愿扮演丑角,所以他只唱了几句渔父的唱词,便不唱了。他说他不会秀才的唱词。但是大家都想听秀才那滑稽可笑的腔调和唱词,不住地催促他,他只好唱。可是他没唱几句,就又笑了起来,不管大家怎么催促,他只是没完没了地笑。立民看着着急,便主动接了他的角色,唱起了刘三姐和秀才的对歌。

立民唱完和丽华喝了赏酒,大家让张国良喝罚酒,他知道这酒是推托不过的,便自己斟了一杯,按大家的要求喝了。又给大家都斟满了酒。

屋里的时钟敲了八下,张国良看着时钟说:“时间不早了,唱歌也该结束了,现在让我们共同端起酒杯,为陈师傅健康长寿同饮一杯吧。”说完,他和大家一起碰杯喝了酒。

张国良经过这一段的陪喝和赏罚,比别人多喝了两杯酒,自觉有些晕眩,刚撂下酒杯端起碗来吃饭,超儿问他:“张叔,我唱支歌行么?”

“行行行,我怎么把这大事给忘了呢!”张国良说着放下饭碗,啪啪地拍着手大声宣布:“大家注意了,下面小超儿献一支歌,为大家助兴,咱们掌声鼓励。”于是大家鼓了一阵掌,陈超开始唱歌了。

陈超唱的是电影《红孩子》插曲《我们都是共产主义儿童团》。这支歌很短,一会就唱完了。大家一齐鼓掌,称赞超儿唱得好。超儿要求大家陪他喝一杯酒。张国良给大家都斟了酒,给超儿倒了一杯代酒的汽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汽水同他一起喝了。陈超说:“不对,我喝汽水,你怎么也喝汽水呢?应当罚酒。”大家又笑了一阵,都说张国良耍赖,该罚。张国良笑着自认该罚,倒了一杯酒,端起自己喝了;又放下杯子斟了酒,同大家一起举杯陪陈超喝了赏酒。张国良喝完了酒,急急忙忙地吃了一碗饭,连茶也没喝,便和高云奇一同告辞回厂了。他俩踉踉跄跄地刚走不远,张宝玉和马彪赶了上来,于是,四人一路回寝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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