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半夜鸡叫

四栋房那个战斗村的牌子虽然早已被人拔扔了,但是那里的战斗本色却一直没变。一天,周贵方家里又热闹起来了:那个远近闻名的小哑巴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前公路上哇哇地怪叫,不停地比划;前来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们都以为她是和周贵方打架了,这样吵闹是向大家说理。可是这只是猜测罢了,谁也不懂她的哑巴令。再说,人们都知道她是周贵方的媳妇,害怕和她搭碴引出麻烦,即便懂点意思也不敢搭言和她比划。所以虽然是人越聚越多,哑巴越哇哇越起劲儿,也还是没人理她这个碴。

中午的时候,莫晓岚和梁海燕一同回家吃饭,见周贵方家门前围了这么多人,上前一看,原来是小哑巴在哇哇乱叫。小哑巴看到莫晓岚,就像见到亲人一般,拉住不放,连比划带哇哇,眼泪簌簌地流下来。莫晓岚听她哇哇一阵,和她比划两下,她就乖乖地回家去了。

原来莫晓岚会哑语,是小时候在四平和一个哑语老师住邻居时学会的。她来到山区碰上这个哑巴邻居,有时见面也比划着交谈几句,所以小哑巴知道莫晓岚懂她的话,对她格外亲。

梁海燕见莫晓岚懂得哑巴的意思,便问她哑巴说些什么。莫晓岚告诉她,回去再和她说。于是两个人回家了,围观的人们随即也都散了。

原来,哑巴吵闹是因为她拿了周贵方和他妹妹周桂茹的双。她站在门口哇哇喊叫是要周贵方臭名远扬,让周桂茹滚回家去。可惜没人明白她的意思,莫晓岚看明白了她的手语,告诉她不要往外说,传出去周贵方会被抓进监狱。如果那样,家里只剩她自己,日子就更难过了。这事只要她和厂领导说清家里住不开,赶周桂茹回家就完了。小哑巴信了她的话,所以才回家的。

晚上,哑巴来到莫家,又和莫晓岚比划了一阵。意思是说:她要去厂里找领导解决,但是她自己不会说话,怕领导看不明白她的意思,求莫晓岚给写在纸上,自己去交给领导。莫晓岚想:如果给她写了,周贵方知道非找麻烦不可;如果不给她写,眼看着一个残疾人受这样的欺侮,不帮忙,那简直就是卑鄙了。于是她提笔写了一张纸条,看了一遍,又和哑巴说了纸条的意思。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写就得写明白点,让领导有个查问的线索,帮人帮到底,怕什么!”于是,她又在纸条下面写了一行小字交给了哑巴。

早晨上班以后,马彪两手插在裤袋里在群专指挥部办公室门前闲逛游,看见小哑巴挺着大肚子在办公室门口往屋里张望。他心里一震,暗想:这哑巴和周贵方一向是携手并肩,形影不离,今天怎么突然唱独角戏了呢?肯定是两口子打架了。说不定和周桂茹有关……

这马彪自“色团”成立以来就和周贵方混在一起,现在他每次到周贵方家去,都要和周桂茹说几句话。尽管周贵方看得紧,两人也常常眉来眼去地勾搭——表达爱慕之情。前些天,他借与周贵方研究出刊《天气预报》的机会来到周家,恰好周贵方和哑巴不在,他高兴极了,向周桂茹表达了爱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甜蜜蜜地笑。他刚要伸手去拥抱她,哑巴回来了;他只好缩回双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混了过去。

从那以后,马彪再没单独见过周桂茹。今天看见小哑巴,他觉得机会来了。心里高兴,凑过去和哑巴胡乱地比划起来。哑巴不懂他的意思,只好拿出莫晓岚代她写好的字条给他看。马彪接过条子一看,见上面写着:周桂茹和我丈夫周贵方并非亲兄妹,她不应该与我们夫妇同室居住。可是我赶她回家,她死赖着不走,周贵方也不让我赶她走,所以我请求工厂领导帮助解决。

马彪看了这条子,犹如一盆冷水泼到了头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暗自疑惑起来。他想:哑巴早不赶她走,晚不赶她走,偏偏在自己大着肚子需要人照顾时赶她走,一定是那只“癞蛤蟆”惦心这口美食儿了,要不就是他俩……不,不可能,那么娇美的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跟一个“癞蛤蟆”呢?他想问哑巴,但他不会哑语,知道问也问不明白,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这条子骗到手,把哑巴劝回去,再找周桂茹把真相弄明白,然后设法把这事压下去,让周桂茹留下来。于是他假笑着对哑巴指指那纸条,指指自己,又指指哑巴,指指哑巴家的方向,双手往外一推;哑巴高兴了,以为马彪是说他能按纸条的意思帮她把周桂茹赶回去,于是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马彪送走哑巴之后,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有了这纸条,可以直接找周桂茹单独谈谈了。他越想越觉得这条子重要,又把它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发现在签名下面还有一行工整的小字附注:残疾人马兰手语自述,莫晓岚代笔于五月十日。他想了想,便叠了纸条,揣到兜里出去了。

山区的春季,是一个很忙的季节。每到休息日,人们更是格外地忙。他们要忙着整地种菜,同时还要采些山菜。什么刺老芽、广东菜、猴腿儿、大叶芹、山蕨菜等等,品类很多。只要肯动手,就能吃到可口的山菜。但是有经验的山里通并不采这些东西,而是去挖天麻。

莫相臣跑山很在行,是个有名的山里通,外号“地理仙”。他寡言少语,上山从来不迷路,不转向;不管走出多远,都能根据山脉的走向判断出自己所处的位置,稳稳当当地走回来;而且每次上山都能如愿以偿,满载而归。他知道什么样的山坡有什么样的土,什么样的土生长什么样的树,什么样的树下有什么样的山菜和动物。所以无论是夏季采药,还是秋冬狩猎,他都高人一筹。但是他上山多是独来独往,很少与人同行。他说自己单独上山,只要胆大心细,碰上猛兽可以躲避;人多就不成了,乱喊乱叫,容易惊动野兽和人拼命,反倒会闹出事来。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莫相臣吃过饭,带了干粮和水壶,拿起背筐和镰刀打算上山。可是莫晓岚和莫平也背了背筐要跟着他去采山菜,于是他把镰刀放进筐里,给姐弟俩各自找了一把锹,自己拿了一把镐头,背了背筐,一起上山了。

他们三人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北山沟的一个小山坳里。这是一个三面靠山,一侧邻接下坡沟膛的山间小块平地。这里没有高树,全是榛荆和蒿草,一脚踩下去,又松又软,就像掉进了灰堆一样。拨开地上的蒿草和枯枝败叶,便是松散的黑土。莫相臣早就发现这里有天麻,想来挖。只因离家稍稍远点,所以一直等到今天。

莫相臣放下背筐,刚想动手挖天麻,突然看见几株大叶芹,他高兴地说:“晓岚,我看你俩不用特意去找山菜了,这儿的大叶芹不少,就采它吧。”莫晓岚上前采下两撮来一看,很肥嫩,便喊莫平过来,姐弟俩同父亲一起采了起来。不大工夫,三人便各自采了一大捆。莫相臣说:“这些足够了,多了也没有用。”于是他们转移目标,开始挖天麻了。

天麻是一种贵重药材,生长在山区林下,形似地瓜和土豆。这种植物非常特殊,有茎无叶,只生有一根褐色的枝条,有的连这样的枝条也没有,很难寻找。因为它成片成堆地生长,所以人们一旦发现,便不再浪费精力去寻找秧苗,只是成片地挨着翻挖。因此挖天麻很累。

莫相臣挖天麻很有经验,挥着镐头,不长时间便挖到了两窝。晓岚和莫平看了很羡慕,一齐上前收捡到筐里,随后也跟着动手挖了起来。

那荒草地上,虽然土质很肥沃松软,新长出的嫩草也不甚高;但是那些多年宿根的草木盘根错节,相互连挂,难解难分,翻挖起来很费劲。晓岚和莫平两人翻挖了半天,土地也翻了一大片,却是一个也没挖到。天越来越热,他俩都出了一身汗。莫平停下来看着自己翻挖的一片黑土地说:“太难挖了,我可不费这傻劲了。”莫相臣说:“要是容易挖就不值钱了,慢慢挖嘛——你看,我怎么就挖着了呢。”莫平听父亲说又挖着了,过去一看,父亲果然是又挖出来了,都在翻过的地方放着,大大小小的四五个。他发现父亲挖的也没个准地方,东一镐西一镐的,也不成片。他说:“爸,你会挖,知道地方不告诉我俩,让我们瞎胡乱翻,白费傻劲”。莫相臣说:“不是我不告你,这玩意没准地方,只能凭经验大估景。你要是不在那儿翻,我就去那儿翻。”莫晓岚说:“你别去那儿翻了,这回你在这儿选地方,你说在哪儿挖,我俩就在哪儿挖——看我俩还能不能挖到。”莫相臣同意了。于是他拿着镐头这儿那儿地指点着,让他们二人挖。不大工夫,莫平挖出了一窝,一共四个,莫相臣捡起来颠了颠说:“半斤多,这不是有了么 。就这一锹,咱仨一天的工钱全出来了。”

莫平说:“谢天谢地,我总算挖着了。”这时晓岚也挖出来两个,她高兴极了。接连挖了几锹,结果又挖出来两个。她惊喜地喊:“你们看,我也挖出来四个”。说着,她抹了一把汗,捧起那四个天麻给父子俩看。

莫相臣自己不动手了,只是指点地方,由莫平和晓岚去挖,他看他俩挖得起劲儿,只要把镐头往那儿一点,两个人便抢着过去挖,自己连看也不看,便说:“别单等我说挖哪就挖哪儿,自己要好好看一看,我指的地方有什么特点,当挖不当挖。”于是他们又放慢了速度。

三个人这样挖了一气,莫平总结经验说:“这东西多数是生在枯朽树桩旁边那些土质特别松软肥沃的地方,我会挖了。”说完,他拿着锹自己单独去挖了。莫晓岚一看,也试着自己找地方挖了起来。莫相臣见他俩都自己找地方挖去了,就又在原来的地方翻挖起来。

一直挖到中午,莫相臣叫晓岚和大平停下来,各自拿水洗过手和脸,一人啃了一个窝头,喝了一些水,又继续挖。

下午天气更热了。这个时候在山里干活,虽然能够躲开阳光的曝晒,但是无法逃脱蚊虫的叮咬和热气的熏蒸,特别是在这榛棵矮荆之中,更是一点风也没有,闷得要命。他们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嘴里又苦又涩,嗓子也冒了烟。带来的水喝干了,只好揪葡萄蔓子嚼着解渴。

太阳偏西了,天还没有凉下来。莫平揪了一抱葡萄蔓子,坐在树阴下慢慢地嚼着,突然听姐姐喊:“蛇,这儿有一条蛇。”他立刻跑过去看。那是一条黑灰色的大蛇,正在那蒿草稀疏的草地上爬着,见到人便机警地把脖子挺得老高,准备搏斗。莫晓岚两眼盯着蛇,举起手中的铁锹,要拦腰砍下去,莫平上前一把拦住她说:“别砍,这是‘土球子’,你离远点,别咬着!”莫晓岚说:“管它什么球子,我砍死它,还能咬人?”莫平说:“别砍,我要活的。”说着,他推开晓岚,拿了一根棍子,蹲到跟前,往它脖子上轻轻一敲,转手往下一压,按住了脑袋,便伸手掐住了脖子,任它在手臂上聚聚敛敛地盘曲翻滚着。他给它拔了毒牙,戴了箍嘴,从臂上拿下来盘缠到腰上,又继续挖天麻去了。

莫相臣带着晓岚和莫平一直挖到五点多钟才停下来。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把天麻和大叶芹分装在三个背筐里,准备下山了。莫平怕筐压着蛇,把它从腰上拿下来往脖子上一搭,背了筐,拿着铁锹跟在父亲和姐姐身后,晃晃荡荡地下山了。

三人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莫大妈早已做好了饭菜,他们洗过脸就吃饭了。由于过度的劳累和饥饿,莫相臣只喝了两盅酒便狼吞虎咽地吃了饭。他想倒下休息,但身上又粘又潮,实在难受得很。于是他到外边把身子简单地擦洗了一遍,回到屋里倒下了。

莫相臣倒在炕上,也许是比平时少喝了酒,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招呼老伴儿说:“大门没插,鸡窝也没挡;我太累了,你去看看,把大门插了,把鸡窝挡好,别让狐狸什么的钻空子把鸡叼了去。”老伴说:“我知道,你睡吧,没事呀。”莫相臣说:“怎么没事,这春天野牲口多。前天我听说刘吉林家没挡鸡窝,给狼拣了便宜,白叼走一只老母鸡。”老伴儿说:“你听那些话没准儿,谣言没腿儿跑得快——那些人没事就会瞎传,咱这是大森林,又不是草原,哪来的狼,要说是山狸子还差不多,说得吓人倒怪的。”莫相臣说:“你说吓人,我想起来了,昨天干沟二队来人说他们那儿来了一个怪兽。长的和黑瞎子差不多,但是比黑瞎子大得多。它独来独往,专祸害老牛。三天两头就去咬牛,生产队里的牛给吃了五六头。后来队里在牛棚旁边埋伏了人,在它来咬牛的时候开枪把它打住了。听说三千多斤重,光脑袋就二尺八寸多长。不知是什么野兽……”

“咱那门挡不住那么大的野兽,关不关都一样。”莫平在外边冲完澡进屋来接话说。

“我没让你去关——信不着你——知道吗?”莫相臣有点不太高兴了。莫平再没敢出声。莫大妈说:“你不干活别说气人话。”说着,她出去插了大门,又挡了鸡窝,回到屋里关了灯,上炕倒下了。

往常莫相臣感到劳累时总是多喝点酒,帮助睡眠,可是他今天太饿了,只喝了两盅就吃饭了,所以倒下之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结果越眯越精神。往日那些大事小事,一件件,一桩桩,在脑海里不断地翻腾起来,此起彼伏,连续不断。不大工夫,儿子和老伴都睡着了,屋里屋外一片寂静。忽然外面大门铃铛响了一下,他以为是野兽扒门,想起来看看,但是他感到身上实在乏累得很,便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鸡窝又有响声,鸡也有了唧唧咕咕的声音。他立刻警觉起来,屏息静听。突然鸡扑棱棱地嘎嘎乱叫乱蹦起来。他霍地起来,趴窗往外一看,在微弱的星光下,一个人形的东西,影影绰绰地从大门跑出去了。鸡窝里的鸡还是一个劲儿地霹雳扑棱乱跳乱叫。全家人都醒了,莫相臣告诉先别开灯。莫平跳起来到外屋摸起劈柴的大斧子,就要开门出去。莫大妈连忙拉住他说:“别开门,等你爸看准了再出去。”她怕万一是黑熊野猪之类的猛兽伤了儿子。莫相臣说:“别着急,你们趴门好好看看再说。”于是莫平趴在门玻璃上看了一会说:“什么也没有,就是大门敞开着。”

鸡嘎嘎地叫了一阵,渐渐地安静下来了。莫相臣问老伴说:“晚上你没插大门么,怎么开着呢?”莫大妈说:“插了,你和我说完,我特意出去插的,回来挡的鸡窝。”这时,莫晓岚也起来了。她听父亲说不让开灯,便打着了手电。莫平提着大斧子,和姐姐要了手电就要开门出去;莫相臣把他拉到身后,自己拿了一把上山防身应急用的尖刀,先开门冲了出去。他出屋径直奔向鸡窝。

外面虽然很暗,但借着微弱的星光,隐约看见鸡窝门口趴着一个灰突突的东西。不像狐狸不像狼,不像野猪不像熊。他站住了,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东西?”这时莫平在后边早把一道清白的手电筒光照到那东西身上。这下他看清了,那是一个人——正跪趴在那里掏鸡。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庆幸自己拿的是短刀,如果是莫平手中的长柄大斧子,肯定早就劈下去了,那可就大祸临头了。他立刻挡住儿子说:“别动!”

莫平年青眼快,虽然是右手提着开山大斧,但是在左手的手电的帮助下,早已看清那是一个人,所以没有往下劈,只冲上去踹了一脚说:“起来!”

那人没有出声,但经他这一踹,歪倒到一边去了,露出了她那伸到鸡窝门里的头和脸。在清白的手电筒光下,清楚地看到她那乌黑的辫子缠在脖子上,闭着眼睛,灰突突的脸上沾满了鸡粪。

“哑巴!是哑巴偷鸡!”莫平喊道,气鼓鼓地扔了大斧子,看她还不动,便冲她大喊:“快起来,别装死了!”

莫晓岚和莫大妈本来是在屋里看着的,听莫平喊,说是哑巴,也跑了出来。大妈看哑巴倒着不动,以为是莫平打的,想拉她起来,可是拉了一把,她还是一动没动;大妈觉得奇怪,把手伸到哑巴嘴边去试,竟然一点气息也没有。老太太惊惶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呀?谁也没打她。”

“怎么回事儿你们知道!”周贵方从大门外走进来,叫嚷着,“我家鸡丢了,哑巴出来找鸡,被你们打的!”

“没人打她,你别诬赖人!”莫平冲他喊。

“你打死了人,还想赖么?”周贵方理直气壮地说,“莫平,你手太黑了,她一个快生孩子的人,能禁得住你打么!我告诉你,再过一个月她就生了,你这可是两条人命。你要老实承认,还可以算是误伤;要是死不认账,咱就打官司!”

“没打!就是没打。你把她害死了送这儿来赖我?我没打,别说你两条狗命,就是八条,也别想赖上我!”

“人死在你家,就是你打的。我看见你踢了。她那样身板儿能禁得住你踢么!”

“没踢!我没踢!死了活该!”莫平生气地喊。

邻居们听到莫家院里吵吵嚷嚷,都跑出来看,围着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莫相臣老伴儿听着,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王录觉得莫周两家都是他的近邻,关系也都不错。便凑到周贵方跟前说:“周哥,救人要紧,快去找车上医院吧。”周贵方说:“莫平打坏了人,我送医院算什么事?我才不管呢!人死了看谁偿命!”

莫晓岚从弟弟手中要了手电,扒开哑巴的眼睛照着看了看,又摸摸她的胸口对父亲说:“找车送医院吧,也许不要紧,好像是休克。”莫相臣没吱声,莫大妈说:“到底怎么办,你快拿主意呀。”莫相臣还是呆站着没出声。郭德在后边劝他说:“老莫,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是先送她到医院好,快去找车吧。”

莫相臣找车去了。莫平喊他说:“爸,咱没打怕什么,不管她!”周贵方说:“你把人打死了,不管行么!”莫平说:“没打就不管!”周贵方说:“人死在你家,怎么也跑不了你!”莫平说:“没打,我就踹一脚,她怎么能死呢?”周贵方说:“踹就是打,我看见你踢一脚,这又承认踹一脚,连踢带踹还不是打么?她是一个孕妇,你一脚踢到肚子上还能好么?她好好的到你家来找鸡,你不打她能死么?”莫平不过他,冲过去要打他,被人们拉住了。周贵方见有人拉着,也挣着作势要和他对打。

就在莫平和周贵方争吵的时候,车来了。大家把哑巴抬到车上。莫相臣、莫晓岚、梁海燕和郭德都上了车。王录见周贵方还在和莫平争吵,便过去拉他说:“你快上车呀,就差你了。”周贵方挣开他的手说:“我才不去呢!他家打的,就得他家负责!”王录说:“你去看看,她是你媳妇。”周贵方生气地说:“不去不去!死活我不要了!莫平不说我讹他们么,我不讹他们,他们爱管不管,随他的便!”他说完,把袖子一甩,回家去了。司机李梦祥见周贵方不肯去,也没等他,开车走了。那些看热闹的人互相议论着回家了。莫大妈见莫平还在外边生气,把他推进了屋。

汽车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随车回来的只梁海燕一人。她先到了莫家。这时莫平已经睡下了,大妈正在灯下发愁,见了她急忙问:“怎么样了?”梁海燕告诉她说:“哑巴的命保住了,今晚晓岚在那护理。”大妈问:“大夫没说是什么病?”海燕说:“脑震荡,会不会流产还不确定。”大妈说:“这事可就怪了,咱家可没人碰她脑袋呀。”梁海燕说:“是啊,莫叔他们都认为这是周贵方害哑巴的花招,让我告诉你在家看住大平,别让他出去闹事惹祸。莫叔今天晚间不回来了。晓岚这几天要在医院护理,防备周贵方去和哑巴串通。要是有人问,就说哑巴没希望了,不让别人去见她,免得周贵方再做手脚。”梁海燕交待完回家了。莫大妈插了门,也倒下休息了。

郭德是个老病号,最近一直在住院。他今天回家来是取钱和粮票的,本打算在家住一宿,明天早晨再随班车回医院。因为遇到莫家这事,就借方便车跟莫相臣提前回了医院。他长期住院,对医院的情况很熟悉,帮莫相臣一直忙到哑巴脱离了危险,又嘱咐莫晓岚几句,拉着莫相臣到自己的病房去休息。

郭德和莫相臣倒在床上已是下半夜一点多了,但是他俩还没有一点睡意。莫相臣说:“我不知道哪点得罪他周贵方了,一大垛木头柈子让他随便拿,我看见也装作没看见,只想求个浑和,谁想到他还觉得不够,竟然这样陷害我呢?”郭德笑他说:“你觉得怪,我觉得不怪;人都说他不是人,你就别把他当人。我早晨练气功,不愿意看见他偷你的柈子,他一出来,我就转过脸去背对着他练自己的气功,你说我哪点招他惹他了?可是他做贼心虚,看我转过脸去也碍眼,就趁这机会指使哑巴用尿桶扣我。后来我才想明白:对这种人就不该忍让。当时我如果是瞪着眼睛看着他,他不但不敢偷你的柈子,而且他也不敢用尿桶扣我;就是敢,他也绝对扣不着。我吃亏就吃在这忍上了。你和我一样——不该让着他,让他得寸进尺。我看透了:这回幸亏我家二泰弄来一条狗,要么他非把哑巴送我家去不可;现在这世道,要想收拾这种人,你我都不行,就得大平他们。”莫相臣说:“那可不行,咱们受点气就受点吧,可不能让孩子们去胡闹。”郭德说:“这话我不赞成,儿子看着老子受欺负不敢上前出力,那还叫儿子么!我那两个小子是一对废物,不但不敢替我收拾他,反倒劝我忍着,说是怕我生气犯病。我想起这些就生气,真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莫相臣说:“老郭,你这想法不对,这事就得忍。如果和周贵方这号人斗起来,还有完么? 咱们遭点罪无所谓,怎么也不能让孩子跟着惹祸。我家大平要是能忍着点儿,不上去踹那一脚,他能赖上么?”郭德说:“照你这么说,你这回就得让他赖上了?”莫相臣说:“不好说呀,哑巴要是不死,赖上也不要紧;哑巴要是死了,非赖上不可。”郭德说:“没那么容易,你家大平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看着吧,他要不给你出这口气才怪呢!”莫相臣说:“你别说他了,你还不知道么,他越驴性,就越惹事;他越惹事,我就越受气。”郭德说:“那都怪你管得太严了。别看他周大赖是滚刀肉;你要是放手不管,大平也照样弄烂糊他”。莫相臣说:“那不得出人命么?咱们还是忍着吧。实话告诉你,我要是不压着,大平早就收拾他了。”郭德说:“这回你别管大平,让他收拾那坏种一回,我也跟着解解恨。”莫相臣说:“不行,我整天看着,还惹祸呢,要是放任自流,他非惹大祸不可。”郭德说:“他在集体户没人管,惹祸了么?我告诉你,孩子从来都是有山靠山,无山独立。那些无赖从来都是欺软怕硬,你要是不管,他们早就不敢惹他了;不用说这样欺负他,就是无意中碰倒他一根汗毛,也得马上给他扶起来!那周大赖胆敢欺负到大平头上来,纯是活腻了。”莫相臣说:“你说大平会找他算账么?”郭德说:“那是一定的,我也希望大平好好收拾收拾他。”莫相臣说:“不行,咱俩都对付不了他呢,大平没那么多心眼儿,那不是自找苦吃么?我明天真得早点回去告诉告诉大平,千万别再惹他了。”郭德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要因为自己不行,就认为孩子也不行。我劝你对大平别管得太严,要是那样,他做什么都瞒着你,反倒容易弄出事来,还不如嘱咐他小心点更好。”莫相臣觉得郭德说得在理,心里更着急了,担心儿子惹出祸来。郭德看出了他的心思,转开话题说:“我真没想到周大赖收拾哑巴的时间提前了,我还以为他得趁哑巴生孩子的时候动手呢。”莫相臣问;“你怎么知道他要害哑巴呢?”郭德说:“狗改不了吃屎,这谁都知道。他以前那几个媳妇不是全离了么?哑巴不会说话,还能有好果子吃么?再说,哑巴后边已经有排号接班的了。”莫相臣不说话了。郭德问他:“明天早晨你回家不?”莫相臣说:“回去,天亮就走。我怕大平惹事。”郭德劝他说:“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他要是惹事,你管也管不住;他要是不惹事,你让他去,他也不敢去。我劝你明早还是等着坐班车回家吧,对孩子不要多管。我自从上回和周大赖打仗之后,不知为什么,看见我家那两个窝囊废就生气。总觉得他俩是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所以回家呆不了几天就犯病。长富看我在这儿住院,也不回家。家里的事我是什么都不想管了。”莫相臣说:“你不管是因为孩子不惹祸。他们要是惹是生非,你不管行么。”郭德说:“没什么不行的,不管就没事,越管事越多。我看透了:管不如不管,管了不听,反倒生气。我家二泰自己在家没人管,不是也过来了么?”莫相臣说:“现在我能管就得管,将来管不了,再说管不了的。”郭德说:“你这想法也对,像我似的,在这儿一天自个儿的气儿都喘不匀,还能管得了别的事么。”莫相臣听他这话有些气短,便安慰他说:“我看你好像比以前胖些了。”郭德说:“在这住院,一天啥事没有,除了吃,就是睡,像猪一样,能不胖么?前天量体重,又长了三斤多。胖是胖了,可是病没好,还是气儿不够用——我看这病是治不好了,这辈子就得这样长年这么住着了。”

“…………”

两人倒在床上,一直唠到两点多钟才闭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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