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大赖遭劫

事情果不出马彪所料,周贵方出了家门,刚走不远,突然听到一声尖厉的口哨,接着便看见前边路北蹿出一条大白狗,随后又钻出来一个瘦瘦的青年。那青年拿着一根棍子,比比划划地东指西点,逗得那狗横蹦乱跳地扑那棍子,就像狮子滚绣球一般。周贵方仔细一看,那青年不是别人,恰是东院郭德的二儿子郭长泰。他心惊起来,觉得不对头,停下了脚步,打算往回走。可是他刚转过身去,又发现莫平在他身后跟了上来。莫平手拿绳索,瞪着眼睛,分明是来抓他的。他想,前边有人和狗截道,后边有力大无穷的莫平堵着,右边是河过不去,唯一的出路是从左边往山上逃。他拿定了主意,转身撒腿就往山上跑。可是还没等他跑下公路,莫平早甩出手中的套索,缠住了他的小腿,使劲一拉,把他拽了一个狗抢屎,栽倒在路边了。莫平不说话,上去绑了他的手,又用破布堵了他的嘴。在他左腿上拴了一条绳,命令他说:“往山上走。”他知道莫平不只力气大,而且性情十分粗野凶狠——都说他是“玩命的好手,耍蛇的阎王”,除了他父母和姐姐之外,旁人都十分怕他。现在跟他上山,肯定是凶多吉少。周贵方害怕了,死赖在地上不起来,认可挨打。可是莫平没打他,只是问他:“你走不走?不走别怪我叫狗废了你!”说着,他把狗叫过来,点着周贵方的鼻子说:“白雪,咬他鼻子。”不知他是平时对狗这样训的,还是那狗对周贵方特别的客气,那狗张着嘴过来竟没咬,只在他鼻子上舔了一下,就告退了。可是只这一舔,就把周贵方吓得屁滚尿流,立刻爬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跟着上山了。

周贵方的嘴给破布塞着,他一边走,一边呜呜地叫,也不知他是在说话,还是在喊疼。他在前边顺着上山的小道走了一段,停下不走了。莫平拉了拉牵在手中的绳子说:“喂,顺着山路往上走。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吃素的,你老实点儿少遭罪,还能多活一会儿。”

周贵方又往前走了。莫平也不再吱声。走了不远,又是一声口哨,在树后又出来两个青年,也不说话,和长泰一起顺着山梁在前边引路。莫平牵着周贵方,领着狗,跟在后边向山里走去。

他们在山梁上走了三四里路,来到一个比较平的山顶上站住了。这山顶就像万里长城上的烽火台一样,向上可顺着山梁延伸到更高更远的山顶上去,向下则是绿色的山坡和沟膛。在它的南坡有一棵“霸王树”,那树向四周平伸着粗壮的枝杈。它那繁茂的枝叶把半个山岗遮得阴森森的,见不到一点阳光,那树下的山坡就显得更加阴暗了。

莫平从腰上解下一根绳子,搭到一个平伸的树杈上。把周贵方的两手绑在一起,面对山岗吊起来。他从山坡上拉动他脚上的牵绳,让他两脚站在山坡上。这样,周贵方的两手只能使劲地向上举着,不能弯腰或移动。莫平说:“姓周的,我告诉你,哑巴死了。你不是赖我打的么?现在就算我打的,我认了,我去偿命——挨枪子儿。那没关系,死得痛快,‘嘎叭’一声就完事儿。可是我偿命前,得先抓你当垫背的,才能出了这口恶气。”说完,他对着山下打了一声口哨。大声喊道:“弟兄们,把毒蛇给我拿来,看我怎么收拾这无赖!”不一会儿,从大树后边又过来两个青年,前头的一个拎着蛇笼递给了莫平。莫平接过蛇笼放在旁边,脱了上衣,扔挂到树杈上。过去掀开蛇笼,抓出一条黑灰的大蛇来。他左手攥着那蛇的脖子,右手舒理着蛇身,让它盘曲在胳膊上,对周贵方说:“我现在用这条蛇结果了你,我不打你,把它塞到你裤兜子里,它要是不咬你,就算你命大;它要是咬你,就算你倒霉。这不怪我,就看你的运气了。你不要怕,蛇朋友是不会咬你的——弟兄们,把他的裤脚扎紧,别让蛇从下边钻出去跑了。”话音刚落,就过来两个青年给周贵方扎了裤脚。莫平上前拉开他的裤带,往里放蛇。那蛇是盘在莫平胳膊上的,须一圈一圈地往下剥。莫平把攥着蛇脖子的右手伸到周贵方的裤兜子里,刚刚伸过左手去往下剥蛇,吓得周贵方得得颤抖,呜呜直叫。周贵方大腿和肚子的皮肉碰着那聚敛冰凉的蛇身,就像触电一样猛烈地佝偻起来,两脚立刻离开了山坡,倏地吊了起来。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几个青年都哈哈大笑起来。莫平见他这样害怕,便松开了他,把蛇又从他裤兜子里拿了出来,瞪着眼睛说:“没放就吓成这熊样,不放了!”他说着向长泰招招手,也不说话。长泰便过去拽周贵方脚上的牵绳,让他再原样站到原来的位置上。莫平拿蛇点着周贵方说:“怎么办?你自己说:是放呢,还是不放?”周贵方只是瞪眼看着,不敢出声。莫平看他不出声,一时生起气来,便把蛇头直对他的脸上杵过去。周贵方本来就很害怕那蛇,正瞪眼看着,以为莫平是拿蛇来咬他,吓得呜呜地叫着向后急躲,又一下子离位悬空吊了起来。大家看着又哈哈笑了一阵。长泰又把他牵回了原位。莫平说:“他嘴堵着,说不出话来,把破布给他拽出去,我有话问他。”长泰上前拽出周贵方嘴里的破布。莫平接着说:“你不是咬我一口么?这回我要送你上西天。我告诉你,我只要用这蛇咬你一口,马上放了你,不等你跑到家,你就完蛋了。别人找到你的尸首,肯定都认为你是上山被蛇咬死的,不会怀疑我,所以不用我给你偿命,你看这办法怎么样?但是我不那么干——明人不做暗事。今天我要弄死你,要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我弄死的,我宁可给你偿命。”

“大平,好消息——哑巴醒过来了。”郭长富气喘吁吁地从山下跑来说,“你爸怕你出来惹祸,正到处找你呢!我怕他们找来,特意偷着跑来告诉你。放了他吧,没事了。”

“放了他?没事了?——我是白给人陷害着玩儿的么?让他得了便宜,再找机会陷害我?我就那么好说话?——也行,我先用蛇咬他一口,再放他回家。”

“那和没放一样,不等到家就死了。”长富劝他说,“好兄弟,你就听我这一回吧,暂留他一条命,让他把事情交待清楚,低头认个错就行了。”

“不行,没那么容易,”莫平说,“他就白赖我了么?”

“行了,行了,大人不见小人怪,你别和他一般见识。”长富说,“你弄死他有什么好处?即使破不了这案子,不用你给他偿命,他死了,哑巴治病的钱没人拿,不是还得你家掏么?你信我的,留他一条命,哑巴治病的钱也好让他拿。省得你家再花那冤枉钱。来来,把这蛇装笼子里,让他写交待材料。大家都少麻烦,你看怎么样?”

“也行。”莫平改了主意,“那就把他放下来,让他交待。”莫平说着,把蛇放进笼子里。长泰领着那四个青年把周贵方放下来说:“你老实交待。”周贵方没有回答,呲牙咧嘴地说:“疼死我了……”

“吊上去,吊上去就不疼了!”莫平生气了。长泰又和人把周贵方吊了起来。周贵方连忙说:“我交待,我交待。快把我放下来吧。”莫平说:“来回放太费事,就那样吊着说吧,说不说由你。”

“我说,我说。”周贵方知道这样挨下去也是白受罪,只好交待说,“哑巴是自己摔死的——”

“撒谎!”莫平说。

“没有,我没撒谎,她真是自己摔死的。”周贵方怕挨打,连忙解释说,“前几天哑巴发现了我和桂茹的关系,天天吵闹不干活,屋里灯泡坏了也不管。昨天晚上我喝了点酒,答应把桂茹撵回家去,她高兴了,自己主动要换天棚上的灯泡,把两个凳子摞到一起,爬了上去。在她往下拧坏灯泡时,触电摔了下来。我上前一看,发现她没气了,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桂茹说送你家去,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好办法?”莫平瞪眼看着他。

“不是,是坏主意。”周贵方改口说,“于是我把她背到你家,放到鸡窝门口,捅炸了鸡窝,跑到院外,等你家人出来摸黑乱打,好诬赖你家,让你家给拿钱治病,可是你家没打她。”

“不对,你别说了!”长富说。

“对,是一下没打。”周贵方说。

“你别装糊涂,打没打不用你说!”长富说,“为啥你和周桂茹不上去换灯泡,让她上去呢?”

“我醉了,也没想到她能触电掉下来——啊哟,太疼了,放我下去吧,求求你们了。”

“疼什么,忍着吧!”莫平说,“就得让你疼,再不许喊疼,越喊越不放你下来。”

“你别耍花招。”长富说,“你和大平吵架时一点儿没醉。你说,那灯泡是不是你故意弄坏的?”

“不是,早就坏了”。周贵方说。

“你和周桂茹为什么不上去?”长富继续追问道。

“我想教训教训哑巴。”

“为什么?”莫平说,“你不老实交待,就这样吊着。”

“自家的事——哑巴不听话,想打她,又不敢打,所以才这样教训她的。”

“胡说八道,你明明是想害死哑巴,诬赖莫平,怎么是自家的事呢?”长富说,“就得这样吊着你,不能客气。”

“你这条毒蛇,死到临头了,还不老实交待!”莫平瞪大眼睛看着他说,“把他放下来,给我绑到树上,我要让他这条毒蛇认识认识我这个‘蛇阎王’!”

大家把周贵方放下来,捆到一棵近搂粗的柞树上。莫平到跟前去看了看,又摸了摸那绑绳,转身吩咐身边的两个青年说:“下去给我烧一桶开水来,一会儿褪蛇皮,吃蛇肉。”两个青年答应着下去了。接着他又吩咐长泰说:“你把他的绑绳勒紧一点儿,再把牵绳和吊绳替我收起来。”

郭长泰答应着过去拉紧绑绳,把周贵方勒得直咧嘴。长泰故意问他:“感觉怎么样,好没好?”周贵方说:“好了。”长泰一边猛劲地勒绑绳,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说好,肯定是没好,太松了,还得使劲勒一勒。”一直把周贵方弄得告饶说:“二泰,我没得罪你,你为什么和我这样过不去?”长泰冷笑着说:“你说得好听,你为什么让哑巴往我爹头上扣尿桶?”周贵方说:“那不怪我,他天天早晨在那监视我,妨碍哑巴拿柴做饭。”长泰说“他离你俩那么远,还能妨碍哑巴拿柴?你现在还这么嘴硬,看来勒得还不够紧。”说着又使劲地勒起来,周贵方急忙解释说:“那是真事,他在那练气功,哑巴就不敢出去拿木头。”莫平气冲冲地说:“拿木头?你那是拿木头?”周贵方说:“不是拿,是偷……”

“……”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又问了一阵,郭长富拿着手中的记录对莫平说:“我看差不多了,这些记录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但是为了稳妥起见,咱们还应当让他按照这些内容,自己再写一遍。”莫平说:“对,就这么办。”于是长富到周贵方跟前解开他绑着的两手,塞给他纸笔,让他按刚才交待的,写出害哑巴嫁祸给莫平的过程。周贵方不敢再耍赖,很快就按要求写了出来。郭长富看了一遍,让他在上面签字画押,连同笔录一起交给了莫平。

莫平收了笔录和交待材料,突然沉下脸来,吩咐长泰把周贵方的手紧点绑到树上。他说:“这小子太坏了,你看我怎么剜他的心吃。”长富说:“办事不能过头,你杀了他要偿命的,拿你的命换他这种小人的命不值得,我看不如揍他一顿,解解恨算了。”可莫平就像没听见一样,举着拳头大声宣布:“朋友们,弟兄们,大家不都叫我‘蛇阎王’吗?今天我就真当一回‘蛇阎王’——吃两条毒蛇给大家看看。”郭长泰笑嘻嘻地说:“大平哥,咱这笼里就一条蛇,怎么能吃两条呢?”莫平指着周贵方说:“这不还有一条么。”长泰说:“对呀,这可是一条毒蛇,不知你打算怎么吃。我是不是可以跟你借一点光呢?”莫平说:“当然可以,只要是想吃、肯吃的都可以跟我吃。至于吃法么,到时候就知道了——你别站这儿净说些没用的了,快去把他的手脚绑好,别让他靠在树上享清福了,嘴还得给他塞上,省得动刀时他乱喊乱叫。”

长泰答应着动起手来。莫平又转身向后看着喊道:“弟兄们,水开了没有?”后边喊着报说:“马上就开。”莫平说:“开了抬上来,我要褪蛇皮了。”他说着,过去解开周贵方上衣的扣子,把他的衣服向两边扒了扒,露出胸口来。周贵方以为这褪蛇皮是用开水浇烫,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这时一桶开水抬了过来,莫平过去接了。周贵方害怕起来,使劲地乱挣着呜呜地叫。长泰看着他笑着说:“你急什么?你着急要死不行,得‘蛇阎王’倒出手来才能收拾你呢。”长富上前劝莫平说:“大平,你千万可别拿开水烫啊,那样是要出人命的。”他见莫平不说话,又转过脸去对长泰说,“二泰,你快回家去叫莫叔来吧,就说咱们劝他不听。”这时长泰已经绑完了周贵方的两只手,一边拿木棍子使劲地往周贵方的嘴里加塞破布,一边没好气地说:“我才不去呢,谁也不是小孩子,自己做事自己担,你慌什么?”莫平说:“对了,二泰说得对,好汉做事好汉当,咱哥们是不会牵连别人的。”他说着过去掀起蛇笼的盖子,抓出蛇来,左手捏住蛇的脖子,腾出右手,弯腰从腿上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在蛇头上一划,叼了刀,抽出右手在蛇头上搓脱一块皮,掐住皮茬,两手往开一抻,只听“呲啦”一声,那蛇的皮便从头到尾剥了下来。一条黑灰的大蛇,立时变成了一条血淋淋的红肉在他手上聚敛敛地盘曲翻滚。

莫平把那蛇皮往地上一扔,拿那条红肉到开水桶里涮着说:“这叫‘白龙出海’。愿意吃的来吃吧。”说着,他拎出那蛇,大家看时,那条红鲜鲜的血蛇已是一条雪花似的白肉了。他拿刀把那蛇割成两段,自己吃一段,递给长泰一段说:“吃吧,这谁都能吃。要吃‘红龙闹海’那就得有点胆量了。那是把蛇剥了皮,到凉水中一涮,洗掉外面的污血拿出来就吃,因为那血淋淋的活肉还在不停地聚敛跳动,不如这样好吃——那没有酒是不行的 ”。

长泰吃了两口,突然停下来看着莫平说:“这事弄错了,咱们就这一条蛇,那时候吃‘红龙闹海’就对了。”莫平说:“你想吃‘红龙闹海’?——不成不成。我不说了么,那没有酒干脆吃不下去。我不是小瞧你,你也不过是跟着瞎张罗,到时候就不敢吃了。”长泰说:“你这可是太小看我了。你说我跟你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现在没有蛇,现抓又不赶趟,不吃也可以;但是你记着点儿,再有机会,咱们哥们保证和你一起吃。”莫平说:“好样的,我相信你。但是,今天不吃,以后就没有机会一块吃了。方才长富哥和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当真,他是想哄我回去,怕我杀了这条毒蛇。告诉你吧,我的好兄弟,哑巴昨天晚上就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又活了呢?这不是骗我么?就算我傻,自己的事,多想一会也就知道了。打死哑巴的罪落到我头上了,我到家还想出来么?现在我抓住了这小子,不赶紧弄死他闹个够本儿,以后还有机会了么?各位弟兄听着:一会儿我就给他开膛破肚,我要掏出他的下水喂狗,掏出他的心肝吃了解恨。”说着,他连连使劲地啃了几口蛇肉,把骨头往地下猛劲一摔,“这条完事儿了,下一条!”

莫平拿着尖刀在周贵方面前晃了晃,又拍了拍他的胸脯说:“这样不好下刀,非往外崩血不可,应该用凉水冰一冰。”长泰听说要凉水,便和人去抬了一桶凉水,放到莫平面前。莫平说:“好了,你们看我怎么挖出他的心来!”于是他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毛巾到水里沾湿了,对周贵方说:“姓周的,你别怕,好好看看我是谁,我要开挖了。”说着,他把那湿漉漉的毛巾猛地按到周贵方的胸口上。

周贵方见莫平拿刀真的冲着他来了,魂都吓飞了。他闭了眼睛等死,突然感到前胸凉洼洼的,以为是尖刀挖开了胸膛;那凉水顺着胸口和肚皮簌簌地流下去,他以为是他的血在往下淌,不觉之中打了一个寒颤,一泡热尿随着凉水泄了下去。莫平见了哈哈大笑说:“这蛇没胆,尿裤子了,不能吃——咱们撤!”说着,倒了水,回身“嚓嚓嚓”对着树上的绳子砍了三刀,眼看着周贵方堆了下去,莫平打了两声口哨,和大家拎了蛇笼子,敲着水桶,领着狗,下山去了。

周贵方倒在树下,眼看着莫平远去了。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拍拍胸脯,发现自己还活着,他喜出望外,顺着来路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了。

莫平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莫大妈埋怨他说:“你跑哪儿去了?也太任性了,出去也不说一声。家里到处找你,都快急死了。”

“找我干什么呀,我又不是小孩子。”

“找你干什么,不是怕你惹祸么!”莫大妈说,“你吃饭了么?——早晨就没影了,一直到现在才回来;你不知道回家,也不知道饿?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自己想咋地就咋地,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你爸早晨从医院回来就找你,急得火上房,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刚才回来一趟,看你没回来,又出去找你了。咱们家摊上这么大的事儿,你就像没事似的。你也不替大人想想,这个时候还得操心到处找你。”莫大妈唠叨着,端来饭菜摆到桌子上,“还不错,总算自己回来了,没惹祸。你咋不想想你姐姐,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折腾一天一宿了,吃不好睡不好……”

“叫她回来吧,咱不在那伺候她。”

“什么混账话!”莫相臣从外面进来,生气地骂莫平,“没有比你再混账的了,二十来岁了,什么都不懂。她回来能行吗?要是周贵方去那儿和哑巴串通一气,咱家这理还能说清楚么?”

“吃饭吧,别说了——你爸让你姐在那儿护理哑巴,是为了问清她到咱家鸡窝来的实情,要是周贵方和哑巴串通起来,这事儿就没法弄清了。”莫大妈说。

“不用问了,我已经问明白了。”

“你问谁了?”大妈诧异地问。

“周贵方。”说着,莫平把周贵方的交待材料和郭长富的笔录往桌上一放,满有信心地说,“你看,不用说哑巴没死,就是死了,他也赖不上咱家——咱家是那么好赖的么?”

“不用看。”莫相臣瞪着他说,“他跟你白话你就信?”

“你看嘛。他敢和我白话,我不要他的命!”莫平横瞪着眼睛说。

莫相臣拿起莫平放在桌子上的材料,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道:“交待材料:自从哑巴发现我和桂茹的关系后,她整天吵着赶桂茹走,昨天我喝醉了,答应送桂茹回家,她高兴了,把两个凳子摞起来,上去换灯泡,不小心触电掉下来摔晕了,我没钱给她治病,就把她背到老莫家,放到鸡窝门口,然后捅炸了鸡窝,等莫家人摸黑出来把她当野兽乱打,好赖上他家给拿钱治病。可是莫平出来时带了手电,认出了她,一下没打,但是人死了,所以我也就只好赖他家了。还有,以前老郭德天天早晨在路边锻炼,影响哑巴偷柈子,所以我让哑巴借倒尿桶的机会扣了他一下,还诬赖说他耍流氓。以上事实,周贵方自供。”

莫平站在旁边,见父亲看完了那口供,得意地问:“怎么样?”

“还行。”莫相臣没有夸赞儿子,默默地想了半天说,“这可能是真事儿,但是你是怎么问出来的呢?”

“那小子是‘草包’,让我吓的裤子都尿了,还敢不老实交待?”

“瞎说,他是‘滚刀肉’,还能怕你?”莫相臣不相信儿子的话。

这时,长富和长泰兄弟俩嘿嘿地笑着进了屋。

莫平说:“真的,不信你问他俩呀!”

莫相臣没说话。但是长泰听说让问他俩,知道这是莫平要他俩帮着说话。于是他便把莫平怎样和他们兄弟俩又找了四个青年一起把周贵方劫上了山;怎样骗周贵方说哑巴死了,要在偿命前杀他垫背解恨;怎样说哑巴没死,让他做了这份交待;又怎样假装不信哑巴没死,要把他剖腹挖心,直到把他耍得尿了裤子的经过都一一说了一遍,直把莫相臣听得憋不住笑了。可是老头立刻又收住了笑容,摇摇头说:“不行,你们这是逼供,那小子过后是不会承认的。”

“他敢不承认,我就剥了他的皮!”莫平气冲冲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不用管他。他要是真的耍赖,咱们就再收拾他一回。省得在家闲着没事干。”长泰说。

“他打赖也没关系,这回让他知道咱的厉害也就行了。再说,咱们已经摸到了他的实底,只要他赖不上咱们,就不用理他。”长富说,“对这种人尽量离远点,少逗弄他。不能事事和他争输赢,见高低。”

“对,他怕咱就行了。”莫相臣说,“你姐说了,哑巴不死,他就赖不上咱家。不用着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等哑巴醒了,一问就明白了。”

郭长富说:“对,只要哑巴承认她是换灯泡触电摔的,咱们就没责任了。他周贵方再能耍赖也没用。但是现在就怕周贵方去哄哑巴,不承认她是换灯泡触电掉下来摔的。”莫相臣说:“那不要紧,有晓岚在那护理,周贵方没有机会去哄哑巴。晓岚说等哑巴醒过来就问这事……”

莫大妈见四人只顾说话,爷俩还没动筷儿,便又拿两副碗筷儿来,让长富和长泰也一块吃饭。哥俩也不推辞,于是四人一同吃了饭。

莫相臣怕晓岚一个人护理太累,撂下饭碗就急急忙忙地骑上自行车到医院去了。大妈收拾碗筷,三个青年仍旧谋划对付周贵方的办法。长富说:“咱应当把那垛木头搬进院子里来,在那放着简直就是给他周贵方预备的,晴天时他顺手牵羊,一次三块两块地拿;雨天就钻到那个洞里去掏,光我看见也不下十回了。”莫平说:“不搬。以前我要搬,我爸不让;我说丢了,老爷子说‘烂木头,丢就丢几块吧,也不是花钱买的,为人不能心眼儿太小了。’你说这是我小心眼么?——以前没搬,现在撕破了脸,就更不用搬了——他再来偷,我抓住就揍,还怕他来偷么?”长富说:“惹那气干什么,对这种小人最好是没事别碰他,免得他赖上你。”莫平说:“他赖我更好,省得我再特意找碴收拾他了。如果我早点治治他,他绝对不敢这样得寸进尺地欺负我家。”长泰说:“我觉得也是。如果咱早像今天这样收拾他一顿,就不可能出昨天的事儿。我看那木头就放在那儿,看他以后偷还是不偷,要是还偷,就再想办法收拾他。”长富说:“那还看什么,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搬进来算了。咱们没事也犯不着白搭东西和他磨牙吵架。”莫平说:“不搬,搭两块烂木头就搭两块吧,以后不能白让他偷了。我得借这由子玩玩他,也好开心解闷。”长泰说:“对,咱也不能便宜了他。我看咱们弄点小柈子在里边放上雷管,炸他个瘪犊子。”长富说:“你尽出坏道儿,炸坏了人怎么办?”长泰说:“崩不坏,雷管虽然是八百斤的力量,但因压不那么实,没有多大的劲儿,如果填到炉膛里面,那劲儿就更小了,干脆崩不着人。”长富说:“要是崩着人呢?”长泰说:“崩着更好,就是要崩他——顶多是伤着点儿,也崩不死,有什么大不了的。”长富说:“你别瞎扯淡,真崩坏人是闹着玩儿的么?”长泰说:“真崩坏了也是他罪有应得,怨谁呀?我就不信,他还能告咱们说是偷木头烧火崩的?——不可能。退一步说,就是他找咱,咱就承认么?”莫平想了想,摇头说:“不行,咱弄不着雷管。”长泰说:“还有个办法,就是在柈子垛里放几条蛇。”长富说:“你就能扯淡,蛇不往外跑么?”莫平说:“行,往外跑也不要紧,隔两天我就往里扔几条。走,咱们现在就去抓。”说着他就要和郭家兄弟上山。长富说:“我不敢抓,你俩去吧。”莫平说:“我也没让你抓,怕什么?跟着玩玩么。”于是三人一同上山去了。

哑巴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凌晨了。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在身边护理她的是莫晓岚,她感到非常惊异。她睁眼睛看了半天,突然叫着要起来,莫晓岚连忙上前按住她,安慰她好好养病。劝了半天,她才平静下来,流了一阵眼泪,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这天上午,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捂着肚子哭叫,捶腰捶腿地折腾起来。医生把她送上了产床。她流产了。孩子没保住。

第二天晚上,周贵方去了医院。他让莫晓岚回家,他说他是来护理哑巴的。莫晓岚没理他。哑巴看见周贵方,立刻哇哇哭闹起来。大夫和护士听见了,跑过来一看,见哑巴和周贵方吵闹,便把周贵方推了出去。周贵方和大夫解释说,他是哑巴的丈夫,是来护理哑巴的。大夫才又让他进了病房。但是哑巴一见到他就哇哇哭闹不休,大夫只好让他回避。周贵方心里有鬼——怕莫晓岚问出他的老底,软磨硬泡地赖着不肯走。可是哑巴就是不买他的账,看见他就拼命地哭闹,谁劝都不听,实在没办法,大夫只好把周贵方撵了回去。

哑巴入院后,都是莫晓岚在护理。莫晓岚没事的时候就和她用哑语交谈,但她一直没问哑巴到鸡窝去的原因。直到哑巴能够自理之后,她才试着问起这事。哑巴说,她家根本就没养鸡,她也根本没去找鸡。莫晓岚怕多说这事引得哑巴着急生气,也就没再深问。这以后,周贵方又去过医院两次,结果都被哑巴赶了出去。周贵方眼见讹莫家无望,也就只好认栽,在哑巴住到第七天的时候,到医院交钱办了出院手续,之后把哑巴送回娘家去了。

哑巴住院这七天,莫晓岚一直精心护理。哑巴对她感恩不尽,临别时依依不舍地流着眼泪告诉她:周贵方丧良心,要害死她,故意弄坏电灯,骗她上凳子换灯泡触电摔下来;她刚掉下来时,本来心里还明白,后来不知周贵方拿什么东西砸了她脑袋,才昏死过去的。这次回家之后,再不回来了,和周贵方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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