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里洗澡间的池塘很小,一次只能容纳四个人。是专供司炉工下班洗澡用的。因为他们烧炉就是和烟火、煤灰打交道,不论怎样小心,干一天活,也还是脏得如同从灰堆里爬出来的一样,必须洗一洗,换了衣服回家休息才行。因为这山区没有公共浴池,如果身上脏,要想好好洗个热水澡,彻底干净干净,除了这儿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张宝玉也就经常接待其他人前来洗澡。因为洗澡烧水损耗能源,影响锅炉供气,所以不论谁去洗澡,都必须经班长同意,这样张宝玉便渐渐地成了全厂瞩目的人物。
为了节约煤炭,领导对张宝玉这一权力早有明确的限制规定:只有因工作弄脏身体又持有本单位领导申请的同志,才允许给他放水洗澡。
这天早晨,张宝玉戴好防尘帽、口罩和眼镜开始清炉了。他关了引风,打开炉门,拿起搂耙,把炉膛里表层的炭火推到里边,扒出底下烧结的灰渣。那烧得通红的灰渣出了炉门还在熠熠闪光,烘起股股灼热的气浪,熏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屏住呼吸,奋力挥耙扒完灰渣,退下来换了一口气;又上前把炉膛里的炭火摊匀,上了煤,关好炉门,开动引风。那炉火又呼呼地燃烧起来。
张宝玉清完炉,又动手处理灰渣。他拿起水管浇那红光闪闪的灰渣。随着一阵阵噗噗嗤嗤的声音,扑起一股股饱含硫的刺鼻臭味儿的灰尘和乳白色的蒸汽四处飘散,霎时充满了整个锅炉房。他在灰蒙蒙的灰雾中耍了一阵水龙,跑出去掀开口罩大口喘着气,拽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拉过手推车往上装那正在滋滋冒着热气的灰渣。
“喂,老乡,你真忙啊!”王录这样喊着,和马彪笑眯眯地向他走过来。
张宝玉放下锹,拿毛巾擦了一把脸,迎过去说:“还行,也不算太忙。”
“怎么就你一个人?”马彪问。
“这班本来四个人,吕博文、王坤是你的兵,不能来;就剩我和张长顺了。张长顺说有事晚来一会儿,所以我一个人就显得忙了一点——有事么?”
“我俩想洗个澡。”王录笑眯眯地说。
“行。四点钟来吧。”
“我想现在洗呢。”马彪说。
“现在不行。”
“我俩稍等一会儿呢?”
“那也不行。”张宝玉说,“太浪费了。四点钟来吧。再稍微早点也行,我可以放水让你俩先洗,下班时我和‘虎子’用你俩的剩水。”
“现在没人管,你放点水让我俩进去涮涮就完了呗。”王录说。
“不行,不能开这个头。这是有规定的,如果今天我让你俩洗了,以后就没法控制了。”
“什么规定?”马彪说,“我就不信以前没有上午单独放水洗澡的。”
“有是有,那可都是经过车间领导要求,我才安排的。”
王录突然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拍着张宝玉的肩膀说:“兄弟,你一天光顾干活,心眼儿太死了,咱们马兄弟不就是领导么?我和你说,他比车间领导可大多了,是部长呀。我是陪着来的。”张宝玉说:“这我知道,洗澡不是官大官小的问题,关键是不能太浪费了,特别是那些不必要的浪费。”王录说:“你不说以前因为车间领导要求也安排过吗?”张宝玉说:“笑话,我烧这么长时间锅炉,还没见过一个领导来安排自己洗澡的呢。我告诉你:人家领导来安排的都是为了工作——你俩还是四点钟来吧。”
“本人四点有事,来不了。”马彪板着脸很不高兴地说。
“领导四点有事,这也是为了工作,你现在放水吧。”王录说。他以为这么一说,张宝玉能马上给他们放水洗澡。可张宝玉却告诉他说:“我说跟工作有关,是说因为干工作弄脏了身体。像装卸白灰、清扫库房之类的活,弄得满身泥土,单位领导领着人来了,要求放点水洗洗,我能不让洗吗?”
“走吧,不用说了。”马彪转过脸去看着王录说,“咱们老乡不开面儿,怎么办?你就四点来吧,别再磨牙了。”
马彪和王录离开锅炉房走了。张宝玉装完灰渣,自己往外推。张长顺来了。他见张宝玉一个人在推车,便跑过来帮着推。他一边推车,一边问:“马彪和王录干什么来了,好像不太高兴?”
“要洗澡我没让,能高兴么。”
“他不高兴?——以后还总也不让他来洗了呢!”
“其实这次我也不是没他洗,是他要现在洗我没同意;我让他下午四点来,他就不高兴了。他说他四点有事不能来,那还怪我么?”
“四点钟来也不让他洗!——你不好意思撵他,我撵。就你讲风格,总让他们先洗——惯的!以后你别开洗澡间的门,谁要是来洗澡,你就说钥匙在我这儿。你看我怎么让他们那些上这儿来摆谱装屁的给我滚蛋!”
“不给他们放水就完了,要是整天锁着门,咱们来回拿送东西和换衣服也不方便。”
“不锁也行。就怕你太好说话,他们一说,你就又给放水了。咱们凭什么伺候他……”
张宝玉和张长顺两人唠着嗑,卸了灰渣,又推了两车煤,回休息室了。
马彪和王录离开锅炉房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回头向后看了一眼,见跟前没有别人,自言自语地说:“哼,四点钟来——竟然让咱俩四点钟来,真有意思!”
“四点钟也行啊,咱俩用一池子水,也挺好。”
“好什么?混蛋,纯粹是个混蛋!”马彪气哼哼地骂着说,“煤又不是他家的,就是烧一烧呗,连个人情都不会送。要是四点钟来,我现在来干什么?要是等到那个时候,咱俩还用他让么——真是混蛋透顶了。还说以前没有开过头,唬别人行,唬我?拿我当傻瓜?做梦去吧。”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王录笑了笑说,“你也够呆了,跟他央叽什么?这回明白了吧?对他这种人说什么都没用,你要是女的,保证不说也行,因为可以偷着看,有奔头么。”
“他这样呢么?”王录很是诧异。
“告诉你吧,我在群专指挥部听到的多了,就因为考虑他是同乡,所以一直没追查——再不好也不能查,都是一个地方来的,他丢了我也捡不着。等着吧,弄出事来就老实了。”
“噢,这我还真没看出来,只是觉得女人都喜欢他。”
“你看你这话说的——”马彪看着他笑了。
“你笑什么呀?我说的是实话。”
“什么实话,简直是太油了——他喜欢女人你不说,却说是女人喜欢他;女人要是喜欢他,那不是有事了么?”
王录听了这话,犹如五雷轰顶一般,一下子脑袋涨得老大,全身发起热来。他觉得他的妻子一定是和张宝玉有事了。他不说话了,阴沉着脸,慢慢地走着。马彪看他脸红得发紫,额头亮晶晶的,又开始擦他那眼镜,知道是自己的话发生了效力,又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你不知道,人都说他经常给女人开塘子,就是为了偷看她们洗澡。我真不明白,女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呢?咱们对这些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有的,人家说得十分真切,连看的是谁,怎么看的都说得清清楚楚,让你不能不信。”
王录有自己的心病,觉得这些话好像和自己有关,不由得问道:“他究竟都看谁了?”
“这我能和你说么?——你不知道就别问了。”
“我不往外说。”
“我知道你不能往外说。这不是你往不往外说的问题,是我不应当告诉你。这事放到谁头上都一样,‘眼不见,心不乱;耳不听,心不烦’,听了就得生气,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能生那闲气么。”王录故作镇定地说。
“不能吧?人都是有感情的,谁能面对这种事不生气呢?”马彪看着他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什么。王录心里更加沉重起来,这事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到了胸口上,让他喘不上气来。他沉默地跟马彪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又试探着说:“你是领导,要是真有这事儿,你真得和他谈谈,认真劝劝他,别闹出事来让人笑话,咱们也都跟着丢脸。”
“嗤,这我还不知道么?”马彪笑着说,“俗话说‘劝赌不劝嫖’,劝也白扯。再说这事也没有劝的。我要劝他,他肯定认为我是要整他;不如装不知道,干脆不管。好在受害者没有告状,现在反映这事的人都是些不相干的,这类事情历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受害者自己糊涂,甘当软盖儿王八,让别人当笑谈,我管那事干什么?要是受害者告状,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们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群专指挥部门口。王录站下来,想和马彪唠一会儿再去上班,但是他看周贵方从前边迎了上来,知道他一定是有事来找马彪的,便知趣地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周贵方是马彪找来的。他俩近日联系异常密切。马彪想借大联合清理队伍之机,干一番事业,除了亲自开会宣传鼓动之外,还扩大了他的油印小报——《天气预报》的印发数量。他找周贵方来就是商量这个小报稿件内容的。马彪为了工作方便,早就搬到办公室来住了。他办事怕被人看见,把门窗挡得严严的,即使是明亮的中午,屋里也很暗。他习惯在阴暗的环境里干事:能在黑暗中谈话、撰稿和安排工作。常和他打交道的周贵方知道他的这一特点,不到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他是不肯开灯的。
周贵方跟着马彪钻进办公室,见灯开着就伸手关了。他以为自己这一殷勤的举动会受到马彪的夸赞。可是万没想到马彪却说:“这灯得开着,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关了灯就什么也看不见,可能是得了夜盲症。想去看大夫,又没有时间。”说着他伸手开了灯,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稿子递给周贵方说:“你看看我写的这篇稿子,你如果同意,就在下面签个名,算你写的。”周贵方拿起稿子一看,标题是《信号弹与‘窜天猴’》,副标题是“剥去陈琳的画皮看他的反革命本质”。周贵方兴奋地说:“好啊,写得好,真是一针见血!不用看了,我签名。”马彪说:“不行,你还是好好看看吧。如果有人问你,也好按这个观点解释。我打算以你的名义在《天气预报》上把它发表出去,你看怎么样?”
周贵方说:“行啊,现在我就签名。”马彪说:“你要好好考虑一下,别张嘴就说行。这篇稿子里我不能露名,要完全以你的名义出现。我想,它在清队时一定会起到很大的作用。到时候,功劳都记在你名下。你认真看一看,有个精神准备,一旦有人问,你也好答复他们。”周贵方笑着说:“唉呀——老弟,这篇稿子不用说是咱们早就商量好了的,就是从来没商量过的问题,你也不用担心,就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什么事说不明白?如果你觉得心里没底,现在可以扮成群众问我一问,看我能不能达到你要求的标准。”马彪说:“现在没时间。你先把稿子带回去熟悉一下,晚上我到你家去问。”周贵方推辞说:“不行,不行,你别去了——我家说话不方便。”马彪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家说话怎么不方便?”周贵方说:“你不知道,这两天桂茹和我吵架怄气,整天挑我的毛病,这事要是让她知道了,万一露出去,那不是‘老西子’围缸转——坏醋了么。”马彪说:“那以后再说吧,反正近日不公布。但是这稿子不要让别人看见。”周贵方说:“要么我今天拿回去好好看看,理解透了,明天早晨再来找你。”马彪说:“好,就这样,你准备吧,我时间太紧了,你明天一上班就来,别晚了。记住,千万要下点功夫,这篇稿子发表出去,你就立了大功。无论干什么事情,要干就自己出头干,要么就别干;你没看出来么?大联委中那两派都有常委,唯独没有咱们中间派的人,说咱没有独立的观点,这回你把独立的观点亮给他们看看。军代表一高兴,说不定给你个常委当当呢。”周贵方说:“我当不上常委,能受他们重视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看还是把你的名签上吧,那样军代表和全厂职工都能知道你大义灭亲,一心革命,肯定会更加重用你。等到以后有机会,你拉兄弟一把就行了。”马彪说:“不行,还是用你的名发表吧——新来的军代表组长是一个老头儿,据说他特重义气,要是发现我揭批师傅就麻烦了。”周贵方说:“要是那样,我可就当仁不让了……”
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群专指挥部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桌上放着一沓材料,马彪在桌前看报。周贵方来了,马彪伸出手去向自己一挠,又照样看他的报纸了。周贵方进了屋。马彪问:“老周,你怎么知道——‘窜天猴’是特务联系的信号呢?”
周贵方答:“‘窜天猴’升起来不长时间,南山就升起了两颗信号弹,时间相隔很近。”马彪摇摇头,站起来笑着说:“不行啊,还吹你有三寸不烂之舌呢。你这样说就被动了,容易露出破绽给人抓住把柄。对这样的质问必须以攻为守。”周贵方不解地问:“怎么以攻为守呢?”马彪说:“这很简单,就是你先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反过来让他说‘窜天猴’是不是特务联系的信号弹。他说是便罢。如果他说不是,你就把他糊上——问他怎么知道不是,让他说清为什么‘窜天猴’升起来不长时间南山就升起了信号弹。一鼓作气,直到弄蒙他,抓起他来为止,看他还敢说不是?”周贵方拍着大腿说:“妙啊,妙!真是太妙了!——又跟你学了一招。”马彪说:“这只是方法,要想用好,光你自己不成,要有一支队伍,一个人在前边领头,后边的紧跟上去才行。可惜老吕走了,他要在这儿,你俩配合起来肯定没问题。”
周贵方听马彪又提起吕博文,立刻收起笑容反对说:“你想一个槽子拴两头叫驴?那可不行。”马彪说:“也对,他要是能像你这样能屈能伸就好了。他那人致命的缺点就是自以为是,谁都瞧不起,结果闹得身败名裂,贻笑大方了——不说了,这些和咱没关系。现在决定咱们成败的关键是熟悉材料,掌握‘大恶霸’的家底儿,你说陈琳有几个孩子?各叫什么名字,都在哪儿工作?”周贵方说:“这个我知道,那稿子上都有,我都记住了。”
“那好,还有一点你要特别注意:如果有人说他孩子的名字是建国以前起的,你就别让他说。”
“那恐怕不行吧?他要是硬说呢?”周贵方疑惑地看着他说。
“你活人还让尿憋死么?采取主动进攻的办法嘛。说这话的人和拉偏架的人一样可恶,必须先弄蒙他。硬说他们是一伙的,让他得到引火烧身的结果——我就不信,火烧到他自己身上,还能去帮别人解脱?……”
两人正谈着,灯忽然灭了,马彪知道是停电了,急忙拿起电话喊道:“要变电所……为什么停电?……供电系统停电为什么不早通知?影响抓革命促生产是要负责任的,什么时候来电?……哎呀,到十二点?以后联系一下,再有这事让他们先来电话通知咱们,也好提前有个安排。”他放下电话对周贵方说:“这下子一切都乱了套,我要是早知道今天上午停电,早安排点儿活动多好啊。你先按我说的想一想,做好准备,千万别露出去,可不能粗心大意。我有点急事要办,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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