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莫相臣见天下了雨,很高兴。莫大妈一边淘米,一边说:“这个月净吃土豆了,这回下雨了,咱那小白菜该能吃了吧?”莫相臣说:“早就能吃了,这几天只差天太旱,我没敢往下间。你等一会儿,我去看看,间点回来做汤吃。”说着他到南园子去了。
莫大妈做好了饭,等老伴拿小白菜回来做汤,可是干等,也不见老头子回来,只好叫莫平去找。
原来莫相臣来到地里间了一些小白菜,刚想往回走,发现地里的草长起来了,就顺手拔起草来。他拔着拔着,竟忘了老伴儿在家等着小白菜下锅这事。直到莫平来喊,他才想起来。于是他急忙拿着小白菜回家了。
莫平跟在父亲后边晃晃荡荡地往回走,忽然看见院外的柈子垛里探出一个人头,又很快地缩了回去。他断定是周贵方,便不声不响地躲在一边等他出来。不一会儿,那人出来了,果然是周贵方。周贵方抱了一抱柈子,刚要往家走,莫平咳嗽了一声,吓得他又连忙躲回去了,但是有一只脚露在了外边。莫平看着来气,在身边拿起一块柈子扔了过去。那柈子落到木头垛上滚下来,正好砸在周贵方那只脚上。周贵方挨这一砸,没有出声,却抱着柈子钻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莫平气呼呼地大喊:“都来看啊,周贵方偷木头了!”他这一喊,周贵方连瘸也不瘸了,腾腾几步便蹿进了家门,把那柈子扔到屋里,跳出来说:“谁偷你木头了,我找你家去,让你爸给我‘脱贼皮’!”说着拉出要往莫家闯的架势。莫相臣这时已经进了屋,听见儿子在外面喊周贵方偷木头,急忙扔下菜跑出去看。见那边周贵方在喊叫着让他给‘脱贼皮’,这边莫平要冲上去动手,他喊了一声,把儿子拉回自家院里。周贵方见没了威胁,叫喊得更欢了,嘴里嚷嚷着:“你凭什么诬赖我,你给我说明白,那烂木头漫山都是,谁稀罕偷你的?……”
莫平在自家院子里听着周贵方喊叫也不相让。他大喊:“你偷了,就是你偷了!现在木头还在你家屋里,我不怕你不认赃。”周贵方说:“我屋里有木头是不假,在我家里就是我的。你说是你的,你叫它答应么?”莫平从院子里冲出去骂他:“你放屁,木头能答应么!”周贵方见莫平冲了出来,又退回自家院里去了。莫相臣跑出去拽莫平进屋,莫平不肯,指着周贵方骂:“你个臭无赖,小偷。你总上这儿来偷。这垛木头被你掏那么大个洞,都快掏倒了,还进去掏呢。明天我再看你进去,就推倒它砸死你,看你认赃不认赃?……”
莫平正骂着,马彪来了。马彪把周贵方推进屋里,又转身对着莫平摆手,让他回家。莫平回家了,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马彪进了屋,埋怨周贵方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一个响当当的‘色团’领导,国家正式职工,怎么能和他一个无业青年吵架呢?你这可是太掉价了。”周贵方恨恨地说:“这小崽子玩儿横的,他周大爷怕横的么?明天清队,我非收拾收拾他不可!”马彪说:“你别乱放炮。人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可倒好,‘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没当官就先亮底牌了。”周贵方说:“我这不是在家说么。”马彪说:“在家里也不能乱说。这是秘密,千万不能露出去,咱们厂马上就要清队了,泄了秘,人跑了怎么办?一会儿你去告诉王录,就说:他要想‘借东风’,就赶快把大字报底稿交来给我看看;他要不交,以后也别后悔,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周贵方说:“别急,慢慢商量,刚才他还在外边呢,我去把他找来,一起谈谈就完了嘛。”他说完,便叫周桂茹到外边去找王录。结果周桂茹去了半天也没把王录找来。于是马彪向周贵方交待了几句,独自急匆匆地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莫相臣嘱咐儿子说:“你再别为那几块烂木头惹是生非了,要是怕丢,咱就把它搬进院里来,可别再和那周大赖怄气打架了。”莫平没吱声,心里暗自琢磨着整治这个臭无赖的办法。吃过饭,莫平到郭德家找长泰去了。
说来也怪,自从梁海燕触电事件之后,王录就经常听到身后有人说“王八”这个字眼儿,他觉得人们都在用异样地眼光看他,讥笑他。
一天中午,王录回家较晚,在路上听到身后有人在嘻嘻哈哈地笑。回头一看,原来是三个叫不上名来的青年在挤眉弄眼地笑闹。一个说:“你说明白点,谁是王八?”一个说:“你管不着,我没说。”一个说:“没说比划也不行。”一个说:“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一个说:“就是嘛,人家自己愿意。”一个说:“自己愿意什么?愿意当王八?……”王录觉得这是在说他,想站下来和他们理论,但转念一想,人家没点名,自己也不好自认是王八,只好忍气吞声地加快脚步回家了。
王录回到家里的时候,梁海燕早已热好了饭菜,正在屋里洗衣服,见他回来了,连忙站起来擦了手,开始摆桌子,拿碗筷。王录站在旁边黑着脸说:“吃饭忙不了,我让你写的东西写了么?”
“没写,我不写。”梁海燕生气地说,把菜碗往桌上一撂,又转身拿碗盛饭去了。
“你太拗了,就是死爹哭妈的拗种也到不了你这程度。既然你和他没有那关系,为什么不写大字报揭发他?”梁海燕说:“我凭什么诬陷人家呀?”王录看她生气了,自己的气反倒消了,又慢声细语地劝她说:“人家都说你不写大字报揭发是和他关系暧昧,只有揭发他,才说明划清了界限。我告诉你,这事胳膊拗不过大腿,你还是顺应潮流写了吧。免得给人揪出去挂上破鞋游大街。”
“游大街就游大街,我豁出去了!”梁海燕把碗筷往桌子上一墩,流着眼泪说,“写什么呀,故意诬人清白,那是什么事呀!”
“你别嘴硬了,你俩还是有关系,要不为什么你死活不肯揭发他?我告诉你,别拿我当二百伍。”王录这样吼了两声,摘下眼镜使劲地擦着,警告梁海燕说,“我劝你写,只不过是给你个机会,看看你的态度罢了。实话和你说,不用你也一样,我早已经写完交上去了。”
“什么?”梁海燕大吃一惊,止住了眼泪怔怔地看着他问。
“大字报——揭发张宝玉的大字报,你不写,还不让我写么?”王录冷笑着说,“我写也一样好使。你就等着和他一起剃光头,挨批斗吧。”
梁海燕听了这话,脑袋嗡地一声涨得老大,觉得一切都完了。她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莹莹一直在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俩吵架,突然见妈妈哭着跑出去了,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王录自己生气,也不去管孩子。但是孩子没完没了地哭喊妈妈,使他更加意乱心焦。他抬脚踢飞了门口的柴筐,大吼道:“别嚎丧了!她死了!”孩子不懂“嚎丧”和“死”的意思,但她害怕这狼嗥般的吼叫,所以哭得更厉害了。王录觉得这孩子是公开帮着妈妈和他作对,便过去按住孩子,照准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
这孩子本来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经他这一打,便“哇——”的一声没动静了。
王录听孩子不哭了,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威慑发生了效力;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这哭声停得太突然,时间也太长了,他觉得很奇怪,过去抱起孩子一看,原来是背了气。他立刻慌了,抱着孩子就往莫家跑。当他跑进莫家大门口时,发现孩子又缓醒过来了。他看孩子又能哭出声了,见了莫大妈就没说孩子背气的事,改口问莫大妈看见海燕没有,说莹莹哭闹要找妈妈。莫大妈告诉他说没看见。他有些不信,但又不敢明问,便说:“这孩子不跟我,非要找她妈。”
大妈看莹莹哭得很委屈,早已猜到是两口子吵架了。她看着孩子心痛地说:“唉呀,这孩子哭成这样了——”莹莹见了莫大妈,撇撇嘴,哭得更厉害了,并且张开两手够着要去大妈怀里。王录也想趁势把孩子递过去,可是大妈没伸手接,只是抓住莹莹的小手亲了亲放下了。
王录见老太太不想留孩子,只好坦白说自己和海燕吵架了,海燕跑出去半天了,孩子哭得背了气,他想出去找,可是抱着孩子没法去,想求大妈给看一会儿孩子。
这时莫平正在院里雕刻他那装蛇的竹管,听了这话,过来说:“妈,你别和他说了,这孩子不能放咱家,你让他抱走——小心给毒蛇咬着。”他说着拧下竹管的上盖,露出蛇头来,对着孩子晃了一下说,“看:毒蛇,这是一条毒蛇。”
“滚蛋,把你那玩意拿一边去。”大妈转过身去骂莫平说,“再胡闹,我把你那些管子全烧了。”莫平回屋去了。大妈告诉王录说,“早晨海燕送孩子来,我没留,她不太高兴。我实在是忙不开了,你别听大平胡说,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要去四平,我忙着给他收拾东西,实在是没空儿。既然你着急去找海燕,孩子就先放这儿吧——越忙事越多,晓岚早晨上班到现在也没回来,她要是回来也能帮你找找海燕。海燕内向,平时不说不闹,可别出什么事,快去找吧!”她说着接过莹莹。
王录听了莫大妈的话,不再怨恨妻子了,一时紧张起来,急匆匆地离开莫家,找梁海燕去了。
再说那梁海燕跑出家门,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也不看路,只顾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她过了公路,顺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一段,过了小板桥,向南山沟膛跑去。她痛苦极了,心里什么都不想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她跑了一阵,来到沟膛里,被树枝绊了一跤,爬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全是树,阴森森的,见不到一点阳光。她转身向山上爬去。她爬着爬着,在一棵粗大的柞树下面停了下来。她两手捂着脸哭了一会儿,越想越憋屈,心里一点缝也没有。于是她从兜里掏出刚才打算晾衣服用的绳子拴在树杈上,拽了拽,打了套结,闭了眼睛刚要往脖子上套,突然一个人抱住了她。她睁开眼睛一看,竟是莫晓岚,她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说:“你救我干什么。”莫晓岚看着她的样子,不禁鼻子一酸,也跟着落下泪来。
原来莫晓岚中午回家吃饭走到小板桥时,突然看见梁海燕满脸泪痕,踉踉跄跄地向南跑去,她觉得不对劲,便悄悄地缀在后边。待到见梁海燕哭着拴绳,知道她是要寻短见,急忙跑上去抱住了她。
莫晓岚帮梁海燕擦了眼泪劝她说:“海燕,不管你有多大的冤屈和难处,也不应该走这条道啊!”梁海燕说:“你不应该管我。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我活着也是受人捉弄,遭人厌烦,不如死了好。”她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莫晓岚看她这样难过,让她自己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宽慰她说:“你别想得太多,我妈不是烦你。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大平不去集体户干活,整天在家逗狗耍蛇,别人越说他能耐,他就越臭美。最近他又弄些竹管子在里面装了蛇,自己玩不算,还给莹莹玩,说那蛇是莹莹她爸。我妈越不让他这么说,他越这么说。我妈怕他玩蛇咬了孩子,骂了他一顿,要给他扔出去。他不但不听,反倒闹了起来。说你家王录和周贵方是一丘之貉,不让我妈再给你们看孩子,并扬言说再看,他就放蛇咬莹莹。我妈怕他真干出傻事来,所以今天早晨才推说忙不开,以后再不能给你看孩子了,没想到你能想那么多。”梁海燕摇摇头说:“不,我不是因为这个。我感激大妈还感激不完呢,怎么能因为这个生气呢?我是被王录逼的。”于是她把王录逼他写大字报诬陷张宝玉的事说了一遍。莫晓岚说:“哎呀,这可太危险了,不怪大平说他是着了周贵方的道儿。不过你这心也太窄了,怎么能因为这事寻短见呢?离了他王录,你也不是活不了。你死了,他会说你是受冤屈死的么?他肯定要说你是没脸见人了。更该借这事儿诬陷张宝玉了,那你们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得活着和他讲理。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呢?我看你是被他捉弄怕了。我告诉你,就是死,也不能这么死,这算什么?不明不白的,自己两眼一闭完事了,让他们瞪着眼睛去瞎说,父母兄弟姐妹都跟着受冤枉,抬不起头来,那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不能怕他!走,咱们先回家,完了再和他算账!”说着,她拉着梁海燕往家走。
却说另一边,王录从莫家出来,恰遇见周贵方和马彪在他家门前路上唠嗑,二人见他急急地跑了过去,便不约而同地叫住他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王录哭丧着脸说:“我老婆跑了——她和我吵了两句就跑了,我刚安排了孩子,得找她去。”周贵方哂笑着说:“你快去找吧,别让她跑丢了。”马彪说:“你上哪找去?——这事麻烦了——张宝玉今天是休班。她肯定是找张宝玉商量对策去了。我告诉你,你家这事我俩不能多管,你要是信我话,咱们还是一起到老周家商量商量吧。”王录早已鬼迷心窍,一听这话立马同他们来到周贵方家里。
周桂茹见马彪来了,很高兴,殷勤地跑过来递烟倒水。三人坐下后,马彪让王录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转头问周贵方说:“这类事情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你的意见这事应当怎么办呢?”周贵方说:“桂茹你去外边干你的活吧——干活时看着点你王哥那院,他的门没锁,看到你王嫂回来,进来告诉一声。”周桂茹答应着到外面去了。周贵方又接着说,“要我说嘛——不是我挑拨你们夫妻关系——现在这事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张宝玉那么漂亮,哪个女人不喜欢,你比得上吗!你老婆和他长时间混在一起还能好了?现在他俩互相关心,互相袒护,已经把你这干巴老王甩了。我告诉你,家里夫妻不合都是有第三者插足。这第三者要插足,你有什么办法呢?她要去,就让她去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要怕。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活人多的是!既然已经吵翻了,就和她吵到底,男子汉大丈夫耍女人还不容易么?”王录说:“这样闹大了,孩子怎么办呢?”马彪说:“想那干什么,你看人家老周。”周贵方得意地说:“女人都舍不了孩子,你不管,她就管了。这事不用愁,车到山前自有路。我先房那两个孩子,不是也养得很好么?你不管他,他长大了也照样管你叫爹。依我看,你如果顾孩子,就别和她斗,老老实实地戴上你那顶小绿帽,听人家摆布吧。我也真服你那忍劲了:今天中午回家道上,我看你身后那三个小子叽叽咕咕地笑,以为他仨是自己闲闹,仔细一看,原来是拿你开心,其中一个就这样。”他抬起右手,把中指伸直,其他四指向前爬挠着,就像爬动着的乌龟一样,笑嘻嘻地对王录解释说,“我学得不像,那个小子比划得才像呢,特别是那王八脖子,伸得溜直,四个爪子爬挠得也特匀,真是太像了。当时我真想上去揍他们一顿了。可是我看你只是回头看看他们,一声没吱照样走你的道,我也只好压着火气回家了……”
三人就这么在屋里讨论着,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周桂茹笑呵呵地进来悄声说:“王哥——回来了。”
“就她自己?”周贵方问。
“不是,和莫晓岚一起。”
“她们到哪儿了?”王录问。
“进屋了——俩人一起进屋的。”
王录着急了,站起来要出去。马彪急忙推他坐下说:“沉住气,你别出去;快快快,桂茹出去看着点,咱们都别动。”
“对了。”周贵方说,“你和部长在这院不能让她知道。她们见你不在家,一会儿就得走。等她们走了,你再回去。就说——哈哈——出去找她了。”
“不用,老王又不是怕她媳妇,只要是不让她摸着实底,怎么说都行。”马彪说,“现在她自己跑回来了,说明她已经败了。但这只是第一次交锋,距离最后的胜利还远着呢。如果就此罢休,那就前功尽弃了,所以还得逼她写大字报。如果她实在不写,就把她逼回家去——到那时候——你老王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写完签她的名,就是她写的;我按你的大字报办事,谁敢出来反对……”
莫晓岚陪着梁海燕回到家里,帮她收拾了一下屋子,等了一会儿,见王录还不回来,她怕扔下梁海燕一个人在家再生出事来,便拉她锁了门,一起到莫家去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