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明的早晨，马彪坐在办公桌前欣赏他刚刚刊出的《天气预报》，王坤进来报告说，贴出的小报刊头上出现了“反标”。他二话没说就跟着王坤跑了出去。
《天气预报》是马彪主办的刊物，名叫刊物，实际上是不定期的油印传单。过去是十天半月出一刊。刊头上是一个光芒四射的红太阳照耀着《天气预报》四个大字，旁边是一朵云，云的下面是最高指示和编者马彪与周贵方的名字。这小报的内容是一些“小道消息”和笔者对革命形势的估计。为了扩大影响，他们四处发放和张贴。马彪当了群专指挥部部长之后，这小报就发得更多，贴得更广了。特别是这期印有陈琳和高云奇反革命罪行的小报，贴得特别广，就连厂里的画廊、板报长廊、大字报棚和厕所的墙上也都张贴了。
马彪跟着王坤跑到板报长廊前一看，凡贴有《天气预报》的地方都围了一圈人。他上前拨开人群仔细看去，原来是在那小报的最高指示下边画了一个小王八和三个蛋。那王八的头上和背上冒着欲滴的水珠，马彪和周贵方的名字正好在王八蛋上，看上去很是别致，浑然一体。人们见了马彪，照样看着那画儿指指点点地说“这画有趣”。也有个别喜欢打哈哈凑趣的人，见了他俩便故意指着图上的蛋说：“嗬，这两个王八蛋可真不小啊！”
马彪看了这画恼羞成怒，二话没说就上去揭；可是那传单贴得特别牢实，揭了半天也没揭掉，他只好罢手，跟王坤到别处查看去了。
马彪看了几处，凡贴出的《天气预报》上都同样画了一个王八三个蛋。于是他吩咐王坤拿了同期未发的小报逐个糊盖了，那些围观的人见没画可看，也就散了。
马彪回了办公室。王坤觉得这是立功的好机会，主动请缨要带人去追查。他说：“这简直太可恶了，部长下令吧，我全力以赴组织人去追查。”马彪说：“不查，查它没用。这画是骂咱们的，查出来咱们没什么光彩的，查不出来反倒丢脸。咱就当作没这事算了。这样既可以显得咱们宽宏大度，又不会影响下一步工作。”王坤说：“哪有那么宽宏大度的，既使咱们不整他，也该把他揪出来，看看他到底是谁，让他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马彪没有同意王坤的意见，按照早已想好的程序安排了工作。他让韩大业汇报了审讯情况之后，留下王坤，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刻完的蜡纸交给他说：“这是第二十八期《天气预报》，午后你把它印发出去。我有点事要和王录谈谈，工作中的小事你就自行处理吧。”他说完，同王坤一起出屋锁门走了。
第二天早饭后，马彪没回办公室，他想看看这第二十八期《天气预报》引起的反响，便直接向板报长廊走去。离老远，他就看见板报长廊那儿围了好多人。路上的过往行人还在往那儿聚集。那长廊就像磁石吸铁一般，把人纷纷吸了过去，越聚越多。马彪以为这是他那张小报撰写的内容发挥的效力。他满心欢喜，笑眯眯地奔了过去。
在这长廊上一共贴着四份小报。这四份小报被四堆人围得严严实实，外面的人伸长脖子往里挤，想要亲眼看一看；那些看完从里面挤出来的人，个个都面带笑容，眼睛里闪着亮光称赞说：“刻得不错，有水平。”马彪以为这话是赞美小报版面文字美观，他就没往前挤，静静地站在后边等熟人过来赞扬。可是等了半天，不但没有熟人前来恭维，反倒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人说：“王八蛋——还有自称王八蛋的。昨天我以为那是别人画上去骂他的，没想到是自己愿意当王八蛋。”又一个人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咱这儿林子大，野兽多，啥畜牲都有。人家外国人说乌龟是长寿的鸟……”
马彪听着，觉得不太对劲儿，上前拨开众人一看，原来那小报上竟印有一个王八三个蛋——那位置和形状都和昨天画的一样。他立刻跳了起来，大喊道：“别看了！别看了！！——这是反标！！！”接着他又跑过去喊来两个民兵监护现场，自己则气急败坏地回办公室去了。
人们听他喊叫那小报是反标，都嘻嘻地笑着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马彪的火气更大了。他把王坤叫来，气冲冲地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说，你为什么故意和我作对？——我说不查乌龟王八蛋，也没让你往上印那玩意呀！”
“没有，我没往上印什么啊……”
“什么没有！你要是认为那样好，怎么不把你的名字印上呢？”
“到底怎么了？”王坤真的被弄糊涂了。
“你还装什么糊涂。我问你，《天气预报》上印的那王八蛋是怎么回事？”
“没有——《天气预报》上没有王八蛋——”
“怎么没有，你自己看看去！”他拉着王坤来到板报长廊前边，指着那小报上自己名字上的王八蛋责问他，“你看看，这不是王八蛋么？还说没有！”
“这……这不是我印的。”王坤惊讶地看着说。
“不是你是谁？蜡纸在你那儿，这又是刻到蜡纸上印出来的。”
“不是，这是补印上去的！”王坤端详了半天终于看明白了，他的胆气也立刻壮了许多。
“不像。”马彪看着那小报，还是不相信，但语气缓和了许多，“要是补印上去的，他那笔道粗细和油墨颜色怎么也都一样呢？”
“不信你看嘛，我那还有没发的小报。”王坤说着跑回去拿来一沓没发的《天气预报》给马彪看，上面果然没有乌龟王八蛋，这回马彪相信了。但是他的气还没消。责备王坤说：“他一张一张的补印要多长时间啊，你这个民兵小队长干什么去了？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呢？”王坤说：“这是我的疏忽，没想到他能这么接二连三地作案，是我太大意了。我马上用新的把它全都盖上，然后安排人死看死守，等他再来印画，当场擒拿归案。”
“好，就这么办吧，越快越好。”马彪说，“这回要揭下两张来做破案和定罪的证据。但是不要打草惊蛇——方才我不说是反标就好了。”
“没关系。”王坤说，“只要咱不再声张，他一定还会来作案的，你就等着瞧好吧。”
晚上，陈立国给父亲送饭回来碰上了张国良。张国良一把拉住他，把他拽到一边，低声说：“我特意在这儿等你半天了。你早晨看到《天气预报》上的王八蛋了么？”
“看到了，挺有趣儿的；我看这两次都是一个人干的。”
“对了。你知道是谁干的么？”
“不知道，这可不能瞎猜。”
“都是超儿干的。”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回家赶快没收他的东西，看住他；千万别让他再出来胡闹了——他们正抓呢。”
“不能，这肯定是个大人——超儿没有蜡纸、印油和铁板，他印不了。”
“有啥印不了的？——现在那东西到处都是，图案他能画，只要刻到蜡纸上，再抹上印油，后面再衬一个软垫，往那小报上一按就是一个。”
“那也不能是他。”陈立国还是有些不相信。
“就是他。”张国良肯定地告诉他说，“从那构图上能看出来。你别以为那三个王八蛋就是三个圆圆圈！——你就别怀疑了，按我说的办，赶快回去看住他！”
张国良说完，急匆匆地走了。他赶回寝室换了一件上衣，到群专指挥部去了。
天还没有黑，群专指挥部里已经灯火通明了。屋里除了马彪、韩大业和王坤之外，还有王平、程明和姜亮等一些群专干将在唠闲嗑。张国良进屋便到后排椅子上坐下了。
不长时间，屋里坐满了人。马彪站起来组织大家背诵了两条革命语录之后，举起一张印有一个王八三个蛋的小报让大家看了一下说:“这《天气预报》是预报革命形势的。最近两天有人在这上面印了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污蔑我们是扯王八蛋。为了揪出这个反动分子，我们决定两路出击：第一路王坤负责，任务是组织民兵昼夜监视现场，等待他前来作案，当场抓获；第二路王平负责，任务是到学校组织学生画一画乌龟王八蛋，看谁画得像就抓住审一审。现在咱们大家想一想，看看对这样安排还有什么补充意见，如果没有，咱们就这么分头行动了。”他说完向四周看了看，见人们都在安安稳稳地坐着，等待起身行动，唯独王平现出一副很为难的神色，就又补充说：“谁有困难或疑议，可以提出来研究研究。”
静了一会儿，王平终于站起来了。他说：“我觉得我的困难太大了。”马彪说：“你的工作没什么难的，不要求你画得像，只要你按照这个图往黑板上大致一画就可以了。关键是看哪个学生画得像。”韩大业说：“对，你主要是挑他妈画得像的提溜出来审。”王平说：“这些我都明白，只是害怕这事传出去家长说我不干正事，教学生画王八。”韩大业打断他的话说：“那有什么关系，齐白石不是画螃蟹出名的么？说不定你画王八也能出名呢！”王平尴尬地苦笑着说：“那我可不敢想。齐白石画螃蟹有政治含义——老师上课领着学生画王八，学生回家一说，不又要……”他犹豫着没往下说，大家都憋不住笑了起来。马彪想了想说：“也对，那就改一改，不说画王八，就说画乌龟。”王平说：“乌龟不就是王八吗？”马彪说：“那就再加上个兔子，课本上不是有龟兔赛跑吗？就让他们照书上的插图画龟兔赛跑。”王平说：“那么那三个王八蛋呢？”马彪说：“不画了，那三个圆圈也看不出什么来，主要是看王八和王八身上的水珠。”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王平笑了笑，又补充说，“当老师的人都这样，总是前思后想，细得很。不过这样也好，细点儿少出乱子——行动吧，以后改为早晨向我汇报。”他说完，大家分头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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