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赖哥行医

周桂茹怕再点火崩着自己,不敢热饭了。她说:“太晚了,就这么吃吧。”她把那剩饭端上桌子,又端来葱头和大酱,同周贵方吃了起来。

周贵方确实是个乐天派,他一边大口地往嘴里塞着凉饭,一边笑眯眯地说:“他妈的,‘天不灭曹’,这凉饭吃着还挺香。”

“你说什么?”周桂茹问。

“这凉饭还挺香。”周贵方拿葱头在酱碗里蘸了一下,塞到嘴里使劲地嚼着说,“天不灭曹。”

“你还有心说‘天不灭曹’呢,早晨有凉饭吃,晚上怎么办?”周桂茹抱怨着。

“晚上到我那去吃吧——全都去。”王录说。

“不行,昨天不是和马部长已经说好了么,今天在我这儿喝酒,我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那有什么办法呢,赶上炉子坏了。在我那院一样,咱们关系这么铁,怎么还非要那么认真呢?”王录这样说着,见周贵方没反对,就又接着说,“等你吃完饭,咱俩上山去采山菜。

“好,你回家换鞋吧,我吃完饭就走。”

“早就换好了。”王录说着抬起脚来让他看。

“唉呀,上山怎么能穿新鞋呢,那不弄脏了吗?”周桂茹见王录穿的是一双新的草绿色军用胶鞋,惋惜地说。

“回来刷嘛。”王录说,“这鞋就是上山走路穿的。”

“我哥也有一双,和你的差不多,只是旧了一点。”周桂茹说。

“你别看我这双比他的旧,但这可是正牌军用鞋,结实着呢。成天不下脚地穿半年了,也没坏。”周贵方说着把脚伸过去和王录比了比。王录看着自己的鞋,附和说:“我就是看你穿着挺好,前两天遇着了,才买这么一双。”

周贵方吃完饭,喝了一口水,咕噜咕噜地漱了一阵,出去吐了。忙忙迭迭地回屋对周桂茹说:“把碗放那儿吧,快快换鞋、换衣服,咱俩和你王哥一块儿上山采野菜去。”周桂茹说:“我不去——我不认识山菜。”周贵方说:“撒谎,你不认识大叶芹,还不认识刺老芽么?”周桂茹说:“认识刺老芽有什么用,那东西都老了,不中吃了。你和王哥去吧。”周贵方犹豫了一会儿说:“老王,我也不认识山菜,你自己去吧。”王录说:“一个人上山没意思,那我也不去了。”周贵方说:“别的呀,都不去吃什么呀?这可不是我要偷懒,我是想去钓两条小鱼儿来下酒。”王录笑着说:“嗐,你早说呀,我就愿意钓鱼。我也跟你去钓鱼吧。”周桂茹说:“钓鱼?你上哪儿去钓鱼?”周贵方说:“门前不就是河么!”周桂茹说:“你蹲那河边上钓多少回了,钓上来过一条么?”周贵方说:“你不能净看老黄历——那是不得法。”周桂茹说:“再得法,那河里没鱼,你钓什么?”周贵方说:“你没看见,别瞎说,有水就有鱼。前天我亲眼看见那院二猴子拎了一条细鳞,看样子足有一斤多沉——真把我馋坏了——问他哪来的,他说在河里抓的;我问怎么抓的,他说拿石头砸住的。他能砸住,我就钓不上来么?我告诉你,咱们不用多了,有那样两条就够吃了。”王录说:“没有两条,一条也行。今天我跟你去钓鱼,晚上回来能有几条细鳞煎了下酒,就是啃窝头,也比那素馅饺子强。”周桂茹说:“你俩就想美事吧,我常看二猴子和莫平扛着鱼竿去钓鱼,从来没见他俩拎回过鱼来,不知什么时候瞎猫碰上个死耗子,让你给看见了。幸亏那不是钓上来的,要是钓上来的,你就更有说的了。”周贵方一听更不服气了,他说:“你不懂,以前没钓上鱼来是不会钓。我前两天才听说,在这急流中钓鱼,钩上不能放鱼食,因为放了鱼食,扔到水里一冲就掉了,人还在那傻呆呆地等着鱼来咬钩呢,那还能咬了么?人家这地方钓鱼放鱼饵。”周桂茹说:“鱼饵不就是鱼食么?”周贵方说:“鱼饵和鱼食可不一样,食是给鱼吃的,饵是诱鱼上钩的。你知道这里用什么做鱼饵吗?——用鹅毛。把鹅毛绑到钩上,往河里一扔,随水飘动,鱼以为是落水的蛾子,窜上来吞吃,往上一拉就是一条,非常好钓。”王录说:“好啊,真是太好了。我今天不上山了,跟你去钓鱼。钓鱼可比跑山自在多了,往河边一坐,不冷不热,等鱼咬钩了,往上一拉就是一条。”

“唉呀,他说你就信——咱可说明白:要是钓不着,回来就拿你当鱼吃!“周桂茹气恼地说。

“钓鱼就是碰,碰不着就钓不着,那能怪我吗?”周贵方赖赖唧唧地说。

“不怪你怪谁,怪鱼么?——你俩今天要是不去采山菜,就趁早告诉马彪晚上别来吃饭,到时候我可不陪你一起难堪。”周桂茹嘟嘟囔囔地说着,端起饭锅出去了。

周贵方知道钓鱼无望,琢磨了一会儿,终于和王录上山去了。他边走边白话,不大工夫,他们便走进了北山沟膛,开始找大叶芹了。

王录吃过大叶芹馅饺子,感觉很好吃,但那是梁海燕采回来的,他帮着摘过,所以知道那东西的叶子和榆树叶差不多,很绿,似乎现在见到也能认识。但是他从没上山采过,不知道它长在什么地方,现在只能冒蒙去找。周贵方是连摘都没摘过,大叶芹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两人扒拉着蒿草,东一头西一头地找了一气,一棵也没找到。这时天热了起来,一丝风也没有,沟膛里闷得像蒸笼一般。他们身上冒了汗,粘糊糊、酸哄哄的。那小咬、蚊子和苍蝇闻到气味,围着他俩的脸嗡嗡地叫着转来转去,伺机落上叮咬。

两人一边在草丛中寻找,一边轰打围着他们飞转的蚊蝇。眼看着一个小时过去了,除了脸上增添了许多奇痒无比的小疱之外,一无所获。他俩渐渐地泄了气,来到一棵倒树上坐了下来。王录拔了一把草,像牛马摇晃尾巴似地驱赶着蚊蝇,和周贵方商量说:“找不到大叶芹,在这山上又没人可问,我看咱俩就别再傻找了,干脆采点儿广东菜回去算了。”周贵方说:“也行,那玩意我也吃过,有股清香味,估计包饺子也错不了。”王录说:“那就采吧,天也不早了。”于是两个人站起来,准备下沟膛去采广东菜。可是他们没走上几步,突然旁边咕咚一声,把他俩吓了一跳,立刻都悄悄地蹲了下去,瞪着眼睛细细地搜寻了半天,也没看见什么东西。只听哗啦哗啦的响。两人不禁害怕起来,想顺着山沟往下跑,又怕万一弄出动静招惹猛兽扑来,便悄悄地往下退。可是退了几步又不甘心,想看个究竟。周贵方胆大,顺着山坡向上悄悄地爬了几步,这回终于看清了,原来是莫相臣在整地。因树木枝叶遮挡,虽然相距只有二三十米远,彼此却很难看得见。原来那声音是莫相臣把地里的一块烂木头抛到地边上发出的。周贵方乐了,招手让王录过去,指给他看。王录高兴地说:“周哥,有指望了,他是有名的‘地理仙儿’,咱俩问他去!”周贵方说:“你去吧,我和他说不来。”于是王录来到莫相臣跟前。

莫相臣整了一大片地。那地土质肥沃,黑油油的,脚踩上去就像掉进了灰堆里一样,又松又软。这里近前没有大树,全是一墩墩的榛柴柯和幼树。他这片地已经备完了垄,正在撒种。他撒种子的方法很特别,也不刨坑,只是用那穿着大靴子的脚往垄台上一踹,便出来一个坑,扔下几粒籽,再蹚些土,埋上种子踩实,然后向前迈一步,再这样踹坑扔籽,埋土踩实。

王录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老头戴着大草帽,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忙着低头种自己的地,便搭讪着问道:“莫叔,你种的是啥呀?”

“豆角。”

“这时候才种豆角?”

“晚豆角;秋天豆角都落架了的时候,它正茂盛。”

“九月末?那不下霜了么?”

“下霜也不要紧,照样吃豆角。你没听说‘雪下高山,霜打洼地’么,在这半山腰种豆角,高山上的雪冻不着,洼地上的早霜打不着。”

“在这儿种,离家也太远了,不丢么?”

“越远越不丢。贼偷方便,谁也不会跑这么远来偷两个豆角。谁要是想吃,随便来摘就可以了,不算偷。”

“哦,莫叔,我想采点大叶芹,你知道哪儿有么?”王录把话转入了正题。

“那得找土质肥沃的地方,这儿原来倒是有,可是今年春天给挖天麻的人翻没了。你等一会儿,我种完了领你到下边找一找——前些天我在下边好像看见两棵。”他说着仍然不紧不慢地种他的豆角。王录以为这么一大片地还没种一半,要等到他种完,恐怕就天黑日头落了。但他又不好说不等,便过去帮莫相臣踹坑点种。可是莫相臣没用他,说不种了,今天就种这些了,剩下的以后再种。他扛起镐头招呼王录跟他走。

王录跟在莫相臣身后,觉得这事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全种了。莫相臣告诉他说:那不是他开的荒,是人们挖天麻翻过来的,只是他今天备了垄;一次种这些就足够了,如果种多了吃不完也是白扔,所以要过些天再来种一次。这样能细水长流,直到老秋都有嫩豆角吃。王录以为这是骗人的瞎话,他不可能是怕吃不完才不种的,肯定是怕被人看见说他毁林开荒。这老头子真是太狡猾了,小尾巴刚露出来就掩盖起来了。不能再问他这事了,免得老头听着起疑心,影响找大叶芹。

王录这样想着,跟随莫相臣来到下坎一片低平潮湿的坡地上。这里虽然距离流水的沟底很近,但下边隔着一段立陡的山坡。这里坡度平缓,土质潮湿松散,蒿草稀疏丰肥。莫相臣放下镐头,弯腰拔下一撮大叶芹,递给王录说:“你看看,这时候采有点儿老了;不过吃的时候多掐下去点,还是蛮好的。这东西炒土豆丝、炖土豆块或者蒸包子和芹菜味道一样。其实它就是野生的芹菜。”王录说:“用它炒鸡蛋不行么?”莫相臣说:“行啊,要是有鸡蛋和肉就更好了。”

王录一心要自己找到大叶芹,他不再说话了,猫着腰,瞪着眼,用手扒拉着蒿草,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他怀疑眼镜有毛病,摘下来擦了又擦,还是看不清,认不准。这时莫相臣又找到了一撮,叫他到跟前,让他看着告诉他说:“你就在这附近找吧,这菜都是一片一片地生长,找到一撮,就不愁第二撮,只要安心找,就一定能找到。你要看准它的特点:叶子的形状和榆树叶差不多,正面暗绿,背面油光瓦亮的。”王录扒拉着看了又看,拔了下来。又继续寻找。

王录终于自己找到了一小撮,高兴地喊莫相臣来看。莫相臣看了说:“这不也找到了么。别着急,刚开始慢点儿,主要是眼睛看不太准,慢慢习惯了就快了。这也和看书认字一样;我认准一个字要半天时间,你们却能一目十行,是一个道理。这回你就自己慢慢找吧。”他说完,告别了王录,扛起镐头回家了。

王录自己又找了两撮,觉得确实认识了,过去喊来周贵方,又手把手地教会了他,两人高高兴兴地采了起来。

采山货都有瘾,就像赌徒赌钱一样,赢了还想赢,总是不满足。不论是采山菜、拣蘑菇,还是打松塔、收核桃,都是拿到这个还想那个,总是不肯罢手,往往忘记时间和饥饿。结果是采了一大堆,最后拿不回去。王录和周贵方也是这样,他们越采越高兴,不知不觉就过了中午,把那菜归拢到一起,已是两大捆了,于是他们一人扛了一捆,兴冲冲地下山了。

王录走在前边,跑到自家大门口把菜往下一放,掏钥匙开门。他在上衣兜里抓摸了半天也没掏出钥匙来,接着又慌慌张张地乱摸起来。他一边摸,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坏了,丢了?——不可能啊,下山的时候我还摸着了呢——丢了,我的钥匙丢了。”

周贵方看他找钥匙急得乱转,安慰他说:“别急,慢慢找,看压没压在哪个兜底下。”王录说:“完了,没有,彻底丢了。我这几个兜全掏过了,都没有。”王录又把每个兜都重新摸了一遍说:“往常都有绳拴在裤带上,就今天没拴就丢了,真是怪透了。下山时我还摸来着,就在这个兜里,准是衣服搭在肩上控出去了……”周贵方说:“那就别找了,先到我家去吧。咱俩先进屋喝点儿水,凉快凉快再说。”周贵方过去推自家的大门,那门锁着。周贵方说:“桂茹知道我没带钥匙,不应该出去啊。”王录说:“那她肯定没走远,很快就能回来,咱俩等一会儿吧。”于是他们把菜放到树阴下,坐着等。

他们等了一会儿。周贵方说:“真别扭,这桂茹到哪儿去了呢?——回来非好好教训教训她不可。”王录说:“咱俩别都在这儿傻等了,这样吧——你在这儿等着,桂茹回来,你就进屋和她一起摘菜;我到办公室去看看,我那儿有备用钥匙,如果屋里有人,我进去把它拿出来就什么都解决了。”周贵方同意了。

王录跑到厂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没人,就急急忙忙奔到马彪办公室门前,气喘吁吁地敲门。他敲了半天,里边也没有动静。于是他边敲边喊:“部长,我是老王啊。”他以为这样一喊,马彪就会开门让他进去,可是门还是没开。他有点着急了,转身往回跑去。他刚跑出工厂大门口,门卫跑出来把他喊住了,告诉他说马部长来电话让他在门卫等着,于是他只好在门卫室门前等了起来。

这时,来了一个卖鱼的。那人一叫卖,便有好些人过去买,王录也凑了过去。那鱼卖得很快,不一会儿,一筐鱼就卖完了,只剩下一条八斤四两重的大鲤子。人们都嫌那鱼太大,不肯买。卖鱼的看卖不出去,宁可让价,说是八斤四两就按八斤算,可还是没人买。

王录心里有事,虽然在那看鱼,眼睛却不住地向厂里张望。没多久,他看见马彪向门卫室走过来,便急忙迎了上去。

马彪知道王录是来取钥匙的,立刻掏出来递给他说:“你先回去吧,门卫室有四斤白面你捎回去。”王录接了钥匙,又跟他到门卫室拿了面粉,乐乐呵呵地回家了。

王录回到家的时候,周贵方还在路边树下等着。他见王录乐颠颠地跑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面口袋,特别高兴。急忙站了起来,背起大叶芹,跟王录进屋了。

王录到屋,摘下他那眼镜,撩起衣襟擦了一把脸,便抖着手里的钥匙对周贵方撒谎说:“拿它还真顺利:他们都在屋里下棋,我没用找人就进去了,拿铁丝从抽屉后边轻轻一勾就出来了——因为我记着它是在抽屉最后边了。要是撬抽屉那可就费劲了。这趟厂里没白去,这点面也拿回来了。”他絮絮地说着,端起脸盆舀水,同周贵方洗了脸。又过去开了窗户,两人坐下开始摘菜。

“你猜我回来时碰到什么了?——个卖鱼的,那鱼真大,也真新鲜——还喘气呢。有一条大鲤子八斤四两,那鳞跟铜钱似的,油光瓦亮,我真想买了——”

“那你怎么不买呢?”周贵方打断他的话急切地埋怨说。

“嘿嘿,不是差钱么。”王录笑着说,“我没带钱拿啥买呀?——也是不该咱们吃鱼,就今天上山怕丢了,兜里一个子儿没带。要是有钱,我不买那条大鲤子,怎么也买两条小的解解馋啊。说起来那鱼还真不贵,那大鲤子才七毛钱一斤……”

王录慢悠悠地说着,馋得周贵方连菜也不摘了,瞪着眼睛问他:“现在那卖鱼的在哪儿?——你拿钱,我去买。”王录说:“拿什么钱,我要是有钱,不就买了么?”

“你方才说没带钱,这又说没有钱;算我的,你先借给我,还不行么?”

“等你到那儿早就卖没了——我回来的时候就剩那一条大鲤鱼了,现在肯定也出手了。”

“去看看嘛。”

“别看了,越看越馋。”

他们正说着,马彪拎着一条大鱼进了屋。两个人都嘻开嘴巴齐声喝彩说:“哎呀呀,真够水平!”王录急忙奔上去接了鱼放到大洗衣盆里,一边往里舀水,一边说:“这可是条好鱼,我早就相中了。你看这鳞像不像铜钱?——这么大的鱼可怎么吃呢?”马彪说:“你说怎么吃吧?”王录说:“我说不好,鱼大了好看不好吃——最好是红烧。可是咱们没油,我家一个月总共才供应九两油,现在多说还能有四五两了,一会儿炒鸡蛋拌馅还得用呢。”他说着拿出油瓶子来给他看。周贵方说:“这大鱼好办,有油就红烧,没油清炖也可以;不像小鱼崽子,离了油就不行。”王录说:“清炖也得用油。”周贵方说:“鱼大自肥,有油放点儿更好,没油不放也行。”马彪说:“咱们没油,这条鱼就交给你了。”周贵方说:“这我不能接受,部长处事不公。”马彪说:“你这人说道太多——你说我怎么处事不公了?”周贵方说:“我和老王都是你的朋友,我俩又是门挨门地住着,你给他送鱼不给我送,这我没意见;可是你给他送鱼却让我做,这不是眼珠不叫眼珠——眼仁(掩人)么?”马彪嘿嘿地笑着说:“周大哥,你又冤枉我了:昨天咱们说好的今天到你家喝酒,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吃鱼,所以给你送来这条大鱼;可是你家大门锁着,我费了好大劲才在这院找到你,把鱼给你送来了,你怎么这样说呢?”周贵方说:“你这可是空头人情,我不买你的账,因为这不是我家。”马彪说:“那好,现在我就送你家去,你回家开门吧。一会儿老王也到你家去吃饭。”周贵方说:“好,我就去开门,你拿着鱼,咱们走吧。”他这么说着,并不起身。王录得意地笑着说:“幸亏你家大门锁着,要么部长送去,你也得拿这儿来。”周贵方说:“凭什么呀?”王录说:“你那院连个炉灶也没有,这鱼你能生吃了不成?”马彪笑着说:“怎么?——老周为了节省这顿饭把炉子都扒了?”周贵方说:“那哪能呢,这事说起来都是奇闻:我早晨热饭炉子爆炸了。”王录说:“部长,他遭人暗算了,你给他查查吧。”马彪说:“那点儿小事儿,值得我一查么?”周贵方说:“不用查,准是莫家那坏小子干的。”王录说:“不像,大平那小子干事出马一条枪——直来直去。”周贵方说:“我那木头就是从他家柈子垛里拿出来的,别人能把下好药的木头块放到那里去吗?”王录说:“那不一定,大平动手也不是打不过你,还用费劲下药暗算你?”周贵方说:“要么就是‘二猴子’——那小子坏水多。”王录说:“他还差不多。”马彪说:“今天这事没造成什么大的后果就算了,你不没受伤么?”周贵方说:“哼,天不灭曹……”

他们唠着嗑,王录到屋里找来一把剪子交给周贵方,让他收拾鱼。自己和马彪摘大叶芹。

不大工夫,周桂茹来了,说是来找哥哥的。她一进屋看见那条大鱼,便瞪着大眼睛说:“哎呀,这大鱼,哪儿弄来的?”

“钓的。”周贵方一边刮鱼鳞,一边笑嘻嘻地说,“这可真是一条好鱼。”

“少白话。”周桂茹说。

“你要问么,我说了你又不信。”周贵方说,“人都说天上能掉馅饼,咱这是想吃鱼,天上就掉下鱼来了。”

“谁买的?”周桂茹追问道。

“你看像谁买的?”周贵方说。

“王哥买的吧?”周桂茹瞟了马彪一眼说,“哎呀,王哥真是好人,我就愿意吃鱼。”

“不敢当,实在不敢当。”王录说,“那是部长买来给你哥压惊的,吃的时候咱们都借光。你别只看着了,快去和面吧——不想吃饺子么?”

周桂茹看了一会儿,开始洗手和面了。周贵方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开始责备周桂茹说:“你不好好看家,干什么去了,害得我进不去屋?”周桂茹抱怨说:“你说我干什么去了?找你去了——到点不回来,我还以为给熊瞎子舔了呢!”周贵方听了并不生气;但他不再说话了,开始专心收拾那条鱼。

周贵方收拾鱼很在行,不论是刮鳞除腮,还是开膛摘除肠胆,都娴熟自如,手到尽净。不长时间,就把那鱼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宣称自己要负责到底,别的活不干了,专门负责做鱼。大家也都同意。于是他把那条鱼剁成三截,放到盆里,备齐了佐料,真地坐那儿抽烟扯淡,只等着做鱼了。

周桂茹和完面,见王录和马彪的菜还没摘完,也过去帮着摘菜。周贵方在旁边看着说:“摘出来的足够了,焯得太多吃不了,桂茹还是先打鸡蛋吧。”于是周桂茹拿出鸡蛋笸箩打鸡蛋。马彪和王录收起大叶芹,开始点火刷锅烧水,预备焯菜剁馅。他们一时忙得锅碗瓢盆叮当乱响。周贵方坐在椅子上看着絮絮叨叨地埋怨说:“太慢了,你们可太慢了。程序不对,早就应该烧水。要是那样,摘完菜,水开了,把菜洗完放到锅里一焯,捞出来用凉水一冰,就剁馅的剁馅,炒蛋的炒蛋。炒完蛋,菜也剁好了,你们拌馅包饺子,我就炖鱼。等你们包完饺子的时候,我的鱼出锅了。那时候一大盆清炖鱼,再炒两盘儿小菜儿,咱们小酒一喝,锅里添上水,饺子放到一边,什么时候喝好了,把火一架,水开上来,饺子往锅里一下,过个五七分钟捞出来一吃——多美呀。可是现在咱这程序不对,全乱套了。别的不说,就桂茹这鸡蛋,你看打得这个慢劲,简直没法形容……”

“哎呀!——你别说了,这样没完没了地白话,你说你烦不烦人!”周桂茹说,“我都快急死了,你不伸把手帮我不算,还在那瞎说——王哥,你看看,你这蛋时间太长了,黄儿都贴壳儿了,控不净,个个都得往外刮,有的都臭了。我怕臭的打到好的里去,只好一个一个地打到碗里,再往一块倒……”

“说你慢就是慢,”周贵方说,“这不能怨你王哥。那是鸡蛋,不是你王哥的蛋;你那话说得不对,你王哥的黄儿怎么能贴壳儿呢?不能那么说,他没有壳儿,他要是有壳儿成什么了?”他说着笑了起来,马彪和周桂茹也跟着笑了。王录有些不自然,他没笑,也没争辩,自个儿默默地涮洗那些焯完了的大叶芹。

周桂茹笑着打开一个鸡蛋,控了一会儿,没控净。甩了甩,那黄儿也还是粘着不掉,她闻了一下,皱着眉把壳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周贵方告诉她说:“那粘在壳上的应当刮下来。”周桂茹说:“是臭的,没臭的都刮下来了。”周贵方说:“臭的炒了也一样好吃。”周桂茹说:“没人听你瞎扯淡,这垃圾桶里还有两个臭的没刮,要吃你自己刮去。”说着,她把那打完的鸡蛋搅过之后,放到一边,开始烧锅炒蛋了。

四人一直忙到四点多钟,总算开餐了。这是一桌丰盛的美餐:主食是饺子,下酒菜除了一大盆清炖鱼之外,还有油炸花生米、大叶芹炒粉条和大叶芹炖土豆块。四人围坐一桌,都说饿了。周贵方说:“饿了也不能一下子吃饱,只能先吃几个饺子垫巴垫巴,等喝完酒之后才能放开肚量吃。”于是每人都盛了一碗饺子,噼哩噗噜地填到了嘴里,连嚼也没嚼就叽里咕噜地咽了下去。

周贵方没吃几个饺子,全力护着那盆鱼,不让人吃。他先摆了四个杯子都斟满了酒,说每人必须先喝一杯垫底之后才能吃鱼。王录没听他的话,吞吃了那碗饺子,又乘周贵方不备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嘴里吃了。马彪和周桂茹吃完了饺子,见周贵方喝了酒,便也跟着喝了酒。这时唯有王录没喝酒,在那儿抻脖子瞪眼地干咳,清嗓子。周贵方说:“老王,今天你是主人,你不喝可不成。”王录还是摇头不说话。周贵方说:“那好,我们也不喝了,都吃鱼,等着你。”于是大家都夹了一块鱼,慢慢地吃着等王录喝酒。马彪看王录不喝也不吃,便给他夹了一块鱼放到碗里让他吃。他还是没吃,但是说话了,声音呜啦呜啦的,听不清楚。大意是嗓子里卡了鱼刺。大家都放下筷子,帮他想办法,出主意。周桂茹说使点劲能卡出来,他相信了,结果卡了半天也没卡出来;马彪让他吞饺子往下压,但他怕是硬刺,一吞刺得更深更重,不敢试;周贵方觉得奇怪,让他张开嘴,拿筷子压着舌头往嗓子里看了又看,也没看见什么东西,也说让他吞吃饺子往下压,他还是不敢。马彪说:“小心点也对,咱们就到厂里找个大夫给看看吧。”周贵方说:“这是小毛病,好治:可能是老王想吃醋,鱼刺遇到醋就软化了。给他倒两碗醋,让他喝下去,准能差不多。如果还不好,就弄点银黄给他往嗓子上点一点儿,保证好。”于是周桂茹给他倒了两碗醋。王录急于好病,端起来咕嘟咕嘟地就往下喝。周贵方说:“慢点喝,治这病吃醋不能快了,越慢越好。”王录这才慢了下来。可是他慢慢地喝完了两碗醋之后,还是不见好。马彪着急了,要送他去医院。周桂茹说:“不用,他这不是什么致命的大病,找一只猫弄出点涎水来,拿筷子沾着往他嗓子上点一点,一会儿就化了。”周贵方说:“现在上哪儿找猫去?再说那也太费事了。你们放心吧,我回家弄点银黄来给他抹上就好了。”他说着向周桂茹要了自家的钥匙,又拿了一个碗、一双筷子、一个盘子和一条毛巾,到外屋又顺手拎了垃圾桶出去了。不到十分钟,周贵方笑眯眯地回来了。他左手拿着筷子,端着碗,那碗上面盖着盘子,盘子上面蒙着白毛巾;右手提溜着那个垃圾桶——已经是空的了。他进屋把垃圾桶往桌下一扔,慢慢地把碗放到桌子上,搓搓手,问王录:“好些了没有?”王录摇摇头,没出声。周桂茹过去掀开毛巾见盘子里什么也没有,又要掀盘子看碗,周贵方连忙双手捂住说:“不能动,不能动——谁也不能动。这‘银黄’没什么好看的。”顺手抢过毛巾又蒙上了。就在大家疑惑的时候,周贵方开始给王录治病了。

周贵方先拿起那毛巾把王录的眼睛蒙了,说是免得害怕,然后掀开盘子,用筷子搅动碗里的东西。马彪和周桂茹在旁边看着,觉得那黄糊糊的东西很臭,连忙退到后边去了。周贵方搅完,让王录张开嘴,用筷子夹蘸着那东西往他的舌根和嗓子上一阵乱抹。王录按他的要求往下咽了一回,他又蘸抹了一回,让马彪给王录撤去罩在眼睛上的毛巾说:“你看看,这‘银黄’,即‘人黄’也,毛厕里多得很,是最好的倒药。”王录听了这话,一看碗里那黄糊糊臭哄哄的东西,立刻翻肠倒肚地哕起来。周贵方把放在桌下的垃圾桶往前一踢,王录便哗哗地往桶里吐了起来。

马彪和周桂茹筋着鼻子咧着嘴,心里都埋怨周贵方闹得过分。可是周贵方却不以为然,他振振有辞地说:“中医药典里有‘人黄’这种倒药,但是一般不用,都是用鸡毛捅嗓子和灌狗屎等土办法,其实都不如‘人黄’效果好。我就不信谁吃了这黄呆呆的大粪能不吐。”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在王录面前搅动那碗里的东西让他看还不算,还把那碗送到王录鼻子底下让他闻。

王录吐了一阵,肚里没食了,还呕呕地干哕。周贵方递给他一碗凉水,让他漱口说:“好了没有?要是好了,就漱漱嘴,别再吐了;要是没好么——就喝下去再往外吐。”王录漱了口,抹了抹鼻涕眼泪说:“好像好了,就是还想吐。”周贵方说:“好了就别吐了,这‘人黄’是从那臭鸡蛋里刮出来的假货。”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