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刚放亮,莫相臣家就吃完了饭。莫平提着早已准备好的旅行袋同父亲出了大门。这时郭长泰已经等在路边了。莫平见他只拿了两根竹管,便诧异地问:“怎么不都拿来呢?”郭长泰说:“那两根丢了。”莫平说:“不可能。昨天晚上咱们回家时我别在那儿的。这一宿的工夫就丢了?这两根我先拿着,你快去把那两根给我取来——还在老地方。”说着他接过长泰手里的两根竹管。长泰站那没动,对他说:“我去看了,那块儿没有。”
“你仔细找了么?”
“都找遍了,什么也没有,不信你自己去——你家园子门开着。这两根幸亏我拿家去了,要是放那儿也剩不下。”
“什么东西?”莫相臣问。
“这玩意。”莫平把手里的竹管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含糊地回答。
“扔它!拿那破竹管子干什么?”莫相臣生气地说。
莫平看了长泰一眼,没说话 ,把那竹管子背到身后去了。
“里边有蛇吧?”莫相臣怀疑起来,“扔了!没事找事,不许拿它去惹祸!”老头说着动手去抢。莫平连忙放下旅行袋,腾出手来推着父亲说:“这是我姑妈要用来治病的。”
“别骗我,毒蛇治什么病!”莫相臣急了,“你拿这玩意咬了人怎么办!”
“真是治病,蛇胆能治气管炎。人家都说毒越大的越好——就怨你不让往家放,费劲巴火地抓了两个好的全丢了。就剩这两个破‘烙铁头’了,这再不让拿,我就不去了。”莫平埋怨说,“去年我姑妈就说她气管不好,要弄两个蛇胆治一治;平安屯那没有,让我给弄。一年多了,我这点事都办不了,还有脸去么?”
莫相臣不抢了。他看儿子抱屈生气,便缓和了语气说:“我不是不让你拿,是怕你拿它咬着人。”
长泰说:“咬不着人,这是我爸出的绝招。把蛇装到竹筒里面,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取,什么时候取都是鲜蛇胆。”莫相臣终于不再反对了。长泰见他不出声了,便拿了那竹管,背起旅行袋同莫平走了,莫相臣默默地跟在后边送。
莫平和郭长泰走了一会儿,见父亲还跟在后边,便回头说:“爸,有二泰送我,你就放心回家吧。我到大姑那儿就给家写信。”莫相臣说:“走吧。”依旧默默地跟在后边,一直送到了站点儿,看着莫平上车走了,才和长泰往回走。
莫相臣回到家里,觉得路南那块宝地该铲一铲了,干脆连屋也没进,就拿着锄头出去了。当他走出院子时,发现院外的柈子垛坍倒了。那滚落下来的柈子,堵塞了去后院的通道。他怕影响邻居们走路,又把锄头送了回去,决定先把倒塌的木头柈子摞起来。
莫相臣来到倒坍的地方仔细一看,觉得很奇怪:不但那个贼洞坍倒了,就连原来东面摞得很整齐的地方也都倒了。垛上面的柈子和苫草落了下来,就像有人故意推的一样,把那个贼洞几乎填平了。他看了半天,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坍塌下来的苫草和木柈子先扔到过道上,彻底清出柈子垛的倒碴儿,再接着往上摞,才能整齐牢实。于是,他抱开苫草,往外清理木头柈子。不大工夫,他就清出了木头垛外层的倒碴儿,只剩下那个贼洞了。因为那个洞被倒下来的柈子填满了,他怕不清理到底,码垛不牢实,就沿着清理出来的底碴往里清。
太阳渐渐升高了,天热了起来,莫相臣忙出了一身汗,还不停地忙碌着。他想上午把这活干完,下午睡一觉再去上班。
他清着清着,那柈子下面现出一只脚来!——一只光赤的人脚!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颤抖着住了手。他瞪着眼睛看着那只脚,不相信是真的,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摸了摸,那确实是一只人脚。这时他被吓懵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莫相臣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又突然猛扒起来。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瞪着眼睛噼噼啪啪地往外扔柈子。他一心要把压在柈子底下的人扒出来。不大工夫,那人的腿也露了出来。莫相臣停下看了看,想把他拽出来。可是那人是平趴着头朝里压在下面的,上半身压得很牢实,他只好继续往外清理木头柈子。
郭德吃过早饭从屋里出来,看见莫相臣慌慌张张地往道上扔柈子,觉得很奇怪。过来一看,原来是下面压住了人。他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心里明白了,慢声告诉莫想臣说:“你还费劲扒他干什么,他早死了,快去报案吧。”
“老郭你看……这……这是……”莫相臣停下来,惊惶失措地摊开两手说。
“别说了,你刚扒出来一只脚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又不是你害的,慌什么!你没看出来那是谁么?”
“看不见脸……”
“还用看脸么?你看那脚、衣服和身量,还不知道是谁么?就是那小子,没别人,他是自找的。”
“是谁?”莫相臣急切地问。
“是谁都和你没关系。我告诉你:不用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害怕也没用。他早就死了,快去报案吧。”莫相臣一直希望那人能有一丝气息,以为只有把他救过来,才能有个辩白的机会。听了这话,他才明白过来,立刻停下来说:“哦——对,我得去报案。”起身就往厂里跑。郭德叫住他说:“老莫,人都说你胆大,你今天怎么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慌什么?我看你还是先回家说一声,家里也好有个准备。到厂里报案不能太盲目了。不知你平时看到没有,这小子和那个姓马的是一伙的。现在那姓马的正管这事,你这案子别找他。千万要沉住气,好好想一想,别让他们给赖上。我看这事出得蹊跷,应当直接报给军代表,要求他们请法医来验尸。”
莫相臣听了这些话,心里稳当多了。他托付郭德给他照看着现场,回家把这事和老伴说了,让她找人把晓岚叫回来,自己报案去了。
莫相臣跑到厂里向罗卫家报了案,要求他马上请法医来验尸。罗卫家说这事不归他管,让他去找马彪报案。莫相臣说人命关天,这么热的天,抢时间要紧,要是等找到马彪,尸首臭了没法验,那就耽误事了。罗卫家看他跑得大汗淋漓,呼呼直喘,衣服都湿透了,便拿起电话,要通了县公安局,要求他们派法医来勘察现场和验尸。又打电话通知了马彪,告诉他速去四栋房保护现场,了解案情,等待验尸破案。
莫相臣从厂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钟了。这时四栋房的人越聚越多,那柈子垛的四周都围满了人。有静静地看着的,也有指手划脚议论的。郭德和莫晓岚正站在外圈默默地看着,见莫相臣回来了,过去问了报案的情况,又挤到人群里去了。莫相臣在路边坐了下来,看着厂里的方向,等待来人查案。
不一会儿,马彪和王坤带着王平等一些民兵急匆匆地跑来了。莫相臣站起来迎上前去等待他们问话。可是这些人根本没理他,径直向那围满人群的现场奔了过去。那些围观的人们自觉地给他们闪开一条路,让他们进去了。
莫相臣看出马彪那一伙人的架势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立时生出一股怒气,一下子冲散了那惧怯的心理。他径直跟了过去,和莫晓岚、郭德一起站到最前边了。
人们围着柈子垛看着,马彪在中间弯腰撅腚地看了一阵,突然现出一副十分惊异的神色说:“哎呀,这不是周贵方么!——手还压在下面,快快快,王队长,快安排两个人把他拽出来。”王坤跑上前来,刚要和人动手往外拽,马彪又煞有介事地警告他说:“慢点儿,加小心,我听说莫平在这里边放养了不少毒蛇,别让蛇咬着。”
“马部长,这尸体还验不验了?”郭德突然看着马彪发问——那神色十分严厉,语气像是打听,又像是质问。
“验。”马彪说着,闪到旁边,让王坤和人往外拽尸体。
“验就别动了,一动就把现场破坏了,破坏了现场可就没法进行现场勘察了。”郭德说。
“我告诉你,这案子现场勘察和验尸都没啥用,因为不管是砸死的还是毒蛇咬死的,责任都是他们一家。”马彪冷笑着说。
“你说的是谁家?”莫晓岚觉得马彪这话里有话,直接问他说,“你是部长,把话说明白。”
“是谁家还用我说么?”马彪现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依然冷笑着说,“这柈子垛是你家的,毒蛇是你家莫平放养的,责任不是明摆着么?”
“那不对吧,”郭德看着马彪反对说,“这要是移尸栽赃的假现场呢?”
“假现场?……”马彪迟疑了一下,心里有些紧张,但他立刻把手揣进兜里,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说,“批评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注意证据,你说这现场是假的,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证据——你看!”莫晓岚气冲冲地指着周贵方那只光着的脚说,“他这只脚没穿鞋就是证据,他如果是光着脚走到这儿来的,脚上能一点土也不沾吗?一定是被人在别处打死后扔到这儿,又推倒柈子垛把他压埋了的,你们应该去找那只鞋!”
马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新情况,一时有些紧张,又不说话了。人们看到死者那白净的脚掌,都觉得这话在理。王坤觉得这是为领导帮腔辩理的好机会,上前指着莫晓岚说:“你无理取闹,这尸首是你爸扒出来的,他把鞋扒扔了,让我们去找?——真是岂有此理!”
“谁说是我扒扔的?你血口喷人!”莫相臣怒冲冲地指着王坤说。
“谁说不是你扒扔的呢?你说吧!”王坤也不示弱,瞪着他那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着莫相臣诘问。
马彪因为有王坤替他说话,心里稳当了不少。他仰着脸,两手插在裤袋里,完全是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听王坤这么一问,立刻摆出一副审问似的姿态说:“对呀,怎么证明不是你扒扔的呢?——有证据吗?”
莫相臣找不出证据来,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说:“事实就是事实,你们不能诬赖好人。我扒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他这只脚上确实没穿鞋。”
马彪见他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更加强硬起来。他看着莫相臣逼问道:“你说是事实,谁看见了?这样空口无凭不行,有人证物证吗?说吧!——在场的各位,谁能证明周贵方原来就没穿鞋?”他这样说着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见人们都在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应声的,又接着说,“没人证明,我可要让人把周贵方拽出来了,看他是不是被蛇咬死的。如果是被蛇咬死的,我马上派人去抓莫平——别让他跑了——有人证明么?”
“有。我证明。”突然在他身边响起了郭德那沉稳的声音,“他扒出来的时候我在场,我看见了,我证明。”
“老郭,你和周贵方有矛盾,这事你可要——”马彪看着他说。
“怎么?你的意思是——不让我证明?”郭德也看着马彪,豪不示弱。
“说吧,我可没不让你证明。”
“今天早晨老莫清理木头柈子时,我在后边看得清清楚楚,周贵方那只脚上确实原来就没穿鞋。还有,昨天晚上黑得很,我家二泰和莫平他们几个在道南平地上拢火玩儿,我在院子里练气功,看到一个秘密。”他把“秘密”两字说得很重、很慢,也十分严肃。说到这里,他看着马彪不慌不忙地停下了。马彪心里突突地狂跳起来,以为昨晚自己被郭德看见了,尽管他努力控制着内心的慌乱,额上也还是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想阻止郭德说话,又实在没有合适的理由,只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硬挺。王坤对郭德这话很感兴趣,兴奋地追问道:“好啊,什么秘密,快说呀。”可是郭德却不往下说了,他站在那儿喘了半天气,有气无力地说:“不行……我……气不够用……怕……怕着急……越着急……越上不来气……有……有什么……办法呢?……”
“你说这些干什么?”王坤很不满意地催促他,“说你看见什么秘密了。”
“我想说……,一说就……上不来气……肺心症。快死的人……了,……说不了。”郭德耷拉着脑袋,不理他,照样喘他的气。王坤没办法,只好劝他:“你别着急,慢慢说。”
“昨天晚上,我看王录家灯亮着……他和周……贵方……对坐着喝酒。”郭德喘了半天气,说了这两句,就又停下来接着喘气了。
“还有什么?”王坤更着急了。
郭德不说话,摇摇头,只是喘气。王坤以为他是说完了,生气地说:“就这秘密呀?”马彪在旁边听着,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那些围观的人失望地讪笑郭德啰嗦、糊涂。郭德不管那些,慢慢地喘了一阵气,看大家笑完了,又接着说话了:“今天早晨……天还没亮……我正蹲在厕所里,忽然听到哗啦一声……知道……是这个柈子垛倒了。我也没在意。可是过后还……啪啦啪啦地响了……半天,我以为……是周贵方……偷柈子,就悄悄地出了厕所,站在院子里看,嘿——”他讲得活灵活现,大家都怕听不清楚,纷纷围到跟前伸着脖子侧着耳朵听。特别是听到他“嘿——”了一声,都以为下边真有什么惊天秘密,都瞪大眼睛静静地等他说出来。可是等了半天,他还是上不来气。于是莫晓岚上前扶住他,劝他不要着急。他站在那儿耷拉着脑袋呼啦呼啦地又喘了半天气,刚要说话,他的大儿子郭长富挤进来埋怨他说:“你这肺心症就得心平气和地养,喜怒哀乐都受不了,你说你凑这热闹干什么?快跟我回家去休息吧。”说着,他便拉父亲往回走。可是郭德不肯走,站在那只是张嘴喘气。大家见这状况,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郭德这种病来:有的说,这病过于激动一口气上不来就能没命;有的说,如果有氧气给他吸点儿缓解缓解就好了。急着要破案立功的王坤虽然心里着急,也只好耐着性子劝他不要着急,不要激动,等他喘气。马彪站在王坤旁边,一言不发,额上冒着汗,不时地掏出手绢来擦。
郭德喘了一阵气,终于恢复了正常,他扶着长富说:“可惜,那时天太黑,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我回到屋里,吃完早饭,到外面溜达,遇着老莫清理柈子垛,看他往外扔木头,突然愣了半天,又急急忙忙地扒了起来,我觉得奇怪,上前一看,原来那柈子下面压着一只脚,一只光着的脚。”
郭德说完了,马彪的心也放下了。大家都很失望,觉得他说了半天,根本没说出什么秘密来。只是为老莫证明了周贵方那只脚原来就是光着的,鞋不是老莫扒扔的。可是王坤不这样看,他怀疑这老郭是知道什么秘密不肯讲出来,是在故意和他绕圈子,对此他必须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他追问道:“郭师傅,方才你说你看见个‘秘密’,那秘密是什么?你说出来呀!”
“哦——秘密?——我说了。”
“没有。”王坤摇头说。
“怎么没有?我看到的全说了,一点儿没留,可能是你没听明白。”
“不对,我仔细听了,你说的那些都不是什么秘密。”
“什么?你说那不是秘密?”
“不是。”王坤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你不会是故意耍我们吧?”
“那我可不敢——你说那不是秘密,那什么算是秘密呢?我告诉你,凡是没有公开的、别人不知道的都算秘密。”郭德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也没有喘不上气来的迹象了,“周贵方之死和他昨天晚上在王录家喝酒有什么关系,你能说这不是秘密?今天早晨这柈子垛倒了之后柈子还啪啪啦啦地响,你能说不是秘密?”
“是秘密,可是你还没说明白呀!”
“哦——那是你理解错了,我要是能说明白,那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王坤无话可说了,他知道郭德是在和他玩诡辩,但是却又驳不倒这个老家伙,他只好默默地忍了。恰好这时有人跑来报告说西边来了一辆吉普车,可能是法医到了,应该组织人去迎接。于是王坤抛下郭德,协助马彪组织民兵去迎接法医了。
莫晓岚和郭德、郭长富一起来到路边坐下,她认真地问郭德:“郭伯伯,你今天早晨真的什么也没看清吗?”
“我根本什么都没听见。”郭德告诉她说,“我那么说是怕他们弄坏了现场,我们还是等着看现场勘察和验尸报告吧。”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