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审“花案”

王坤看着给“犯人”洗完伤之后,带走了张宝玉。张宝玉入狱之后从来没接受过“帮助”。大家认为他之所以能受这样的优待,一方面是因为他人缘好,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借了马彪和王坤的光。虽然张宝玉自己不这么看,但是他也不反驳别人的意见。陈琳挨打之后,虽然人们不那么说了,但是也都认为张宝玉寡言少语,又不得罪人,是不会挨打的。

王坤升任大队长之后,扩大了审讯队伍,有些专好插科打诨、逗哏起哄的人乘机前来耍闹,审问时常常把人耍得哭笑不得。王坤对此也很反感,但是为了壮大声势,他也没有认真地予以阻止和控制。

王坤把张宝玉带进审讯室,那里早已坐满了人。王坤见来参加的人很多,特别高兴,领着喊了一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打倒反革命流氓张宝玉”的口号之后,又公布了张宝玉偷看梁海燕洗澡的流氓罪行,便开始审问了。他说:“张宝玉,你把你偷看梁海燕洗澡的经过向群众详细地交待交待吧。”

“我没偷看她洗澡。”

“啊?——你没偷看,那你是公开看的了?”一个叫张凤舟的青年突然故意瞪着眼睛假装诧异地诘问,逗得大家哄笑起来。张宝玉面对这耍笑,无话可答。张凤舟见张宝玉不回答,便对王坤说:“王队长,张宝玉承认了,他说他不是偷看,是公开看的。”

王坤对张凤舟这样耍笑很气恼,但是他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张凤舟看出了队长的不满,但他可不管这些,又转过脸去对张宝玉说:“你交待得不错,继续往下说吧,说说你的感觉。”

“没有的事你让我说什么?”张宝玉气愤地说。

“你给我老实点儿!”张凤舟跳起来把手中的木板往张宝玉屁股上“啪”地拍了一下说,“是我审你,还是你审我?——小姜,把后边的板凳搬来,再不老实就让他跪砖头。这是群众运动,知道么?群众运动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是暴烈的行动。”

这时姜亮从后边搬来一个长条凳,那凳子上早已摆了一层碎砖头,他把凳子往张宝玉面前一放,指着那碎砖头说:“看见了么,再不老实就让你跪这个!”

“怎么样?我说话是算数的,让你跪就得跪,赶快老实交待吧。”张凤舟说。

张宝玉没吱声,姜亮在旁边看着他说道:“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你赶快老实交待吧。”

张凤舟笑了笑,停了一会儿,突然又绷起脸来喝问:“张宝玉,人家都说你让梁海燕洗澡了,你真让她洗了么?”张宝玉说:“真让她洗了。”张凤舟又问:“你让她洗几次?”张宝玉说:“让她洗三次。”张凤舟说:“好啊,你让她洗过三次了,每次她都是怎么给你洗的呢?”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哄笑起来。张宝玉气得脸都红了,大声喊道:“我抗议!我抗议你们这样耍笑我!”

“你抗议谁?——抗议我?”张凤舟瞪圆了眼睛看着张宝玉,指点着自己的鼻子问他说,“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张宝玉气得呼呼地喘着粗气,没有回答。姜亮上前指着张凤舟笑嘻嘻地问张宝玉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不是涝洼地里瞎叫唤的‘蝲蝲蛄’了,他是真正的英雄了。”张凤舟外号叫“喇喇蛄”,大家听了这话又都哄笑起来。张凤舟有些尴尬,不吱声了。

王坤反对这样耍笑,制止他们说:“严肃点,这是审案!”

张宝玉知道自己的处境,忍着怒气,没说话。王坤见会场渐渐静了下来,又继续审问:“张宝玉,你是怎么在那电线上搞的鬼?”张宝玉说:“我没搞鬼,这事你清楚,你是管治安的队长,又一直在场,还用问我么?”王坤无言以对,又改口问:“梁海燕触电之后,你为什么不报案?”张宝玉说:“你和车间领导都知道,我一个小班长报什么案!”大家听着他俩的一问一答,都觉得张宝玉说得有理。

张凤舟看王坤问不住张宝玉,就又凑到王坤跟前笑嘻嘻地请求说:“大队长,把他交给我们群众审吧,你别看他现在这么扬蹦,我们群众一审,他就鼠眯了。”姜亮也跟着溜缝说:“是啊,审他不用你当官的亲自问。人家那些法官从来都不亲自问,全让下边那些办事的问,自己只坐着听。”王平说:“你们问不行,一问就乱七八糟地瞎逗,不提根本问题。”张凤舟说:“这就错了,你和大队长是领导,领导就是领和导。领导只要掌握大方向就行,不能什么都亲自干。调动群众干工作是一门领导艺术,自己不费力,群众还高兴,称赞你相信群众和依靠群众,何乐而不为呢?像你那样啥都自己干,结果白挨累,人家还都骂你是害怕群众,干不了大事。”王坤说:“我就怕你们瞎逗笑话,不提‘纲’和‘线’上的问题。”张凤舟解释说:“这案子是‘花案’,‘花案’本来就好笑,你当领导的不适合亲自问。你一问就没意思了,大家也不爱听。还是交给我们,你自己在旁边看着吧,有好笑的地方跟着笑几声,也不算什么毛病。即使将来有人提意见,顶多说你是用人不当,也没你什么错。”王坤又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审呢?”姜亮在旁边抢着说:“我看干脆把王录和梁海燕也牵来一勺烩算了。”张凤舟说:“对,早就应当把他们放到一块审。”王坤说:“这可不能乱来,张宝玉的问题是王录揭发的,要是把他们放到一块审,以后谁还敢揭发问题了!”张凤舟说:“花案就是面对面的对质才有戏,这样背对背地听一面之辞没意思。人都说‘白案馒头红案肉,花案的女人一大溜’,现在咱这案子,只有那么一朵花儿,还叫领导藏起来了,那还有戏了么?——队长,我看这次就让我们随便问问算了,等下次把梁海燕绑来时,你再亲自审吧……”

张凤舟终于把王坤说得活心了,把张宝玉交给了他们,于是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胡乱问起来,张宝玉面对那些根本没有影的问题和令人发笑的下流话,只好强压怒火,闭口不答。

王坤看大家全是嘻嘻哈哈地耍闹,都是逗笑话,根本没有正经问题。觉得这样戏耍下去,只能是白白浪费时间,达不到提审的目的,便站起来叫大家停止问话,警告张宝玉说:“想尝尝群众帮助的滋味么?群众可是不客气的。”他这么说完,看张宝玉没理他的碴,便气势汹汹地吩咐那些民兵说:“帮助帮助他吧。”说着向后排招招手。后边的人便都霹雳扑棱地跑到前边,撕掳着乱喊起来:“蒙眼睛,快蒙上他的眼睛”;“来呀——咱们帮助帮助他”;“打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没冤没仇打香油”;“打呀——不打白不打……”

人们到前边围着张宝玉舞舞扎扎,连喊带叫地咋唬了一阵,并没人动手蒙张宝玉的眼睛,虽然也有人伸手打了,但都像拍灰一般,没有使劲的。

王坤在一边看着,知道这是因为人们和张宝玉的关系好,不相信他是流氓,对他根本没有怨恨起来,完全是拍拍打打地闹着玩。于是他组织大家重新坐好,怒冲冲地训话说:“对张宝玉的流氓行为,咱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明确的认识:流氓行为在人民内部,属于小节,在敌我斗争中,就是大是大非问题了。他不肯交待,是想在小事上拖住我们的手脚,掩盖更严重的问题。我们要擦亮眼睛,透过现象看本质。”他说到这里停住了,看了看身边的民兵,见他们都在静静地听着,才又接着说,“张宝玉这个人,别看年轻,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青年人,表面上看,家庭出身也不错;但是他的问题很严重。据我们掌握,他有破坏军工生产的严重问题,曾把滚珠放入高射炮弹里,企图让我们的解放军炮毁人亡。他说他父亲是解放战争中牺牲的烈士,那全是骗人的假话。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他父亲并不是什么烈士,而是国民党特务。传说他死了,实际上他没死,跑到台湾去了!张宝玉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是钻进我们三线的反革命分子,我们绝不能让他蒙混过去!”王坤对民兵训完话,又看着张宝玉说,“交待吧,你说你是怎么破坏军工生产的。”

“我抗议你对我父亲的诬蔑!”张宝玉愤怒地说,“你那全是造谣:我在原厂从没犯过错误,这不用我说,你可以去调查;到这里之后,你和我是一个班组的,你说我什么时候有过破坏军工生产的事呢?!”

“行了,没人和你说这些,我现在是让你交待你在原单位的问题!”。

“我没问题,在原单位我年年是先进工作者。”

“先进工作者就没有反革命了?反革命分子都很会装。因为他有问题,所以装得很老实,骗取领导和群众的信任。你在原厂的先进工作者肯定就是这么骗来的。来到这里你没参加群众运动,是怕露出你的狐狸尾巴,这骗不了我们革命群众。你老实交待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全是造谣,我没什么可交待的。”

“嗬,真牛啊!是不是看方才群众没有帮助你?”王坤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喊道,“帮助帮助他!”

王坤喊完,等人上来蒙张宝玉的眼睛,可是等了半天,仍然没人动手。他生气了,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喊:“不审了!——带回去!”说着上去对着张宝玉就是一脚,张宝玉往后一稍,他踢空了,把自己闪了一个大趔趄;他稳了稳身子,又是一脚,踢到张宝玉的大腿上了,他还觉得不解气,又一拳向张宝玉脸上打去,又被张宝玉闪过去了。他喘着粗气还想扑上去打,可是中间有程明和姜亮挡着,王坤知道自己再打也还是打不着,只好住了手,声嘶力竭地喊道:“把他带回去!”于是大家拥着张宝玉,把他送回了“二监”。

张宝玉回到“二监”,已接近中午了,他发现人们都在看他,但是谁也没说话。他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了。屋里虽然开着窗户,但还是很闷。他脱下衬衫扔到行李上。人们看他身上没有伤,都为他庆幸。但是看他那忧郁的样子,又都有些诧异。高云奇凑过去宽慰他说:“没挨打就好。”张宝玉没说话,对他点了点头。这时他突然觉得大腿很疼,撸起裤管一看,大腿上一大片青紫,他揉了揉,把裤管放下了。

王老面在他身边问:“谁打的?”

“哼,还能有谁?”

“王坤吗?”

“没人帮助我,他就亲自动手了。”

“你俩原来不是一个班组的吗?”高云奇觉得奇怪。

“就是因为是一个班组的才帮助呢!——有信纸吗?给我两张。笔也借给我用一用。”

高云奇拿出笔和信纸递给他说:“写信可要小心,我听小乔说,马彪对进出的信件都查得很仔细。最好还是别写。”

“不行,我这信非写不可,也必须想办法发出去。你有办法吗?”

“你要不急就给我,要是着急嘛——”高云奇趴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说了办法,就赶紧回自己铺位上去了。

张宝玉趴在床铺上写完信,已是中午了。他抬头一看,大家已在打饭吃饭了。他把信折好,到陈琳床前打开他的饭盒,把信放到里边,也到门口买了饭,站在那儿慢慢地吃着。

不大工夫,陈立国送饭来了。张宝玉回头看了一眼,见陈琳还在床上倒着,便把手里的一块窝窝头塞进嘴里,又喝干了碗里的一点残汤,撂下碗筷,过去拿起陈琳的饭盒在门框上轻轻地磕了两下。陈立国接过空饭盒,看着他点了点头,递上送来的饭盒,什么话也没说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陈立国离开“二监”,跑到机修车间。车间里还有几个人在闲聊,他走进安着砂轮机的拐旯。那里没人。他打开饭盒一看,里边是要他转交张国良的两封信。他把信揣进衣兜里,拿着饭盒找张国良去了。

原来高云奇早就知道马彪对进出的信件查得很严,只要稍有怀疑,就会亲自拆开查看。“犯人”不但来信、发信都是看守传递,而且还要求送饭和探监的人说话或送东西都必须有看守在旁边监视,所以他借着和韩小乔出来会面的机会,让她和陈立国订下用饭盒传信防查的办法:磕打两下先递空饭盒再去接送来的饭盒,便是盒内有紧急书信的暗号。所以陈立国接了饭盒便急着去送信。

张国良拿到信,见一封上写“国良兄开视”,急忙打开,见上面写着——

国良兄:

我于危难中求您二事:一是见信后开视我给宝莲姐的信,为我考虑内容妥否,如若可以,速为我发出;二是陈师傅性格刚烈倔犟,背疮很重,速设法营救。

特此拜求,谢意在心。

张宝玉于七月三十日

张国良看完这封信,什么也没说就递给了陈立国,示意他看一看。接着打开了另一封信。只见上面写道——

宝莲姐:

我是在狱中给你写信,我苦闷极了。几年来,我只想把工作做好,做梦也没想到多干活、做好事反倒成了罪过。更没想到王录夫妇竟会诬陷我,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他们竟然说梁海燕遭电击是我设下的圈套——我怀疑这是马彪干的,因为在事故发生之前,他去过那里。更让我不解的是,今天提审我时,他们竟然说我在老厂把滚珠放入高射炮弹里,企图让解放军炮毁人亡,说我是破坏军工生产的反革命分子。你知道,我在原厂从无质量事故和工作漏洞,这些说法纯属诬陷。我知道我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但是,我又不能不想这诬陷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我觉得这事实在蹊跷,不能再挺脖子挨刀、任人宰割了,望姐姐在原厂为我查清事情真相,申明冤情,并来信告诉我。至于我的人身安全,请姐姐放心,他们没有打我,审问时也只是逼我承认。所以我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只不过是要受点精神折磨罢了。

另外,希望姐姐能去看看母亲,咱们一奶同胞,我在狱中不能回去看她,她见到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弟弟宝玉于七月三十日

张国良看完信,找了个信封,写了地址,一边往里装信,一边告诉陈立国说:“赶快给你哥拍电报。”

“拍了,昨天拍的,估计今天能回来。”

“那好,告诉你妈别着急,等你哥回来一起商量办法。”张国良说着,忙忙迭迭地把信装到兜里,同立国一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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