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高云奇智报综合味

常成宽身体胖大嗜睡,绰号“面积”。他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一是因为他的名字与面积的定义谐音,二是因为他为人懒散,占地面积大。他的外号人人皆知,但因他力大手重,又怪话极多,所以他这外号没人敢叫。

早晨,常成宽来到“二监”,在椅子上坐下了。他自从昨天听了陈立国的话之后,就越想越气,觉得自己以前白给王坤利用了:他王坤当官做老爷,让别人当奴才。给犯人洗伤,他在一边叉腰看着,真是太可恨了!他正这么想着,忽然里屋的酸臭味扑鼻而来。他向里屋看了一眼,原来是那门开了。他摇摇头,没去关门,搬了椅子,到门外树荫下坐着去了。

常成宽正在门外树荫下仰靠在椅子上假睡,王坤带着王平来了。王坤见常成宽又在睡觉,便呵斥他说:“起来!一天总睡懒觉!”常成宽站起来伸伸懒腰,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没吱声,挪了挪椅子又坐下了。

王坤进屋查完铺,又要洗伤了。他回头一看,身后只有一个王平,常成宽没跟着进来,也没和盐水,他便喊着吩咐常成宽和盐水。常成宽坐在那儿佯佯不睬地说:“我不会,你自己和吧。”

“我和用你干什么?”王坤立刻瞪圆了眼睛。

“那就别用了。”常成宽毫不示弱,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那大头事儿我今天不干了。”

“不干不行!”王坤更生气了,“我今天就让你和,就让你洗!”

“我要是不和,也不洗呢?”

“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不洗?”

“你说我是干什么的?小名不济——管教,看守。你凭什么让这些‘黑帮’闲着,却让我给他们洗伤?他们是你爹么?”

“是谁爹?”王坤跳了起来,气冲冲向门口奔去,王平拉住了他。常成宽就像没事一样,仍旧在那儿眯着眼睛坐着。他看王坤被王平拉住了,又说:“我也没说是你爹,就那么问一句,不是拉倒呗,你跟我横什么?我不怕你那一套。不过这事可得说道说道:既然这些‘黑帮’不是你爹,你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好,天天给他们洗伤,让我当奴隶伺候他们呢?我告诉你,这可是阶级感情问题!”他气昂昂地看着王坤,站了起来。

王坤害怕把自己和“黑帮”联系到一起,更怕说他和“黑帮”感情界限不清,不敢吱声了;常成宽知道自己故意找碴没理,见王坤蔫退了,也就没再和他理论,又向后搬了搬椅子,坐下了。于是两人的争吵也就暂时告停了。

王坤虽然碰了一个很硬的钉子,但是并没有动摇他那坚持洗伤的决心。他在屋里看了一圈,吩咐高云奇和盐水,王登福洗伤。不大工夫,两人就都准备好了,只差王坤没说从哪开始,两人便没敢贸然行动,一齐站在那儿呆呆地等着。

王坤在屋里转悠一阵,终于说话了:“王登福,让你给大家洗伤,你有什么感受呀?”

“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啊?”

“因为这是为人民服务,是做好事。”

“啊?——为人民服务?你他妈的胡说,他们都是人民,你是做好事,抓你抓错了,是不是?”

“不……不是。是黑帮。”

“你成天上蹿下跳地为黑帮效劳,还说是为人民服务,干好事。你说你洗伤是干好事,还是在干坏事?”

“坏事,干坏事。”

“什么干坏事!是为黑帮效劳!——高云奇,你呢?”

“劳动改造。”

“嗯——这还差不多。那头开始。”王坤往里边指了一下。于是王、高二人便按照指令开始洗伤了。

王老面洗伤可比常成宽在意多了。由于认真在意,所以洗得很慢,王坤看着有些着急。他越着急,越觉得屋里热,就连那腐败酸臭的气味也好像加浓加重了许多,熏得他十分难受。他不错眼珠地盯着王老面,企望他能快一点,可是王老面不怕那气味的熏陶,把毛巾放到水里涮了又涮,然后拧得干干的在伤口上轻轻地擦,每擦一个人就涮一回,真是太慢了。王坤在旁边看着,终于受不了了,但是他没吱声,悄悄地退到门外去了。

王坤站在门外,看王老面洗到了陈琳,依旧认真地涮了毛巾拧干,刚要动手擦伤,却突然禁着鼻子停下了。王坤正想要催他快洗,王老面却惊惶失措地转过脸来看着他说:“报告队长——”

“谁是你的队长?”王坤很生气,他反对犯人这样叫他。他早就在犯人中三令五申地强调过,他不是犯人的队长,犯人报告只能称他为“长官”或“教官”。现在王老面还这样把他当成犯人队长,他怎么能不生气呢?

“……是报告……管教长官……”

“说吧。”

“他有味。”

“他有味?——他有什么味?”

“他的伤口有味。”

“什么味?”

“他的伤口发炎溃烂有股味。”

“我没问你发炎不发炎,我问你什么味?”

“我说不好……是……难闻的怪味……闻着受不了。”

“胡说,受不了也得受!你闻闻,到底是什么味?”王坤觉得教训这些“犯人”的机会来了,又回到了屋里,他那圆溜溜的小眼睛发着亮晶晶的光。王老面战战兢兢地到陈琳的伤口上闻了一下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

“不对,你撒谎:你说受不了,这不也受了么?打嘴巴。你来打他两个嘴巴——使劲打。”他指着最里边床上的李云才说。

李云才答应了一声“是”,上前打了王登福两个嘴巴,也许是同命相连的缘故吧,李云才狠狠地使了两回劲,却打了两个小嘴巴,听起来不怎么响。

“你没使劲。”王坤说,“那你就去闻,闻完了说是什么味?说对了免罚,说不对打嘴巴。”

李云才不敢违令,按照王坤的命令趴到陈琳背上闻了一下,报告说:“臭味。”

“臭味?他说怪味,你又说是臭味,都不对。下一个——吴钰,你帮助他两个嘴巴子。”吴钰也答应一声“是”,立刻跑过去使了两回大劲,打了两个小嘴巴,因为他的动作明显地过于夸张,弄得这些不知愁的“犯人”居然在这即将挨嘴巴的时刻也憋不住笑了。但又不敢明笑,只好拿两手捂了脸,不让王坤看见。尽管如此,也还是被王坤看出来了,但是这回他没计较这事,只生气地训吴钰说:“你装腔作势,给我趴那闻五分钟!闻完了说是什么味,说不对和他一样。”

吴钰是全厂闻名的大干净人,一提到他,都知道是一个衬衣洁白,大背头梳得铮亮的小伙子。他干净文雅——但是有点儿过分:一天洗三遍脸,刷三遍牙,兜里总是揣着两方手绢——他自己称作手帕——都叠得方方正正的,左右兜里各一方,左方擦手,右方沾汗;走起路来扭扭达达,很像舞台上的模特儿;说话也很特别,天下雨了,不说下雨了,说这鬼天气又降雨了,吃饭也不说吃饭,说用饭,买一个窝头,不说买一个窝头,说买一个金黄的窝头,如此类推:什么一盘金黄的土豆丝,一碟鲜艳的咸菜,一碗洁白的米饭等等。然而这山区虽产玉米,窝头却不金黄;虽然常吃咸菜条,但那咸菜条子也并不鲜艳,至于米饭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吃起来饭来常常是禁着鼻子,瞪着眼睛挑挑拣拣,眯着眼睛挖去窝头上的黑点儿,因此他便被当作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抓了进来。他经过这些天的改造和熏陶,虽然已经有些变化,但是对这五分钟的专项考验还是没能经受得住,结果连一分钟还没闻到,就喊着“臭”跑到一边倾肠倒肚去了。王坤对他很照顾,虽然没有闻到五分钟,也没再惩罚和深究,只说他说“臭”不对,便让他后边的孙博帮助他了。

孙博过去帮助了吴钰两个小嘴巴,没等王坤让闻,便过去闻了一下,报说是酸臭,就主动站那儿排队等着接受帮助了。人们以为他这样可能要触怒王坤受重罚,可是王坤对他不但没有重罚,而且还告诉大家说:“以后都照这样子办,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来,主动点。”于是下边进行得快了许多。不大工夫,二十多个人过去了,所报的味道都是臭、酸臭、恶臭等,没有一个说对的,全都挨了嘴巴。他们排了一大队。

轮到高云奇了,他以为前边二十多人,除了香味、甜味没人报说之外,其它的味道全都报过了,重复前边的肯定挨打无疑,报说香味和甜味更是自找麻烦。他决定报一种有涵盖意义的味道试一试。于是他过去帮助了前边的两个小嘴巴,又上前闻了一下,报告说:“综合味。”

“对了——综合味!”王坤笑了,“回去吧,都回去。”他说着,看见那盆脏污的盐水,又指着高云奇和王老面改口说,“不,你俩不能回去,还得接着往下洗。”高云奇没挨嘴巴,又端起盆子和王登福接着往下给人洗伤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