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莲走后,马彪心情沉重起来,连午饭也没吃,独自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不时地拍打脑门,直到下午上班,才把两手往桌子上一拍,站起来到外边让人叫来王坤,问他说:“你看要不要给你配一个大队副?”王坤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是领导对他的工作不满意,便看着马彪,犹犹豫豫地说:“我没意见,听领导安排……”马彪说:“你也别想得太多,我现在是征求你的意见,你看你怎么能发挥力量,怎么对工作有利,咱们就怎么办。我看了一下你的提审工作,觉得你在这方面虽然很卖力气,进展也很快,但是没有力度,手太软了;有些人以前已经交待的,到你这又不承认了。就拿张宝玉来说吧,你这次不但什么也没审出来,而且以前检查承认的,又都推翻了。现在看来,不加点力度是不行了。那些犯人最会看风使舵。所以你必须抓他两个典型,好好收拾收拾,给他们点厉害看看。我听说你审张宝玉的时候,只是笑闹了一阵,竟然连碰都没人碰他一下?我告诉你,对付这样的人不要拿过来就审,要先做好充分的准备,要有方法,有手段。他们本来都在你手心里,你想怎么帮助他,就怎么帮助他,不要只盯在罪恶大小上。态度不老实,更要教育。对他们不要直来直去,要先布好局,让他钻进去,再狠狠地教育。假如提审时他要跑,那就打呗,反正是打死没责任,还怕他不老实么?”王坤说:“我明白了,请领导放心,我要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王坤领着十多个民兵从“二监”提出了张宝玉。
张宝玉见这些人个个都冷着脸,挺胸凸肚,气势汹汹,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了。但是他没有害怕。他想:“反正是挨打,怕也没用;陈师傅不是挨过去了么?顶多也就是死,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低头!”刚出大门口,王坤就开始施展威风了。张宝玉没理他,依旧昂着头。王坤觉得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和嘲笑,立时一股恶气冲上心头,疯子似地跑到前边抢了一根三角带,转身就对张宝玉搂头盖脸地抽了下去。张宝玉一躲,抽到了肩膀上;王坤又飞起一脚,正踢在张宝玉的小腿上,接连又是一阵拳脚,把张宝玉打倒在地。王坤一边打,一边喊叫着:“快下手打呀,他要跑!”民兵知道“要跑”是打死没责任的暗语,是死后定罪的证据,也是王坤命令民兵打人的信号。于是大家一齐围上去乱打。但是喜欢打香油的青年毕竟是少数,而且他们和张宝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打他的欲望不那么强烈,感情也不怎么饱满。他们看张宝玉被打得满地乱滚,便只是跟着咋唬,不忍下手再打了。可是王坤却是越打越狠,他不顾一切地猛抽、猛踢、猛踹,有的人怕“借光”挨打,自动闪到一边去了。
王坤拼命地打了一阵,眼看着张宝玉不动了,还使劲地抽打。王平上前拉住他说:“队长,别打了,让他交待吧。”
王坤住手了。王平看张宝玉还是不动,弯下腰去细看,发觉情况不太对,他连忙把手背放到张宝玉嘴边试了一会儿,惊愕地抬起头来对王坤说:“没气了,怎么办?”
“真没气了么 ?”王坤两手叉着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可真气死我了——死了活该,谁让他要跑了!”
王平没再说话,忙给张宝玉掐人中。可是掐了半天,张宝玉也没有苏醒过来。人们围在一起,正七手八脚地忙着,马彪来了,他拨开围在旁边的人们问:“怎么了?”
“没气儿了。”王平依旧掐着张宝玉的人中说。
“哎呀,只掐人中不行,快弄点凉水来。”马彪说。
姜亮听说要凉水,急忙跑去食堂端来一盆凉水。马彪接了凉水,猛力向张宝玉脸上一浇,果然很灵——张宝玉似乎抽动了一下,渐渐地喘气了。马彪说:“打成这样还能审了么?对死不交待的顽固分子加点热是应当的,但是必须留口气儿,不能打死。以后可不要再在外边打了,这叫人看见影响不好。”
“这可不怪我,他不老实——要跑。”王坤说,“要么我们不能打他。”
“要跑是该打,并且打死了也没什么责任;但还是不要打死。”马彪解释说,“要是打死了,不是白审了么?特别是张宝玉这样的要犯,更要注意,不能让他死了。如果死了,就断线了。断了线还能查出直接和他联系的反革命分子了么?以后可得注意点啊。”他向四周看了看,见都是王坤带来的民兵,又告诉他们说,“不要放这儿,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影响不好;这样抬回去让犯人看着也不好,先送我办公室去吧,等他醒过来再审。要是不醒,在那儿多放一会儿也可以。”他说着拍拍王坤的肩膀,走在前边。于是王坤让大家把张宝玉抬进马彪办公室里,放到地上了。马彪过去搬开自己的被子,让他们把张宝玉放到床上,又上前弯腰试了一下他的呼吸,直起腰来,把手插在裤袋里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大家说:“这么多人都挤在这一个小屋里,太闷了,王队长留在这儿看着就行了,其余的人都到小会议室等着吧。”
民兵们都走了,马彪告诉王坤说:“这事可得小心点儿,如果他死了,咱俩的责任可就大了。我和你说过,他是有特大嫌疑的重大反革命案犯,有破坏军工生产的嫌疑,和普通犯人不一样:你别看他活着的时候都说他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可是一旦死了,就要追查责任了。弄不好要说咱是杀人灭口,是故意弄断了线索的。咱们无论如何也得保住他的命啊。你在这儿看好他,我出去办点事。”
马彪离开办公室,来到小会议室门前。小会议室的门关着,屋里的民兵正在议论打张宝玉的情景。马彪没进屋,站在外边悄悄地听了起来。
“姜猴子,你不是总吵吵打香油么,今天你打了几下子?”这是程明的声音。
“别提了,一下也没打着,自个儿的胳膊上不知怎么反倒挨了两下子。”姜亮说,“可能是我的胳膊落得慢了点,被你那三角带抽上了。”
“别瞪着眼睛瞎白话,那赖不上我。别当我没看见,谁让你在前边瞎咋唬不打了?”程明说,“你再看看你的腿,保证也有伤。”
“不用看,我哪儿疼还不知道么?”姜亮说,“我这腿是踢慢了一点儿,让王队长抽了一下子。”
“你撒谎。”程明说,“我看见了,你才不是踢张宝玉呢。你是看见队长的三角带奔张宝玉的脸下去了,拿脚去挡的。要不是你挡了这一下,张宝玉的脸非开花不可。”
“你别瞎白话,我白挨打本来就够冤的了,你还这么说我,下回我还不干了呢!”姜亮气恼地说。
“你不用害怕,这次没经得起考验的不只你一个。”程明看了王平一眼,接着说,“王平比你厉害多了,他连一下也没打,全在圈外看着了。”
王平说:“那可不怪我,我的三角带给队长抢去了。”
程明说:“那你就有理了?你没有三角带还没有脚么,你为什么没上去踢呢?”
姜亮说:“对呀,你为什么不上去踢呢?”
王平说:“你别老鸹落在猪身上——光看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你咋不上去踢呢?别以为我没看见”。
程明说:“那不怪我,队长像疯子似的,我怕他打着我。”
姜亮说:“你这是借口,别人怎么不怕呢?”
程明说:“你说谁不怕?队长那三角带啪啪地猛抽,脚还铛铛地踢、咚咚地踹,谁都怕;你们那几个不怕的,根本就没使劲打,简直就是在前边挡着队长的,那还能不挨打——我看队长好像在公报私仇,要不咋能那么狠呢?”
姜亮说:“对了,肯定是。他俩在锅炉班有‘老底儿’——队长烧过干锅。”
王平说:“私人报复?不能,那是啥年月的事了;他肯定是显能耐,打香油。”
程明摇头说:“不对,这可不是‘打香油’。他这是早有准备的。你想想,事前他在动员会上说张宝玉有把滚珠放入高射炮弹里的问题,还说那是企图要解放军炮毁人亡的反革命罪行,如果‘要跑’打死没责任。结果带出来就说他‘要跑’,这样没命地打,你说这不是就要打死他么?再说,那放滚珠的事谁看着了?他是怎么知道的?肯定是陷害。咱们都知道他烧过干锅,如果分析起来,那可是要让咱们厂毁人亡。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这事就怕比。如果这样一比较,一分析,他也是破坏军工生产的反革命。”
王平说:“别瞎说了,咱们队长要是反革命,咱们这些干将可就是在干坏事了。”
程明说:“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还很难说,要不我怎么没跟着使劲打呢。我总觉得他烧干锅这事,应该认真追查,为什么该查的不查,偏要打张宝玉,逼问那没有影的事呢?”
姜亮说:“真是太可怕了。张宝玉体格那么棒都被打晕了,要是别人,不得没命么。”
王平说:“没见过这么打人的,不用说没什么大冤仇,就是有仇,也不该这么往死里打呀。眼见张宝玉疼得在地上乱滚,还上去踢呢!——我眼瞅着是他推开小姜,猛劲一脚,踢在后脑勺上,张宝玉立刻就不动了。要不是我拽住他,还打呢!你看张宝玉前额那片伤,也是他踢的,真是太狠了。再有这事,谁找我也不能参加……”
他们正说着,马彪突然推门进了屋。大家立刻静了下来。程明拉了王平一把说:“上厕所不?”王平没吱声,跟他出去了。马彪见他俩往外走,也跟了出来,在后边叫住王平,让他写证实王坤打张宝玉的材料。王平说:“这不好吧,要是大队长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怎么处呢?”马彪说:“让你写你就写嘛,写完交给我,你、我都不说,他能知道么?这是防备万一人死了,他耍赖,我也好有个交待。”王平沉吟了一会儿,答应着走了。马彪又回到屋里,对姜亮等一些民兵分别做了安排,才离开小会议室。
马彪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张宝玉还没醒。他站在旁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侧歪着脑袋听了听他的呼吸,对王坤说:“看样子不要紧的,但是你打得太重了点,看来对他只能等过一段时间再审了。为了防备万一领导查问,你回去找个地方写一份情况报告吧。要写清他要跑,大家一时气愤才打了他的原因和经过。下班前给我送来——你不用担心,快点去吧。这儿我替你照顾着。”
王坤走了。马彪开门向外看了看,关了门,呆在屋里。一直到傍晚王坤送来情况报告的时候,他才开了门,和王坤一同看了看张宝玉,收了报告,让王坤找民兵把张宝玉抬回了“二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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