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辨假证

晚饭后,陈家三兄弟商量了一阵父亲保外就医的事,又对第二天的活动做了分工:立中和立民去找马彪办理手续;立国去送饭,顺便清理准备携带的东西,然后开车送父亲去医院。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立中从抽屉里拿出来两封信交给立国说:“这是宝玉中午传出来的。一封是给国良的,一封是让国良转给宝莲的。我听说宝莲今天来了,是为宝玉的事来的,连这儿都没到就紧忙跑回去了;她要是到这儿,这信不就给她了么。你想着点,明天给国良捎去。”

“别等明天了,我还是现在给他送去吧。”

“不用特意送。”立民说,“那里边急事就是咱爸的,别人没急事;现在咱爸这事有了着落,你还忙什么?”立国听着很不赞成,但是他也没反驳,把那信揣进兜里,又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到厂里送信去了。

陈立国找到张国良,从兜里掏出信交给他说:“这是宝玉今天中午传出来的,我怕有什么急事,就给你送来了。”

张国良接过信,打开那写给自己的一封一看,上面写着:

国良兄,求你二事:

一、请你速为陈师傅办理保外就医,他伤口溃烂,令人目不忍睹,恶臭难闻;

二、我又给宝莲姐写了一封信,请阅后代我封寄。

张宝玉于八月二曰

张国良看完信递给了陈立国,又打开另一封看了一遍,折好封了,告诉立国说:“这给宝莲的信我明天就给寄出去;你爸保外就医的事,明天抓紧办,估计问题不大。”接着两人又说到很晚,立国才回家。

第二天早晨,陈家早早地吃了饭,兄弟三人就开始分头行动了。

陈立国带着饭盒走进“二监”院里,一进院就感到气氛很异常。常成宽在院子里站着,没像往常那样站在门口监视家属递送饭盒,见了他,沉默地摆摆手让他自己进屋去。陈立国进到屋里,见人们都在床铺上默默地低头坐着,谁也不说话,都好像在和自己闹别扭。他径直走到父亲床前,把饭盒放到床上说:“快吃饭吧,吃完饭我送你去医院。我哥他们一会就来,他俩办理手续去了。”陈琳那长满胡须有些灰暗浮肿的脸抖动了一下,痛苦地说:“我不去。”

“怎么又不去了?”立国异常惊讶。

“宝玉没了,我这老头子还保命干什么。”陈琳哽咽着说,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陈立国一下子惊呆了,只觉“嗡”的一声,头涨得老大。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这能是真事。他瞪大了双眼向宝玉床上望去,只见张宝玉那强壮的身躯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蒙着床单。他奔过去掀开床单一看,张宝玉满脸血污,前额一片青紫,脸上一道破皮血痕。两眼紧闭,眼圈青紫;身上的衬衫透印着道道血痕。

陈立国的眼泪瞬间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颤抖着双手给宝玉盖好了床单,转身茫然无措的跑了出去,他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在他跑出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两个哥哥,他什么也没说,都擦身而过了。

立中见弟弟满脸泪痕,跌跌撞撞地从身边跑了过去,以为是父亲出了什么事,急忙追上去拽住他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宝玉没了。”

“宝玉没了?——不可能。”立中不信。接着,他颓丧地告诉立国,“咱爸保外就医吹了!马彪让王坤办,王坤不放人,坚持厂内医治。”

“告他去!找军代表告他去!”常成宽在旁边听了气昂昂地说,“那小子打死了张宝玉,还想害死你爸爸。真他妈的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不能饶了他!”

“我告他,我非告他不可!”立国悲愤地说,“他打死张宝玉的事你报告了么?”

“报告了,报告马部长了。”

“王坤呢?”

“我才不告诉他呢!让他先蹦达一会儿,他不问我,我就不说。人就放那放着,反正是他打的。”

“对,要是谁也不报告可不行。”立中说。

“这回他惹祸了,马部长说要追究责任。”

“必须追究他责任,血债血偿!——哥,你俩先进去看看吧,咱爸说不去住院了,他舍不得宝玉……”

“这老头真够意思,”常成宽说,“自己都那样了,还想着别人呢!——走,咱们去劝劝他。”说着,常成宽同陈立中和陈立民一同向屋里走去。陈立国又接着继续往前跑。立中站下喊着问他:“你干什么去?”

“告他去!”立国回答说,头也不回地跑了。

陈立国一口气跑到张国良那里,一见面,就泣不成声地告诉他说:“宝玉被害死了……”张国良惊愕地站了起来,使劲地摇晃着立国的肩膀问:“你说什么?”

“宝玉没了……”

“怎么可能?!”

“真的,是王坤打死的,现在停在‘二监’……”立国抹着眼泪说,此刻,张国良感到无比的心痛,他抱住立国,二人抱头痛哭起来。哭了好一阵,立国抬起头来,抹了抹眼泪说:“我父亲的保外就医也给王坤否了。王坤不肯放人,说要厂内医治,否了军代表的批示。我打算找军代表告他去,把我父亲这事和他打死宝玉的事全告到军代表那里去。”

张国良忍住悲痛,擦干眼泪,冷静下来说:“对,告他去。”他沉思片刻,接着说,“咱俩现在就去,宝玉的事我来说。你在我进去十分钟之后也闯进去——不管是谁拦着,你都要闯进去。我和军代表说话时你不要抢,有机会就说你爸保外就医的事。”于是两人一起直奔军代表办公室。

军代表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张国良和陈立国刚走到门口,正遇马彪从里面出来。张国良没管这些,直接敲门进了屋。

这办公室是一间只有二十五六平方米的平房,中间摆着一个写字台,写字台上放着一部电话机,旁边是一把靠背弹簧椅。右面是一个材料柜,柜后是一张床。军管组长郝学文白天在这办公,晚间就住在这里。

张国良进屋的时候,军管组长郝学文正在翻阅写字台上的一沓材料。他见张国良进了屋,便放下那材料问道;“什么事?”

“我叫张国良,是来向军代表要求惩办打人凶手的。”

“我认识你。”郝代表说,“什么打人凶手?”

“民兵大队长王坤把一个叫张宝玉的青年打死了,应该惩办。”

“马部长已经汇报过了——是要惩办。”郝学文说着,又看那材料了。

张国良没想到马彪能主动提出惩处王坤,一下子愣住了。但他马上就看出了这是马彪耍的明杀暗保的花招。于是他气愤地接着说:“他们凭什么说张宝玉是流氓呢?又凭什么说他是破坏军工生产的反革命分子呢?我和张宝玉很熟悉,我敢肯定这是诬陷。因为张宝玉不承认这些罪名,所以他们硬把他给打死了。”

“但愿像你说的那样,但是这儿有他的交待材料——你看。”军代表郝学文面色凝重地翻开桌子上的材料,从中拣出两张递给了他。

张国良接过那材料一看,是署名张宝玉的交待材料,一共两份。一份是交待他让梁海燕洗澡时把浴室的门和灯连了电,企图借梁海燕触电,前去营救之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一份是交待他在原单位因对领导的批评心怀不满,把滚珠放进高射炮弹,企图让解放军炮毁人亡,以此毁坏工厂名誉,达到报复领导的目的。张国良把这两份材料看了一遍,又反复仔细地查看了那上面的签字和手印,他想:既然宝玉已经交待得这么清楚,又签了字,按了手印,他们为什么还要打他呢?这时他脑海里浮现出张宝玉写给宝莲的那封信,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把那材料往桌子上一拍,流着眼泪铛铛铛地用手点着说:“假的!假的!!这交待材料是假的!!!……”

“你根据什么说是假的,那上边可是签字画押了啊。”郝代表眉头紧锁地问。

“张宝玉在这上既然已经承认了这些罪名,他们为什么还要往死里打他呢?很明显,他是不承认这些罪名,才被打死的。这说明这些交待材料是假的,是别人仿照他的笔迹写的,这手印肯定是在他昏迷不醒时,拿他的手按上去的。”

“你再看这个。”军代表沉默了一会儿,又递给他一份材料。张国良接过那材料一看,标题是《关于打死反革命流氓犯张宝玉的情况报告》,他知道这一定是马彪刚刚交来的。他什么也没说,就急急地看了下去。只见上面写着——

张宝玉,男,二十四岁,工人。该犯虽然早在六月二十八日已经交待了他的反革命流氓罪行,但是后来他又矢口否认,所以“群专”对他进行复审。由于他在复审时企图逃跑,被民兵大队长王坤踢倒,大家上前一阵乱打。王坤出于气愤,不但没有阻止,而且还领头踢了几脚,结果误中该犯头部要害致其死亡。此案虽系罪犯企图逃跑,群众一时愤怒误伤致死,情有可原,但因打人致死影响极坏,故现将王坤拘捕审查,追究刑事责任。特此报告。群专指挥部八月三日。

张国良看了这个报告,犹如大梦初醒一般,立刻全都明白了。他说:“这材料上写的全是假话,马彪和王坤想以此瞒天过海,欺骗领导,欺骗群众。他们私设公堂,随便打人。他们要打谁,就说谁‘要跑’。这‘要跑’是打人的暗号和借口,也是定罪的依据。他们企图用这些假材料证明死者罪大恶极,又企图逃跑,所以打得有理,打死活该。但是了解张宝玉的人都知道:这个张宝玉是一个心地善良、寡言少语、踏实肯干的青年,在厂里一直都是劳动模范,群众印象非常好,怎么就一下子变成流氓反革命了呢?我们再看张宝玉的家庭出身,他父亲是解放军,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他家里有多病的母亲和一个妹妹,这样家庭成长起来的青年,怎么能去干反革命的勾当呢?”

张国良越说越激动,他情难自持,涕泪交流。军代表默默地听着,放下了手中的材料,紧锁双眉,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似在静听,又似在回忆。

这时有人敲门,张国良停下诉说,过去开了门,是陈立国来了。张国良见军代表没有理会陈立国,便又接着说:“张宝玉本来还有一个栾生姐姐叫宝莲。可是因为他父亲牺牲之后,家里实在困难,他母亲不愿加重政府的负担,忍痛把他姐姐送人了。据我所知,张宝玉从来也没有承认过自己有流氓和反革命行为。昨天他传给我代寄给他姐姐的信就能证明这一点。”于是他掏出那封信打开递给军代表,军代表看了一眼,又交给他说:“你念吧。”于是张国良读起来——

宝莲姐:

我这是在狱中第二次给你写信。现在我明白了,前次信中我要你查的事情根本没用。有人故意陷害我,在洗澡间门上连电,挑唆王录夫妇诬陷我,说我对梁海燕别有用心。他们觉得这样侮辱我还不够,竟然说我在原单位因受领导批评心怀不满,把滚珠放进了炮弹里,企图让解放军炮毁人亡,败坏工厂的名誉,报复领导。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我从未受过领导的批评,为什么要报复领导呢?我不想用先辈的荣誉装饰自己,但是我也绝对不能容忍他们诬蔑父亲是特务和国民党。他们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弄来一些不明真相的人逼我交待,一会儿要加温,一会儿要加热,嗷嗷吼叫。但是我相信群众,相信党,死都不怕,还能害怕这点皮肉之苦,违心认罪吗?

宝莲姐,你我是孪生姐弟,我并非在逃难中丢失,也并非朱伯母所生,当时的真实情况是:父亲去世之后,家里实在困难,靠母亲一个人无法维持生活,她只好忍痛把你送给了无儿无女的朱伯母。朱伯母怕你长大后分心眼,所以就远搬他乡了。后来家境好转,母亲因为想念你又收养了小妹宝珠,此事老亲近邻皆知。母亲想念你,经常念叨你的名字,描述你的面貌特点。我参加工作之后,奇迹般的和你相遇了,我认出了你,把照片交给母亲,她捧着你的照片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双手颤抖,老泪横流。我几次要把实情告诉你,让你去见她,但是她不同意——她怕搅乱了你的心,影响你和朱伯母的感情,所以她忍痛让我去见朱伯母,说我是朱伯母的儿子,让咱们姐弟相认。我觉得咱们的母亲太伟大了!宝莲姐,母亲她想念你,你去看看她吧,她见到你会比见到我还要高兴的。我说的是真话,宝莲姐,你不要怪她,你见到她就会知道她对你的真诚挚爱了。

弟弟宝玉 八月二日

张国良读完信,郝代表沉默了良久才缓过神来,他突然站起来问陈立国:“这位小同志,你咋还没去医院呢?”

陈立国说:“郝代表,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王坤不放人,要厂内医治,我爸爸的病情发展了,伤口溃烂发臭,再拖下去转成败血症就有生命危险了。”

“王坤不放人?”郝代表很诧异,“王坤管得着吗?你去找马彪!”他严厉地说。

“我找过马彪了,他说让王坤办,我去找王坤办,可是王坤……。”

“你现在就去找马彪!”郝代表生气了,“告诉他马上办,办完了马上来向我汇报!”

陈立国犹豫着没有动。张国良说:“军代表批过的事还推来挡去的,他们也太猖狂了。按领导说的,让马彪去办,快去呀!”陈立国一溜烟地跑了。张国良又说:“这马彪和王坤沆瀣一气,总是一前一后地演双簧,现在他们害死了张宝玉,又制造假证据掩盖真相,应当严格查处。”

郝代表说:“我知道了,但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你还是把信保存好,先去处理张宝玉的后事吧。”

张国良听了这话,觉得自己的话白说了,心里如同刀绞一般,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流着眼泪说:“郝代表,难道你就眼看着这样的冤情不管吗?”他说不清这是指责还是埋怨。他这话刚一出口,立刻感到自己失礼了,不该在这刚勇无畏的老将军面前说这样的话。可是郝代表没有责怪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管又能怎么样?年青人,你要知道,这法律上的事情,是我这一介武夫凭着一时的勇气所能办好的么?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比你要难受得多呀!去吧,你还是让我好好想一想,办点自己能办的事情吧。”郝学文这话音很低沉,张国良听着,以为是他的话刺痛了老将军的心,便立刻向他认错说:“我想得太简单了,我这就按您的要求去做。”此后张国良辞别了郝代表,到“二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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