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张国良惊心

马彪回到群专指挥部之后,开了一个“管教”人员大会。在会上,他借着宣布王坤罪过的机会,又把张宝玉的“罪行”说了一遍。他告诉大家,对张宝玉这样罪大恶极的反革命流氓也不能打死,王坤打死了张宝玉,影响很坏,这是要追究责任,严肃处理的。接着他派人逮捕了王坤,把他送到“一监”关押起来。

马彪开完会刚要和王平往外走,陈立国来了。他是来找马彪办理父亲保外就医手续的。马彪说:“这事王坤办,他还没办么?”陈立国没好气地说:“郝代表让我找你,我找他干什么!”马彪问:“郝代表写批条了么?”陈立国说:“没写批条,只说让你马上办,办完到他办公室去汇报!”马彪瞅了瞅陈立国,知道是来者不善,便转过脸去告诉王平快点去催办张宝玉的寿材和寿衣,随后和陈立国离开了群专指挥部。

陈立国跟在马彪身后,不知道他那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也不多问,拉着脸默默地跟着走。没走几步,马彪说话了:

“去医院的车你要了么?”

“没有,我开我的‘解放’去。”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没有。”

“我找两个人帮着收拾收拾吧。”

“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我哥在那儿呢。”

“你这事好办,只要再写一份保证书交上就可以走人了。”

两人说着,来到“二监”。陈立国按照马彪的要求写了保证书。保证住院就医期间,仍然听从群专指挥部的指挥和传唤,如有脱逃或其他意外事故,均由家属陈立国负责,身体康复之后,仍旧回来接受改造,交待问题。马彪签了字,交给常成宽存了起来。

陈立国办完手续,过去告诉两个哥哥快些收拾东西,自己提车去了。

马彪安排完陈琳保外就医的事之后,迈着方步到张宝玉遗体跟前转了一圈,告诉常成宽在外边搭个棚子。把遗体抬进去,便见军代表去了。

常成宽听说捕了王坤,肚子里的怨气立刻全都消化了。听了马彪的吩咐,叫出高云奇、李云才、吴钰和孙博等一些人,在院子里很快就支起了一个席棚子,把张宝玉的遗体抬到里边,安排人在旁边看守着。

张国良来了。他在张宝玉灵前默立了一会儿,上前掀开盖在遗体上的盖单,看着张宝玉那曾经熟悉的面庞,两行热泪又止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他擦了擦眼泪,抑制着悲痛,打来一盆温水,拿毛巾蘸水轻轻地给张宝玉擦脸。他给他擦去脸上的血污和泥土,露出了伤痕。擦着擦着,突然发现那青肿的额角上的一片伤痕的边缘有细小的血泡,他心里猛的一惊,不觉想到周贵方尸身的特征;他的手颤抖了一下,顿觉周身毛发悚悚发乍。他在惊骇中定了定神,细细地瞧看那伤痕,因皮肉己经开裂,看不出什么痕迹;再看张宝玉的两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但右手的食指特别干净,显然是已经擦洗过了。他给他擦拭完手脸,又给他擦拭身子,发现他的前胸和后背有两处打烂的伤痕周围,也都有星星点点的血泡。他没有声张,又镇定地给他梳了头,盖好了盖单,泼了水,拿着脸盆走了。

张国良送完脸盆再返回来的时候,陈立国开着解放车回来了。张国良跟陈立国进了屋。这时陈立中、陈立民、高云奇和王登福正围着陈琳劝他去医院治病。陈琳不听,倒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弹。陈立国进屋便说:“车来了,快点收拾东西上车走吧。”于是大家不再劝陈琳了,都忙着帮他收拾东西往车上搬。立国和立中上前掫起父亲要抬他上车。陈琳挣扎着喊:“我不去,你们别动我。”立中说:“你不去,这病能好么?”

“不好就不好,我得等着送宝玉。”

“你还是去医院吧。”张国良劝他说,“宝玉没了,大家都很伤心,但是咱们还得往开处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他去。你留在这里如果有个好歹,让立国他们怎么办?再说这两天也不能出殡,你在这儿不是白等么?退一步说,就是出殡,你在这儿,屋都不让出,能去送宝玉么?如果到医院就不同了,那里没人管,去不去自己说了算,不比在这好多了么?——还是走吧。”

陈琳觉得这话有理,不再坚持了。于是张国良和陈立国把他扶上了车。

马彪来到军代表办公室,郝代表问他为什么拖着陈琳保外就医的事不办,他解释说,他把这工作交给王坤了,没想到王坤能故意拖着不办。现在他已经按领导的批示安排好了。这是特意前来汇报的。他还自我检讨说,他本应对张宝玉的事多过问一些,只因是同乡,怕人们说长道短,所以一直都是让王坤办。现在出了问题,自己很后悔。为此,他请求对张宝玉的后事处理放宽些,并且请求允许他多为张宝玉做些事。军代表答应了。

马彪回到二监,在席棚里围着张宝玉的遗体验看一遍,见棺材已经送来了,便让人去催问王平追办寿衣的情况,正巧王平带着寿衣回来了。马彪便亲自动手给张宝玉换了衣服鞋帽,把遗体装进棺材。又让人在灵前点了盏油灯。马彪守在灵柩旁边。直到傍晚找他研究处理后事的时候,他才怏怏地离开。

马彪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屋里已经开了灯,后边那些前来听差的民兵,多数都在议论王坤打人致死的罪恶和责任。前边讲台上方桌周围坐着主管政工和宣传工作的军代表罗卫家和工厂大联委的头目,他们正在商量处理张宝玉后事的程序。马彪见桌子旁边空着一把靠背弹簧椅,刚要过去坐,罗卫家过来对他说:“郝代表开会去了,张宝玉的家属还没到,有人提出验尸,你看怎么办?”

“验吧……”马彪随口应着,把手插进裤袋里,声音有些发颤。罗卫家以为他是难过所致,便劝他说:“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已经出来了,就得挺住,得撑起来工作。”马彪稳了稳神,在那拍着脑门儿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白天不提出验尸,现在才提,这时候上哪儿去找法医呀?这不是故意作难么?现在联系法医,最早也得明天上午到。天这么热,方才我给他穿衣服都已经有味了,等到明天上午恐怕就验不了了。”罗卫家说:“没问题,法医我联系过了,还是上次给周贵方验尸那两位。县公安局答应明天早晨到,你再打电话催一催,咱们也准备一下,明天早晨来了就验。”马彪沉吟了一会儿说:“明天早晨也有困难,你想想,尸体有味儿,咱们和法医都可以忍着;衣服脱不下来,也可以剪开,但是这衣服剪开可就没法穿了。要是家属来看,肯定不满意。再说,大家都看见了,人证物证都有,凶手也抓起来了,凶手自己也都承认,现在咱们再走这样的过场,人们不得说咱是故意折腾死人,企图包庇凶手么?——这是谁的主意?”

“张国良。”罗卫家说。

“他怎么想的呢?”

“这我可没问他。——咱们应当验尸,不应该草率定案。”罗卫家说。

“你别听他瞎说。”

“他这可不是瞎说。”

“郝代表的意见呢?”

“他开会去了。所以就看你的意见了。”

“那就验吧。”马彪冷笑着说,“这纯粹是没事自找麻烦:家属不满意,说咱折腾死人,替王坤打掩护;群众也得不满意,说咱们这是想为王坤开脱;王坤呢,说不定会乘机翻案,说咱们迫害他呢。你看着吧,这可要乱套……”

“那就不验,郝代表不在,这事归你管,你说咋办就咋办。”罗卫家不高兴了,冷着脸说。

“验就验吧,别听我的。咱们还是慎重点好。”

“就是嘛,这事人命关天,就该办利索点,不能贪图省事,给以后的工作留下麻烦。”罗卫家说。

“我不是贪图省事,是怕没完没了地纠缠这事,影响咱们正常工作。”马彪辩解说。

“那就定死:明早验完就出殡。别拖泥带水,影响以后的工作。”罗卫家当机立断,他这样说着,示意马彪坐下,自己到桌前喊大家静下来,通知说:“时间紧,明天尸检完就安葬。现在请大家不要着急,再耐心地等一等,等接家属的车回来,咱们马上安排明天的工作程序和分工。”于是,大家又在会议室里坐等起来。

人们一直等到八点多钟,接家属的车还没回来,大家都觉得奇怪,认为早晨派去的车,早该回来了,一定是碰上什么事情给缠住了,大家都很着急。又等到九点多钟,车仍然没有回来。但是来了一个电话,说张宝玉的母亲听说儿子出了事,晕倒了,现在还没醒过来,他的妹妹和妹夫在家看护老人,也不能来了。接人的汽车只好在那儿留下听用,现在没法回厂。

罗卫家得到这个消息,和蓝德权、马彪等有关头头商量了一下,决定不管家属到不到,明天早晨都按计划验尸,然后出殡。分配完工作,让大家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马彪向罗卫家汇报说催过法医了,他们正在赤水工作,上午到不了,最快也得午后或晚上才能到。于是罗卫家和大联委成员又重新研究一回,决定不验尸,也不等家属了,马上出殡。

天阴着,灰暗的云层压得很低。已经八点钟了,天色还很暗;一点风也没有,闷得人喘不上气来。那些前来送葬的人们心情沉重,不时地吸一口长气来缓解内心的憋闷。

张宝玉的灵前不知谁放了一块板儿,板儿上放着马彪让人点的那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不知何人摆放的一碗米饭和一摞馒头。

送殡的车来了,人们向灵柩围拢过去。有人喊:“宝——玉——啊——!下——雨——了——早——点儿——走——吧——”这喊声无比悲惋凄切,触动了人们的心灵,个个潸然泪下。

人们把灵柩抬上汽车,那灵车便起动了。车顺着公路向西走了一段,又向南驶去。这时天下起雨来。这雨越下越大,当灵车驶到墓地的时候,已经是泥水满地了。人们冒着大雨把灵柩抬下来,放进墓穴里埋葬了。

在埋葬张宝玉的时候,没有他的亲人向神灵哭诉他的冤屈。送葬的人们在灰蒙蒙的雨中把泥土一锹一锹地填上去,好像在压埋自己内心的沉闷、苦痛和哀愁,直至填成一个又圆又高的坟,才停下来。安葬完毕,人们默默地爬上汽车随车离去。

张国良在坟上填了最后一锹土,看着人们都上了车,目送汽车离去之后,他一个人站在坟前,感到说不清的痛苦、烦躁和压抑。他想大哭,又想大喊,他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终于对着那坟喊了一声:“宝玉啊——”。随着这声呼唤,两行热泪奔涌而下,他没有擦拭,仰起脸来,任凭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泪水。

张国良站在那儿尽情地痛哭了一场,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刚想动身离开墓地,突然在雨幕中看见一个人向这里跑来。他吃惊地呆立在原地,随着距离的拉近,他看清了来人——那正是朱宝莲。

原来朱宝莲前天没见到张宝玉,就急忙找人打听了梁海燕的下落,连夜找梁海燕去了。第二天早晨她找到梁海燕家里,向她追问大字报的实情。梁海燕告诉她说,她从来也没写过大字报。如果有大字报,那一定是王录冒名写的。大字报上写的事全是王录瞪着眼睛瞎编出来的。朱宝莲请梁海燕跟她一同回去辟谣对质,梁海燕说她决定和王录离婚,不再回厂了。但是她给朱宝莲写了揭发王录冒名诬陷张宝玉的证明。就在朱宝莲拿着这证明赶回来救张宝玉的时候,听到的竟是在南山埋葬张宝玉的噩耗。朱宝莲伤心欲绝,她什么都不顾了,下车便顺着小路冒雨赶了上来。

朱宝莲疯狂地奔跑着,直奔到坟前,她呼唤着宝玉的名字,跪到地上,双手扒着坟上的泥土,哭喊着:“宝玉呀……我的好弟弟……姐姐救你来晚了……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呀……”

朱宝莲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在坟前扒着泥土,弄得满身泥水。张国良知道她和宝玉姐弟情深,本想让她尽情地哭一会儿,把心中悲哀郁闷的怨气发泄出来,可是见她哭得这么悲痛,又忍不住上前拉住她劝道:“别这样,宝莲……冷静点儿……”

“谁都不管你,在这儿你一个亲人也没有呀,为什么谁都不救你呀?小弟,姐姐来晚了,这是谁害了你呀?这仇让我怎么报呀?……”

陈立国是和张国良同去墓地的,他怀着极度悲愤的心情,懵懵懂懂地和人们一起埋葬了张宝玉,又随着人们一起爬上汽车往回返。直到下车的时候,他才发现张国良没回来。于是他跳下汽车,又顺着小路往墓地跑去。他跑得很快,不长时间便看到了那座新坟。他停下脚步,向前望去,透过雨丝,隐约看到坟前站着一个人。他断定那是张国良,刚要喊他,突然发现张国良旁边还跪着一个女人,他又向前跑了几步,这才看清那女人是朱宝莲。于是他跑了过去。

朱宝莲还在哭。她不扒坟上的泥土了,边哭边说:“……宝玉呀,你谁也不得罪,怎么还遭了这样的毒手,这冤可让我怎么伸呀……你在这地方,没人帮你呀,人都顾自己,没人救你呀……”

张国良在旁边听着,知道她是在哭宝玉,也是在埋怨自己,埋怨所有的朋友和亲人。他知道她是悲痛至极,需要这样埋怨和哭诉来消解发散心中的怨气,便只是陪着流泪,没做任何解释。陈立国听了这话,知道她是在说张国良,但自己听着也觉得实在委屈,劝她说:“宝莲姐,你哭就自己哭吧,怨天怨地怨别人都没有用,你看看我爸的伤就什么都明白了。这事叫人措手不及,我们都……”他也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

朱宝莲哭诉一阵,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终于和雨声和到一起,成了幽咽的啜泣……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