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看遗书

朱宝莲来到姑妈家,得知姑父被打得往了院,姑妈和表哥正在医院护理,便同立国去看姑父。亲人见面,还没开口,眼泪又噗噜噜地落下来。她抱住姑妈痛哭起来。陈琳看见宝莲,不禁想起宝玉,也跟着流眼泪。

朱宝莲哭了一会儿,擦了眼泪,强忍住悲痛,问了陈琳的伤痛,又说了些安慰的话,便告诉姑妈说自己打算明天回去。陈大妈不赞成,她劝宝莲给宝玉烧过“头七”再走。宝莲同意了。于是在之后的几天里,宝莲天天吃过早饭就到医院去陪着姑妈护理姑父,直到晚上才回来。陈家兄弟怕她想起宝玉伤心,说话唠嗑都不再提宝玉的事。

这天晚上,宝莲从医院回来。刚一进院,就看见张国良正在屋里同陈家兄弟唠嗑。她隐隐约约地听出他们是在议论宝玉的冤情。她想听一听,便直接走了进去。可是他们看见她进来了,就都立刻停下不说了。张国良见了她问道:“陈师傅好些了么?”

“好多了。他不疼了,也不发烧了。只是伤口痒得厉害。”朱宝莲这样回答着,在立中跟前站下了。

“今天新班子成立大会上马彪蔫了。”陈立国看了张国良一眼,告诉宝莲说,“军代表宣布群专指挥部改为治安保卫部,罗卫家任部长,副部长是马彪 ——军代表怀疑他了,我看宝玉这事很快就得追究他责任。”

“你这看法不对。”立民反对说,“怀疑他,怎么还用他当部长呢?”

“用也是副的,没权了。”立国说。

“副部长也是部长,不相信他,咋没用别人呢?”立民说。

“你这是什么逻辑,用谁就是相信谁么?他不能和别人比,只能拿他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对比着看。”立中说,“我看不管怎么说,他想要再像以前那样横行霸道,随便抓人、打人是不行了。不过这事咱们也不能太乐观自信了,不要认为郝代表拗着马彪给咱爸批了个保外就医就是怀疑他了。其实,郝代表并不一定怀疑他,也不一定知道宝玉有冤情。”

“那你可说错了。郝代表不但怀疑他,而且还看透了他。”立国斩钉截铁地说,“宝玉的冤情郝代表全都知道,那天早晨国良哥把宝玉对宝莲诉说冤情的信念给他听了,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宝玉对宝莲诉说冤情的信?”立中觉得奇怪。

“是啊,就是出事那天晚上,你让我捎给国良哥的那封信。”

“是的,是这样的。”张国良见立中没听明白,便把他用宝玉的信作证据,向军代表请求惩办凶手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告诉他们说,“由此看来,真正的凶手是马彪,不是王坤,不知军代表为什么还给他个副部长当着。”

“从理论上说,真正的凶手是马彪;但直接犯罪的是王坤,是他打死了宝玉,所以最后该判的还是王坤。”立中说,“王坤是活该,他一点也不冤枉,谁让他下死手,往死里打人呢!”

“不,直接凶手也不一定是王坤。”张国良摇头说。

“怎么不是他?”立民认真起来,“他王坤不傻,他自己没下死手能承认么?——这你可不能滥怀疑。”

“我没滥怀疑。”张国良解释说,“因为我不只看到了马彪造的假证据;而且在给宝玉擦拭身体的时候,我还发现宝玉的肤色发青,额角上边和前胸后背破皮伤的周围有细小的血泡。我看那血泡和周贵方身上的一样,明显是蛇咬中毒的症状,只差皮肉已被打烂,看不出蛇咬的痕迹。”接着张国良把事情的始末,包括提议验尸,到最后没有验成,这些情况都详细说了一遍。

“难道直接凶手也是马彪?”立中说,“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害宝玉呢?”

“这我也不明白。”

“不过,没验尸也对。”立中说,“要是验出蛇毒来,王坤乘机翻案,马彪又不承认自己是凶手,那这不成悬案了吗?现在至少能惩办一个打人凶手王坤。”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就应该实事求是。据了解,王坤把宝玉打昏死过去之后,马彪让他们把宝玉抬到他办公室里去了,其间只有马彪和王坤在办公室里呆过,直到晚上才抬回‘二监’的,所以凶手不是王坤,就是马彪。反正跑不了他俩。要是把他俩绑到一起,让他俩互相狗咬狗,不是更好么?现在倒省事了,王坤自认倒霉,马彪一推六二五,还照样当部长,真是太便宜他了。”

“这事好办,逗弄王坤翻案还不容易么。”立民说,“只要把你怀疑的事往外一宣传,还愁他不耍赖翻案么?他一翻案,马彪的老底儿不就折腾出来了么?”

“那可不行。”立中说,“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那怎么不行?”立民说,“不用说确有其事,就是没影儿的事,现在说了也没人管。不用害怕,就说我怀疑宝玉是被毒蛇咬死的。谁问我,我都敢这么说。我看见了,我怀疑,谁也管不着。不信他们就扒出来验啊!”

“现在还能验了么?”

“不验我就怀疑,我就说——谁让他们当时不验了,当时又不是没人反映。”

“你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立中说。

“就是让他乱,乱了敌人有什么不好的?”立民越说越来劲,“这叫用计,知道么?别啥事都当真。人都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现在有鱼愿意上钩,咱们为什么不钓呢?”

“你还真有一套理论。”张国良说,“我告诉你,我说的是真事,可不是在瞎说。”

“我知道。我这话是真真假假,但也绝对不怕较真。”立民说。

“如果那样,事情可就更乱了。”张国良觉得这样不妥,认真地对立民说,“咱们还是先别往外说这事了。看看军代表的意思再说吧。”

立民没再说什么,张国良又和他们讨论了一阵,起身告辞要走。朱宝莲向他要宝玉的信。他劝宝莲说:“事情都过去了,就留我那儿作证实材料吧,你别再看了。”朱宝莲不同意,他只好推说没带在身上,答应以后带来。

朱宝莲自从听说张国良那儿有宝玉写给她的信,便一心惦着要看。可是张国良不想让她看,所以他每次来陈家的时候,她都问他要那信。他每次都借口推说没带在身上——不是忘了,就是穿错了衣服——一直拖着没给宝莲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便是宝玉“烧七”的日子了。

烧“头七”在祭奠死者的习俗中确是占着很重要的位置 。据说,这天是死者魂灵离开躯体的日子。夜里,他那缕孤魂将登上望乡台,依依不舍地回望家乡和亲人之后,便会随着恶鬼离开人间。所以他的亲人在这天会为他烧化纸钱和梯子,再供上一碗凉水,这是让他顺利登台,喝上一口家乡水,以防路上饥渴;再带上纸钱冥币,打点那些拦路索财的恶鬼,奔赴冥府。

陈大妈说青年人不懂鬼神的事,特意让立民到医院替她,她回家来帮宝莲准备了物品。晚饭后,朱宝莲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同陈立中、陈立国和陈超来到墓地。这时贾铭、张国良和张长顺等七八个人早已来到这里了,他们正往坟上填土,宝莲他们也跟着一起填起土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开始烧纸了。随着火焰的跳动,一张张黄纸化为飞灰。朱宝莲呜呜地痛哭起来。她身边的陈超一边往火里填纸,一边哭着喊:“张叔叔——我再也看不见你了——张叔叔——”

这下一代的呼唤勾起了这些人内心的痛楚,大家都忍不住悲伤,面对着群山之中的这座孤坟,任两行热泪在这黑暗中尽情抛洒。

祭奠完毕,人们各自离去,张国良随宝莲回到陈琳家,洗过脸,到屋里坐下唠了几句嗑,问宝莲说:“你明天回家吗?”

“想回去,还想顺便去看看宝玉的妈妈,但又怕没法安慰她老人家。”

“他妈妈也过世了,只比宝玉晚两天。是听到宝玉出事的消息之后去世的。”张国良告诉她说,“我们怕你知道难过,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你去看看也好,后天正是大娘的‘头七’。这边的事我和立国办,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为宝玉伸冤。”

宝莲听了这消息又哭了,她哭了一会,努力平静下来说,先去宝玉家看看,然后再回家。陈立国说:“我看你还是过些天再走,现在新班子成立了,你在这儿待几天,看看新班子对这事的态度再走也放心。”立中说:“看那有什么用?”立国说:“看他们能不能替咱百姓伸冤。”立中冷笑着说:“不用看,什么新班子?还不是两派头头在里边搅,怎么都是互相整,不会为你办事的。他们之所以让原来的领导站出来,是为了让他们领着搞生产。我看不管怎么折腾,也还都是一个样——换汤没换药。”

“你这看法不对。”立国说,“差别肯定是有的。”

“有,当然有了。”这时立民从医院回来了,刚一进屋便笑着接话说,“换汤没换药,起码是汤换了嘛。”

张国良说:“以前说是军管,实际上根本没管;这回‘三结合’是解放军亲自领导了,肯定能有些变化。”

立国说:“郝代表是主任了,他是支持咱们的。”

立民说:“对,咱们让他支持得死的死,伤的伤。“

立国说:“以前是人整人,你不整人就没依靠,没依靠就挨整。不是军代表整咱,是咱自己没做好防备,挨整怎么能怨人家呢!”

张国良说:“防不胜防,这不是防不防的问题。如果有人想借这个机会害你,你是没法防备的。我觉得他们害宝玉好像不单单是为了个人往上爬,而是另有其他的原因。所以不要以为这是意外,肯定是早有预谋的暗害。”

立中说:“这真是没办法,你还没看出来么?在这次运动中,什么都往革命路线上扯,小题大做,公报私仇,甚至‘打香油’都成了革命行动,你说还怎么分辨是意外,还是早有预谋呢?咱们这些老实人哪派也不靠,就只能受害。”

立民说:“那不是靠,是‘借东风’;他‘借东风’害咱们,咱们可以‘借东风’揭露他们嘛。”

张国良说:“这可不是滥‘借东风’的问题。我们应当看到王录诬陷宝玉是因为怀疑和嫉妒;可是马彪是出于什么原因呢?为什么非要诬陷宝玉破坏军工生产呢?”

陈立国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他这样诬陷宝玉,如果他们原单位没有往高射炮里放滚球的案子,他早晚不也得露馅么?如果有,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宝莲说:“我和宝玉原来在一个车间工作,他调这来之后,我倒听说公安部门在那查过一个叫‘五·一三’的反革命案件,我觉得这和自己没关系,也就没打听过,能不能和那个案子有关呢?”

张国良说:“很可能就是那个案子,你知道详情么?”

朱宝莲说:“不知道。可是我听说那个案子已经有了线索,只差没有落实到人头了。但那案子是保密的呀,我在那儿都不知道,马彪是怎么知道的呢?”

张国良说:“你回去好好了解了解吧,我怀疑这里边有什么背景,别小看马彪造的那些假材料,那可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要么郝代表怎么都差点相信了呢。”

“郝代表?……”朱宝莲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

“是啊,我们厂的军管领导小组组长。”陈立国解释说,“据说他是解放战争中的战斗英雄。现在是驻军某部团长。”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郝学文?”朱宝莲犹疑而又急切地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陈立国感到很奇怪。

“宝玉有个叔叔叫郝学文,也是解放军某部团首长——能不能是他?”朱宝莲说,“宝玉说他是宝玉爸爸的战友。”

“好像不能。如果是,宝玉能不认识么?”立民说。

“不对,有可能。”张国良说,“郝代表来的时候宝玉已经入狱了;就是没入狱,他一个普通工人,一天只是一心朴实地干活,见不着部队首长的面,也照样是不知道——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宝玉有一件军用皮大衣是他送的。”朱宝莲说。

“他有一件军用皮大衣?——我怎么没见他穿过呢?”立国觉得奇怪。

“宝玉把衣服送我了,一直是我穿着,你怎么能见着呢。”朱宝莲说。

“你见过他郝叔叔吗?”张国良问。

“没见过。但是我有他照片。”宝莲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在里边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张国良。

张国良一看,那是一张二寸两人半身彩色照。一个是沉稳、干练的部队首长郝学文,一个是身着军服显得格外英俊憨厚的张宝玉,他不禁流下了眼泪,什么也没说就把那照片递给了陈立国。陈立国看着那照片也落下泪来。

朱宝莲和立中、立民正等着张国良说“是”或“不是”,却见他流着泪把照片转给了陈立国,断定这郝主任肯定是宝玉的叔叔无疑了。忍不住也跟着流起泪来。

过了一会儿,陈立国擦了眼泪说:“我看这回好办了。”

“这关系咱知道就算了,宝玉在时没靠过这关系,现在咱就更不能靠这关系了。”张国良说,“咱们这事还按没有这层关系办。”

“那是为什么?能靠为什么不靠呢?”陈立国说,“宝玉要是早点靠这关系,能没命么?”

“不对。那样不但违背了宝玉生前的意愿,而且也不利于我们弄清问题的真相。”张国良反对说,“这案情很复杂,如果再把私情掺进正常工作,就会增加一些不应有的麻烦,再说这冤案迟早是要真相大白的,何必还要扯上私人关系呢?”

朱宝莲复仇心切,不听张国良的意见。要去找军代表,大家都觉得不妥,劝了一阵,她还是不听。张国良实在没办法,只好掏出宝玉的信来挡驾说:“宝玉这信我本不想给你看的,怕你伤心;我给军代表念过了,现在才明白军代表让我好好保存这信的意思。你看看吧。”他说着,把信交给宝莲。朱宝莲接过信看了起来。她看着看着,又流起了眼泪。她含着泪把信看完,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信上写了些什么呀,你看了这么哭?”立中过去拿信看了起来。

“命运是无情的,让她哭吧。”张国良说,“不看这信,谁知道宝玉母子竟是这样超脱。”

“咱舅妈也真怪,宝莲都这么大了,还瞒着她干什么呀。”立中看完信埋怨说,“宝玉信中要是不写,我还以为宝莲早就知道了呢。”

“你舅妈是守旧点儿,但是,这也不能都怪她,过去抱养子女的多数都这样。”张国良看着朱宝莲说,“母子之爱本是至高无上的奉献和牺牲,如果把它强加于人或者当成等价交换的买卖,那就变成了一场悲哀。”

“就是嘛,太愚昧了,小时候不让她知道是为了培养和教育,长大了还这样瞒着就是自私了。”立中放下信,看着宝莲说,“舅妈老了,有些糊涂,她不是有意伤害你,你要想开些,事情发生了,再难过也没用,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办吧。”

“我看明天还是别走了,如果实在要走,就让二哥送你去,反正他在家也没事。”立国说。

“不用。”宝莲擦了眼泪不哭了,“我明天去给我妈圆坟烧七。”

“那都是迷信。”陈立国说,“人死了要是有鬼魂就好了。”

“我也不信什么迷信,只是觉得活着没尽孝,现在她老人家去世了,不烧几张纸,我心里不安。”

“别说信不信,该烧就烧;亲人离去了,如果不烧几张纸,不但自己于心不安,而且也让别人看着笑话。还是回去看看吧。”立民说。

张国良没说话,等他们都看完了信,把信收起来说:“这封信还得我保管。宝莲到家最好能把宝玉的信再找几封给我捎来。因为鉴定笔迹只拿这一封信作依据还是不够充分。”宝莲说:“行,我尽快带来,还有别的事吗?”张国良说:“再就是了解一下你们厂以前公安部门调查的那个案子到底查到什么程度了,破了没有?”朱宝莲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用查,宝玉在那肯定没干过坏事,这全是他们编造出来的。”立中、立民、立国也都说不用再了解了,宝玉肯定没问题。张国良摇头坚持要她问问原来负责保卫的同志。如果打听不着就让丽华姐托人了解一下。立中告诉他说:“丽华在家休产假,最近家中发生的这些事全都没告诉她。还是别问她了,万一说露了家里的事,让她惦念。宝玉在那边根本不可能干什么坏事,别浪费时间和精力了。”张国良说:“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宝玉在那边不可能干过什么坏事。但是我怀疑马彪在那边有什么问题。至于王坤,只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据我所知,马彪和宝玉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冤仇,他为什么要这样害宝玉,并且还非要置宝玉于死地呢?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原因。”朱宝莲觉得张国良说得有理,决定回去之后,打听打听那桩尘封已久的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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