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朱宝莲来到张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小媳妇正在炕上缝衣服,她断定是妹妹宝珠,便进屋自我介绍说:“你是宝珠吧?——我是宝莲。”她的话音刚落,只听宝珠叫了一声“姐——”,上前抱住她就哭了起来,宝莲也忍不住掉眼泪。但她知道宝珠生完孩子刚满月不久,身体虚弱,连忙擦去眼泪,劝慰宝珠。
宝珠丈夫于得水正在生产队里干活,听说家里来了个大姑娘,断定是姐姐宝莲,跑回家来一看,果然不错。他说:“姐姐受累了,母亲去世之后,我求人到朱伯母家去找你,得知你在白石山办哥哥的事还没回来。是朱伯母亲自来这里帮我俩料理了妈妈的后事。她老人家哭得死去活来,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住咱妈,也对不住你,没法向你交代……”他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三人又都抹起了眼泪。
生产队里的老亲近邻听说宝莲来了,都来看望。于得水把老邻居程爷爷、冯奶奶和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德保等人一一地给宝莲做了介绍。
人们劝慰宝莲、宝珠,同时也都感叹老天不公,叹息宝玉母子为人和善,竟遭此不幸。程爷爷说:“不管是什么运动,都说是整坏蛋,可是到头来,还都是好人遭殃。这不就是么,闹到现在没看见抓着一个坏人,反倒要了这孤儿寡母的命。”说着,他把脸转向刘得保说,“你上月给我领来那两伙搞外调的,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好像和宝玉这事有关。”刘德保想了想,摸着下巴说:“哦——好像是。”程爷爷说:“头回来那两个小子,说是调查宝玉的家庭历史,我告诉他们说:‘宝玉家是烈属,祖辈贫农。父亲张宏义是解放军,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他们听了之后,又问我:‘宝玉他爸是怎么当的兵,当了几年兵,是怎么牺牲的等等。’我给他们讲了宝玉他爸是和我一同给人铲地时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兵,不久却随着八路军的队伍回来探家了,原来是他们全连起义参加了八路军,他回家来没待两天就随部队奔赴前线了。后来在辽沈战役中光荣牺牲了。他们听完也没要什么证明材料就回去了。过了几天,又来三个人——你还记得么?——哼,这三个小子,他们说已经查明张宏义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根本就没死,随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让我站出来揭发证明,我不肯证明,他们就说我阶级立场不稳,要批斗我;我没理他们,后来不知道为啥,他们自己就灰溜溜地滚蛋了。”刘德保说:“你不知道吧?——他们从你那碰壁之后,又来找我,要求我给他们召开大会公布张宏义的罪恶。我不给他们召集,他们说我是走资派,要到各家各户去串联,打倒我,夺我的权。我看他们不是东西,刚组织民兵去抓他们,他们听到风声就自己溜了。”程爷爷说:“当时我只当他们是一伙没事闹串联的小混蛋,没想到他们竟是为陷害宝玉来的。”朱宝莲问:“程爷爷,你还记得那几个人长得什么样儿么?”程爷爷说:“先头来的两个,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个子负责,那小个子的眼睛长得很特殊:贼溜溜、亮晶晶的;后边来的那三个小子,领头的是一个白脸皮、大眼睛、小下巴的青年,他们都叫他什么部长——德保,你还记得他姓啥吗?”刘德保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好像是什么机械厂指挥部的。”朱宝莲说:“是不是通用机械厂群众专政指挥部?”刘德保说:“好像是这个名。这好办,他们有介绍信,可以查。”朱宝莲说:“刘书记,他们对你还说什么了么?”刘德保说:“再没说什么。”程爷爷说:“我怀疑前边来的两个和后边那三个是一伙儿的。”朱宝莲说:“对,他们是一伙的。刘书记,那介绍信还有吗?”刘德保说:“有,你问这干什么?”朱宝莲说:“我想看看。不瞒你说,我家两条人命没了,我能就这么算了么?”刘德保说:“宝莲,不是我胆小怕事,你妈妈的为人我们都很了解,要不我们今天也不能来。办这事你要慎重啊,这介绍信你看看可以,可是不能只根据这一点就乱吵乱闹。”宝莲说:“刘书记,请你放心,这我明白,要不是你和程爷爷挡这一下,恐怕他们早就对宝玉下手了,这件事我很感激你们。现在他们害死了宝玉,我要为宝玉申冤报仇,请各位长辈乡亲看在我故去的亲人面上,也看在我这小妹和妹夫的面上帮帮我吧。”说着她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
“宝莲,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刘德保说,“我们都想帮你报仇雪恨,那两张介绍信不用说是看,就是拿去用都可以。我的意思是怕你闯祸。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冤就更难申了。依我看,你先别乱闯,还是先找找关系,想想办法。这事千万要慎重,要沉住气,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从长计议。”程爷爷说:“对呀,冤有头,债有主,办事不能着急,别再惹出事来。如果你再闹出事来,就是别人不说,我们也觉得对不起你父母啊。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不到报仇的时候,不能着急乱闯呀。”
朱宝莲听了大家的劝说,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对刘德保说:“刘书记,如果可以,我现在想跟你去看看那介绍信。”冯奶奶在旁边劝道:“你看不是,越劝你别急,你越急。那忙什么,明天再看呗。”宝莲说:“明天上午给我娘‘烧七’,下午我就得往回赶,哪还有时间去看了。”刘德保说:“家里这么多人,都二十来年没见面了,你还是陪着说话吧,我去给你拿来。”说完,他去取介绍信了。
不一会儿,刘德保回来了。他把两张介绍信递给宝莲说:“你看看吧,一个叫王坤,一个叫马彪,这王坤是先来的那个小个子,我记得很清楚,他比后来的那个姓马的要矮不少,贼眉鼠眼的,想不记住都难。话说回来,你认识他们么?”宝莲说:“我不认识王坤,但是我知道他是害死宝玉的凶手之一,他和宝玉原来是一个班组的,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我认识后来的那个马彪……”
他们正说着,孩子醒了,哭闹起来。宝珠在外屋烧火做饭,招呼于得水过去接着烧火,自己到屋里给孩子喂奶。那孩子饿了,得到母乳就着急地吃起来。但是他吃几口就放开乳头委屈地哭叫一阵。宝珠说:“越有事,事就越多,这些天小冤家奶又不够吃了;得水,你给做点面糊吧。”于是于得水拿出一个缸子,一边看着饭锅烧火,一边在灶下给孩子做面糊。他忙得满脸冒汗,终于把面糊做好了,端了过来。那新做的面糊太热,没法喂,宝珠只好一口一口地放到嘴里试着喂。那孩子嘴急,连吃带哭,哭得大家也都无心唠嗑了。人们看吃饭的时间快到了,就都告辞回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张宝珠在屋里洗碗,宝莲拿了准备好的烧纸和祭品要和于得水去坟地烧祭,宝珠说:“等一会儿,我也去。”于得水说:“你去,孩子谁看?”宝珠说:“就你俩去不成。咱都去。昨天冯奶奶和我说好了,她来帮忙看孩子;还有东院李大婶也去,她说多去几个人到时候好互相照应。”于得水听了,坐下来默默地等着。
原来,冯奶奶和李大婶怕他们在坟前祭奠时过度悲伤,哭坏了身子,早就说要来帮忙。她们昨天特意告诉宝珠说,这不像平常的丧事祭奠,是两个亲人同时意外地离开了人世,落到谁头上都受不了,所以要来帮着照看一下。
他们等了不长时间,冯奶奶和李大婶来了。宝莲和宝珠把二位老人迎进屋里,还没说上几句话,朱妈妈拎着一个大旅行袋,匆匆地跑进院儿来。宝莲见了急忙上前接了她手中的旅行袋,喊了一声“娘”,不觉又落下泪来。
朱妈妈见女儿哭了,忍不住也流着泪说:“孩子,娘对不住你呀,都是娘糊涂,没有早点告诉你,让你妈临走也没能见上你一面,这都是我的错。我做梦也没想到她能走得这么早啊!”她拉着宝莲絮絮叨叨地说着。
冯奶奶和李大婶见朱妈妈和宝莲又在抹眼泪,一齐过来劝朱妈妈说:“想开点,人生在世,谁该遇上什么事,是早就注定了的。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别再伤心了。你这样,孩子们就更痛苦了,这家里他们都是孩子,就你一个主事的大人,你得提起精神来帮他们把事情办好。”经这一劝,朱妈妈止住了眼泪,验看了准备的烧纸和祭品,同李大婶、宝莲、宝珠和于得水到坟地去了。
他们沿着门前的路向东走了不远,又向北走了半里路,来到张家坟地。这坟地是一个平缓的山坡。山坡上有五座坟茔,最下面的一座新坟,就是张妈妈的坟。她的坟上摆放着许多花圈。那些花圈上的纸花虽然已经被雨水浇灭了,但是那挽联上的字迹还清晰可辨。
宝莲和宝珠在坟前供好祭品,点燃了烧纸,又哭了起来。朱妈妈见女儿哭,也忍不住伤心,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大哭起来。她连哭带说,引得宝莲姐妹愈发悲痛起来。李大婶本来一直在默默地流眼泪,见朱妈妈哭得这样伤心动情,赶忙擦了眼泪劝她说:“大嫂,你这样哭,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孩子们怎么办呀?再说,你这样哭,孩子们就更伤心了。快起来,咱们还是一齐照顾他们吧。”朱妈妈听了这话,终于止住了眼泪,和李大婶一同看着宝莲、宝珠和于得水磕头祭拜。
祭奠完毕,在回去的路上,朱妈妈见宝莲和宝珠还不住地抽泣抹眼泪,便哄劝她们说:“孩子,你们别哭了,你妈享福去了。人总是要死的,你们不能光想她,还得想以后的事情。你们要知道,老人越是走得急,越是有福。自己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了,不遭罪,儿女还特别想念,这都是‘修’来的呀。细想起来,哭喊顶什么用呢?尽了心就行了。人生一世能像妈这样的人不多。她虽然一辈子受了不少苦,最终自己没遭什么罪,子女想念她,这就叫好人有好报。有人吃斋念佛一辈子,还比不上她呢。”李大婶也告诉宝莲说:“出殡那天,来的人很多,有的送烧纸,有的送花圈。就连驻军首长、县武装部和县妇联都送花圈来吊唁。”朱妈妈说:“是啊,他李婶,等到咱们俩的时候,谁也别想和她比了。我就这么一个姑娘还是借她的光;想要那么多人送我,是不可能了。”李大婶说:“这不是子女多少的事,关键是她对谁都像亲人似的。”他们就这样一路互相劝慰着回了张家。
午饭后,宝莲向宝珠要了几封宝玉以前的家信,然后辞别了宝珠夫妇,和朱妈妈一起坐车回家了。路上,宝莲向朱妈妈讲述了宝玉遇害的情况,和自己要为宝玉申冤的决心,并且说了军代表正是父亲生前的战友郝学文,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朱妈妈看着女儿那消瘦的面容和忧郁的神情,默默地为女儿想着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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