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哥哥，我特别高兴，心想，正好可以征求一下这个哥哥的意见。 这个哥哥每次见我，总是特别的亲热，他显然知道我们正被动员上山下乡，一见我就问我作何打算。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和困惑 。 他听完后，不假思索决断地说：“云天，你知道我干的最蠢、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下乡插队，把城市户口混成了农村户口。说实话，现在如果能用钱买个城市户口，我宁可花一万元。千万不要做傻事，千万！” 云鹏是我的名字，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因为下乡插队，获得一身荣誉的人，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我楞住了。花一万元买城市户口，在大家每个月工资三、四十元的年代，人这一辈能赚几个一万元呀！ 那个年代，很多人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多半不是一回事，他对我说的，肯定是掏心窝子的话。 可能是怕我对他的话不能引起重视，他接着说：“云鹏，你知道我在的那个生产队，去年年终分红一个公分多少钱吗？只有四分钱。一个好劳力一个日工十个公分，也就是一天只能赚四角钱。一年去掉雨天，去掉差不多一个冬天，全勤也就是二百多个工天。一年到头，赚不到一千元，还赶不上城里的学徒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头来把一年的口粮买回家，半数以上家庭不但分不到钱，还要欠生产队的钱。你说，那日子好过吗？你可一定不能犯糊涂呀！” 我们不过是远房的亲戚，我们俩个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私人关系，他能对我说这样的一番话，让我十分感动。 见我认真的点着头，他放心了，说他有急事要办，就匆匆走了。 我们俩个是相对而行，我往前走了几步，又被他叫住，他应当是想到了什么。 我们俩个回身走到对方身前。这个哥哥是个大高个，只见他俯下身压低了声音：“在这样的风头上，想要顶住来自各方面压力，可能不是很容易。如果实在顶不住，如果上山下乡这条路不能不走，一定要选择回乡，回原野大队。种菜比种粮，收入要好很多，一个公分怎么也有一角多，好的时候，甚至可能超过两角钱。最主要的是能保住城市户口，这对你非常重要。" 前面说过了，县城的四个郊区，不光是城市户口，还和城镇人口一样，吃供应粮。这方面，在此之前，我还没当回事。 “放心吧大哥。”私下里，我一直这样的称呼他。“我能顶住。" 经历过这样大的运动，就算一无所获，总是经了风雨，见了世面，我对自己很有信心。 对于上山下乡，我本来就没当回事，也很无所谓。而大哥哥的话，可以说从根本上影响了我，于是，我不但成为了上一章谈到的三种人中的第三种人，而且是其中最死硬分子。 但是，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因为有一天，父亲和我单独谈了次话。 我在上一章，也谈到过，想抗拒这场运动，或者说能不能硬着头皮顶住，光看本人的承受能力是不行的，更要看其家庭的抗压能力。 父亲这个多年的银行行长，在县城虽然也是个当权派。或许是因为他平日里谦虚平和，不像有些当权派那样的嚣张跋扈。或许，或许是因为银行工作的特殊性，他在运动中没怎么受到冲击，一直在县里的生产指挥部担任财务组组长。而现在，却因为我对上山下乡的态度，而受到了牵连。 也许是多子女的家庭，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在外面惹过祸，也许是因为我遇事很有主见，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父子俩还从没有过这样的谈话。父亲平日里是个很严肃的人，而这次的和我的谈话，身段却放得很低，甚至有些难为情。 父亲没强迫我一定要怎么做，但他的一段话马上让我放弃了全部阵地。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的这段话仍然使我记忆犹新：“你爸爸我算是个有残疾的人，我这样的人能养活这么一大家人，还不是有这么个工作，一份收入不低的工作。我们家的生活虽说不上很好，但比多数人，还是不差的。如果我失去了这份工作，咱们家会怎样，我想你不会不知道……” 父亲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在坟地里玩耍，一个小孩子恶作剧，喊了一声有鬼，吓得所有的孩子撒腿就跑。父亲跑的时候，一不小心踏进了坟窟窿。应该是骨折了，找个差不多的医生就能治好，可我奶奶迷信，说是冲撞了神灵。找好几个大仙跳大神，结果耽误了治疗，落下了跛脚。 父亲是个很要强的人，从来都羞于拿自己的这点缺陷说事，足见事态有多严重。他这个银行行长，好像当时是十八级科级干部，工资每月八十五元。在那个时候，这个工资肯定是较高工资。 我们很多的时候，动员人们做什么，旗帜上写的是自愿，但这种自愿往往是形式，是宣传和宣传的需要。 反正，我第二天就报了名，当然是选择回乡，回原野大队。 这便是我的第一次上山下乡。 因为不是自愿而是被迫，所以从下乡的第一天起，我对这上山下乡就带着深深地抵触情绪。时时刻刻想着的是离开，越早离开越好。而那些曾经挂在嘴上的，广阔天地可以大有作为和接受再教育之类的口号，则似乎成为了遥远的记忆。 我很快就尝到了那位哥哥帮我做出这选择的甜头。 我在农村待的时间很短，满大满算也就是八个月。从一九六八年的十月至一九六九年的七月。 所以能那么快的离开，是因为 铁路工程局到我的家乡招工。召工的首要条件是城市户口。因为大批的城市青年的上山下乡，在城里招不到足额的人，只好扩大到了四个郊区社填补。前面说过，郊区社的社员虽然也是农民，但是城市户口。 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样我就在铁路工程局参加了工作，成为了国有企业的职工。 在下乡知识青年中，像我这样这么快就回城的人，肯定为数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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