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未退,南雁未归。山北的雪还未褪去,一队人马却已悄然而至。他们是东夏国光复军的先锋队。受命于光武大将军,前往这片冰雪苦寒之地,与当地起义军——归义军取得联系,意图内外勠力同心,完成收复山北之伟业。
天茫茫,风萧萧。昔日这片辉煌富强的土地良田美池遍布,琼楼玉宇林立,说不尽的繁华……如今再看,这里百里不闻兽鸣,千里不见人烟……盛世虚华烟消云散,唯留些许断壁残垣被埋葬在这冰雪之下。
旧日不在,何必停滞不前。殷不绝身披白袍,胯下白马,携部下史万明踏冰雪而来,跃马扬鞭,意气风发。
今日雪下的急,不到正午,大雪便封了山路。这让前来探路的两人苦不堪言、寸步难行。
殷不绝不得不停下,下马躲到一块巨大岩石底下避风雪,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研究起来。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殷不绝问道。
“距离湛山还有很长的路。”部下史万明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小饮一口后继续说道“这一路走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具体方位难以辨别”
殷不决点了点头,拿过酒壶猛灌一口,随后举目望向苍穹,双目欲将天际看穿,但不久又低头叹了口气。
休整片刻,雪下的更紧了,片片雪花仿佛连接在一块儿,编织成一道天网抛洒而下。殷不绝察觉出天气的倔强——誓要将他和他的部队埋葬在这片千里冰封、万里绝迹的坟场。
殷将军收拾好装备,干练轻巧地跨上马,转身对身旁的部下说道:“就雪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现在急需寻到一个能休整的地方,赶路之事待天晴时分再做打算。”
“是,将军”史万明收起酒壶,骑上马跟随在长官身后。
两人骑马上路,见大雪已将道路掩盖了个彻底,真可谓来路不见,前路难寻。殷不绝目望四野,不觉感叹。
白马茫然,吃力地拔出陷入雪里的蹄子,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个不停,不久便累得气喘吁吁。主人轻抚爱马的脖颈,定睛伸臂指向远方半隐在苍茫之中的暗黑森林,示意部下跟他向这个方向前进。
行不过几里,忽从森林深处传来一阵虎啸,山岗仿佛为之一振。殷不绝一惊, 急勒住马头,抽出腰间宝剑,做好战斗准备。史万明则迅速行至将军身旁,张弓搭箭,待长官发出作战的命令便发起进攻。
那边的乱林背后不时传来凄厉的叫喊声,受惊的两人屏息凝神,最终察觉出那是虎在伤人。
“走,救人!”不等去想出手的利害,殷不绝握紧铁剑,飞马奔向林子里。
跃入乱林,殷不绝看见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有人被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扑倒在身下,性命堪忧。那人不甘地做着反抗,虽是徒劳却也执着。在他身旁原本冰冷的雪变得沸腾,颜色不再惨白,变得血红如焰。
殷不绝见状,大喝一声,本欲纵马斩虎,奈何马天生畏虎,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前进一步。殷将军无奈,索性定住坐骑,收剑、取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拉弓如满月,向着猛虎便是一箭。
“嗖——”飞矢狠狠地射进凶兽的身体,凶兽疼痛咆哮,放开即将到手的“猎物”,转身扑向殷不绝。
“嗖——”另一支箭插入凶兽的身体,这是史万明的箭,射入了凶兽的左腿。
猛虎左腿受伤,无力支撑其前扑,这导致它身体一歪,一头跌倒在雪地上,扫出一块不小的雪堆。
殷不绝拉开距离,趁着它还未站起,拉弦又是一箭。这一箭威力极大,深深刺进虎颈。
老虎艰难爬起,再没有刚才的威风,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二话不说,拔腿便跑。
史万明欲加以阻拦,殷不绝伸手示意部下不要轻举妄动,史万明明白,于是放虎归林。
待虎逃去不久,殷不绝这时下令部下顺着血迹前去捕杀。史万明得令,纵马寻迹而去。
危险已除,殷不绝未加犹豫果断下马,走近那个差点命丧虎口的人。
那人运气不错,救援来得非常及时,身上虽有五六处伤口,却都未伤及要害。除去两臂伤了筋骨,其余伤口修养十几日便可康复。此人长得精壮,看得出是个干活的好手。若是其他人遇上虎,别说反抗,就连挣扎几下都显困难。但他却在危险来临时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用双臂死死护住自己,不让野兽轻易得手,以至于等到生还的希望。
殷不绝从行李中取出止血之类的布品。半蹲下身,为伤者包扎。
这位壮汉死里得救,此刻又受到施救者如此对待,对眼前之人的感激不胜言表。情真之切,竟不觉堕泪。
殷不绝瞥见却装作没看见。他救人济世,一不为钱财、二不为名誉、三不为虚情。他并非生在钟鸣鼎沸之家,而只是普天之下黎庶之众;他并无纵横四海之渊博才学、博取富贵之庸碌志愿、舍身济世之侠义气魄。他生来不为君王、不为天地、不为神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生来应为穷冬之酒,生来应为绝壁之剑;生来应为穹顶之花,生来更为悦己之逢。”
故他不愿与俗世同流合污,厌烦区别待人,坚守待人交往无论高低贵贱、胖瘦美丑一律平等的行事准则。
殷不绝包扎的手法虽极其娴熟,但还是会弄疼伤员,为了分散注意力,殷不绝便与伤员交谈起来。
古来乱世,盛产奸臣酷吏。当今社会也不例外。官视民为草芥,民视官为寇首。在饱受压迫的百姓眼里,官与虎的唯一区别便是在吃人问题上方式的不同。虎是咬死了吃,官是抽皮活剐放盘里慢慢吃。
殷不绝虽穿着朴实,但绝非寒碜。除去走在时尚前列的那群“时尚达人”会眯着眼说过时老旧,其他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暗自赞赏其大气得体。再加上他多年征战沙场积累起来的骁将气势,极难让人将他与俗子庸人相提并论。
若无救命之恩,伤者极难会对他放下戒备之心,肯倾心与之交谈。
因为是第一次见面,且殷不绝对这一代的地理人文并不熟悉。便问了些收成徭赋等相关问题作为引子。
这些问题对饱受现实摧残的村夫来说太过沉重,但他对恩人知无不言,俨然将殷不绝当做少小离家的故友,将他多年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怨恨一五一十的倾诉出来。
他说他叫江丰安,是村里少有的有正经名字的人,这一点让他无比自豪。至于村子叫什么名字,他想了半天都说不上来。他们村的村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一个大动乱时代,他们的先人因不愿卷入与他们无关的厮杀中去,于是举族迁移,躲进这深山穷林当中,经过数代人的辛勤劳作,终是开辟出一片世外桃源,过着与世无争、安居乐业的平静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个文官来到这祥和的小村落,为了征收徭役赋税,一纸文书,宣布了对这里的统治,并要求这里的居民对其无条件服从。随后,原有村子的名字被抹除,换成了如今谁也不认识的几个符号。这里的居民辛勤一年,收成大多都因“前线战事吃紧,后方储备空虚”等原因交给了不知在哪儿的朝廷。剩下的除去种子真是所剩无几。生活难以为继,只得上山谋生。山里野兽横行,猎户常常是有进无出。千辛万苦打到的猎物还要因什么所谓的山税林税被强取豪夺掉大半。如今山林资源日渐匮乏,真不知道等资源消逝殆尽时,何以为生?
抱怨倾吐了大半,江丰安又讲起了被虎袭击前发生的事情。
江丰安叹了口气:“这几年的天灾人祸算是停不了了,弄得哪家还有余粮?到现在没饿死人就算是万幸。可怜啊,俺家闺女从生下来到现在,跟她娘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俺决定上山时,她娘俩愣是空着肚子把最后一点干粮省下来留给了俺。俺想少吃点粮食留给她们娘俩些,可孩子他娘死活不让,说什么家里不能没有顶梁柱,还让俺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但你说,入了这山林,能有几个安全回去的。再说了,要是把她娘俩饿死了,俺怎么还能活!”
白雪狂舞,狂风呼啸袭来。扑到人身上,非扒层皮下来不可。殷不绝把身体缩进厚重大袍里,用后背硬扛这滔天而来的阵阵寒风,凛冽冰刀无孔不入,穿透层层阻隔似要给殷不绝刮骨肢解。殷不绝止不住的颤抖,手上的布品再难拿稳,恨不能立刻躲到马肚子里去。再看江丰安,看得出他出门前把能穿在身上的东西都穿了,但还会让人感觉他穿得太单薄了些。壮汉身体也是止不住的颤抖,那张饱受风霜摧残的脸被冻得僵硬,话语说得不太利索,让殷不绝很难听明白。
殷不绝难以忍受,要带着江丰安躲到一片能避风的地方。江丰安知道附近有一个山洞,洞口狭小才可通人,洞内干燥避风,适宜驻足歇息,村中猎户上山捕猎时常将那里当做落脚点。
听罢,殷不绝决定前往。在扛起伤员时,殷不绝惊奇地发现这壮汉竟比他想象中要轻的多。考虑到部下史万明擒虎未归,不知他们“消失”的缘故。于是殷不绝在原地留下字迹,并沿路留下标记。
因为带着伤员,故这一路走来让殷不绝费了不少的力气。在路上,江丰安同殷不绝说起了他的同伴。原来他并非是独自上山,而是与村里的几个老友同行。在老虎来袭时江丰安挺身而出挡在了伙伴们的身前,这才使同伴们得以反应过来,四散奔逃。在说这些话时,伤员的眼神里充斥着失望与落寞。殷不绝不语,平静的听完了他的话。
走了一会儿,两人便到达了江丰安所说的那个山洞。那山洞十分隐蔽,洞口被几块乱石遮得严严实实,若不翻过那几块乱石,外人极难会发现这儿居然还有个山洞。
至洞口,真如江丰安所说的那样——洞口狭长扭曲,这使得殷不绝难以洞察洞内的情况,但也有个好处便是雨雪不易进入洞穴。
山洞是找到了,但如何带伤员进去便成了一个难题。白马是绝对塞不进去的,殷不绝将江丰安从马背上抬下来,安置在一块平坦背风的岩石上,自己则要走近山洞看看有什么办法。
殷不绝用手拍打洞壁,又去丈量洞口的宽度。他发现岩壁并不锋利,不容易划伤皮肤;洞口并非特别狭小,有进入的可能,只是需要伤者忍受些痛苦。
殷不绝想深入洞穴一探究竟。突然,殷不绝身体一冷,对死亡的恐惧迅速蔓延至全身各处。他刚至壮年便跟随光武大将军南征北战,征战沙场五六载,对杀人兵器的熟悉程度堪比自己的身体。自从上次他差点被背后的冷箭毙命,从此那拉弓的声音犹令殷不绝心颤。
殷不绝在此处竟再次听到那催命的声音,身体条件反射般极速避开。“嗖——”殷不绝听得真真切切,那是飞箭的嘶鸣。
殷不绝心惊,究竟是何人藏在此地袭击他?若非他反应迅速,不然已是血溅当场。殷不绝闪身避到了洞口外一侧——洞内伏击射箭之人视野射程的盲区。
“不能坐以待毙!”殷不绝心想。随后迅速退回到了白马的身旁,中途未发出一点声音,给洞里的人一种“目标”还在原地等死的假象。
殷不绝从马鞍上取出刚才射虎的强弓,提起数支箭:一支搭在弓弦之上瞄准洞口,以应对随时可能袭来的敌人。另几支箭则抓在手上,以备所需。
良久,洞口没有动静。殷不绝冷静下来,望了望伤员所处的位置,基本上是很安全的——山洞里的人若不出来,他的位置是一个绝佳的盲点。
殷不绝冷静下来,这时想到听江丰安刚才说过,此山洞常被猎户当作落脚点,也许这“袭击”之人是一个与他无利害关系的猎户,碰巧此时此刻遇上了。但如果是猜测的那样,那人又怎么会向一位平生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发起攻击,且殷不绝差点就命丧在那人手里。
殷不绝想不通,或许确为仇敌。机缘巧合或苦心经营下对他发动这场袭杀,欲杀之以除心头之患。
若是这样,情况则复杂得多……
想杀他的有两股势力,一股是该地的叛军,原因自不必多说;另一股势力是以东夏国宰相蒋殊林为首的投降求和派,该派成员表面上看对君王国家无比忠诚,私下里却都是卖国求荣的奸臣污吏,为求自身的荣华富贵不惜置国家与人民于危难水火之中。
他们想杀殷不绝的原因也很明了,就是要阻挠这场由光武大将军彭毅诚领导、遭朝廷大部分官员极力反对、却受人民鼎力相助的“光复大业”……
殷不绝行至江丰安所在的位置,思考片刻,认为为避免误会,还是因当先确认对方身份。
“射箭者何人,为何无故射箭伤人?”殷不绝向洞里那人喊道,眼神犀利,持弓死死瞄准洞口,杀机内敛,霸气外露。
话毕良久,半个脑袋从洞口探出,警觉地打探了一下四周,确定洞外无虎,不由松了一口气,但在下一秒瞄见殷不绝张弓搭箭瞄准这个地方后,立刻缩了回去。紧接着从那洞口传出一个口齿不清的粗人声音:“大人息怒!快请放下弓箭,俺们只是庄稼汉,为躲恶虎而逃命到这儿,那畜生咬死了俺一个同伴。俺们好不容易从那虎嘴里逃了出来……刚才听见洞口有动静,实在是怕得不得了,害怕是那畜生追了过来,不想竟……竟犯了混。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俺仨这就出来给您赔罪”
说罢,从洞口陆续走出三个穿着跟江丰安服装所差无几的粗人。
殷不绝放下弓箭。
“啊,俺了个天!江哥,你竟然还活着!”最先出来的那个人在看到伤员后惊呼道。后两个人在看到江丰安后也相继发出惊呼。江丰安本人刚刚那粗人回话的时候便听出了那仨人的身份——同行上山谋生的三个伙伴。但一直没有说话,仅仅是盯着他们,眼神里满是抱怨。
殷将军对这三个乡民没什么好感,他对这仨货将朋友抛弃的软弱行为嗤之以鼻。
那仨货来到江丰安身边,来不及检查他的伤势如何,便询问他是怎么脱离虎掌的……
“是那位恩人救了我”江丰安指了指殷不绝,对那三人冰冷地答道。
三人转向殷不绝,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理应如此不必感谢”殷不绝说到。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外面太危险了,先回洞里再说。”说罢三人合力抬起江丰安向洞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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