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语症

车往回开的时候,任非斜倚在车窗上,一直忍不住地想,如果梁炎东还在的话,如果这个连环碎尸案有他参与的话,会怎样呢?他会从哪里入手?又会把什么当作突破口呢?

想来想去,任非还是叹了口气,他不是天赋异禀的人,无法效仿心中大神的思维模式。

倒是后来,石昊文的电话响了,他在蓝牙耳机上按下接听键,一向嘴欠的李晓野的声音传了出来:“石哥,你们在哪儿呢?”

“快到队里了。你们都回去了?等会儿啊,我们马上到。”

“不是……我们也没回去呢,我就是告诉你不用回队里了,直接往去德武县的盘山公路开,半山腰上就能看见我们了。”

石昊文心里一紧,他一分神,车子压过地上的一个大坑,哐当一声,差点把任非颠得头撞车门框上。但这时已经没人有心思管这个了,任非一把抓住头顶的安全扶手,声音几乎和石昊文的重合在一起:“又怎么了?!”

石昊文打开免提,顿时李晓野的粗嗓门响彻整个车厢,"这不一直下雨嘛,山路湿滑异常。一辆货车撞断护栏侧翻进了山坡下,司机当场死亡。交通管理局通知了昌榕分局,德武县在其辖区内。任非和石昊文对视一眼,不明白为何打给他们,“怀疑是刑事案件?……谋杀?”“不是,已初步鉴定为交通事故。”“那给我们打电话干什么?”“就是……交警在处理事故现场时,在不远处……又发现了一个装着碎尸的黑塑料袋……”李晓野说这话时几乎要崩溃了,他边打电话边抬头看,事故路段已暂时封闭,半山腰的狭窄路面上挤满了公安和救援车辆。市公安局局长任道远正气势汹汹地甩开试图为他打伞的科员,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们走来。“任局都来了……我觉得凶手是在有意挑战公安的权威﹣-他在戏弄我们!”他的语调听起来比哭还难听,“可他妈的,悲哀的是我们到现在的确还拿他没办法。”

"不会没办法的。"电话的这边,任非坐在车里无意识地攥得指关节噼啪作响。从他们开免提的电话里隐约能听见警笛蜂鸣,李晓野在那边骂骂咧咧,车里石昊文气得踩着刹车一拳砸向方向盘,后面差点追尾的车主的怒骂声透窗而入。

现在我们拿凶手没办法,也许是因为被凶手带进了惯性思维的怪圈或者其他什么……总之我们没办法不代表别人没办法……还有谁?还有谁是身处案件之外,却有能力寻找到凶手破绽的?

任非反复想着,他嘴唇颤动着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石昊文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他在嘟嘟囔囔,仔细侧耳聆听了许久,才明白他此时如同着魔一般念叨的是“还有谁”。 “什么还有谁?”石昊文挂断电话,有些不放心地推了他一下,“你这是怎么了?冷静一下啊,别没抓到凶手你自己先疯了啊。” 石昊文的这一推让任非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石昊文,眼中闪烁着某种难以理解的光芒。石昊文起初还不知所措地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却被他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任非突然穿上雨衣,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大步走到驾驶室拉开了车门,“石头,委屈你先下车,车先借我用一下!” 石昊文简直被他搞得一头雾水,虽然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但任非违法违纪是有前科的。所以他立刻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方向盘,脖子微微向后缩,一脸警惕地看着这个最容易惹事的家伙,“你要干什么?我跟你说,任非,谭队可警告过你不许再胡来了。我不是随口乱说,你信不信再乱来一次,就算你爸是市局的老大……,谭队也真的会把你踢出局!”

谭队积威甚重,原本一脸急迫的年轻男人在石昊文提起谭辉的时候,脸上有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僵硬,但随即张嘴露出一排小白牙,笑起来,"哪能啊石哥!我不就是忽然想起来,昨晚出门急,我忘了我家那水龙头关没关了。你也知道我那租别人的小破地儿,楼下就等着我跑水了给他们家刮大白呢,你说咱一个月工资就这么点儿,这冤枉钱我哪能花啊,我得回家去看看!"

"你回家看看,可我要去抛尸现场啊!你让我下车干什么?"

"你打个车。"

“为什么不是你这个办私事的去打车啊?”石昊文实在无法理解任非的想法,只觉得他是因为刚才李晓野的电话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想安慰任非几句,可惜刚一放松警惕,就被任非这小子一把拉出了驾驶室…… 石昊文差点一屁股坐到水坑里,而任非就这样在他眼前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跳上车,当着他的面把队里的面包车疾驰而去。 最后,由于油门踩得太深,车飞驰出去时水花溅了石昊文一身。 被丢在街上的石昊文愣在原地,看着面包车消失的方向,过了好久,才像突然上了发条的钟一样,甩手骂了一句:“这臭小子!” 也只有石昊文这样的老实人,才会相信任非所谓忘关水龙头的谎话。他之所以非要开队里的车走,原因很简单——车是警车,开警灯就可以一路畅通,是赶时间的利器。 现在已经快下午 4 点了,他要在市监狱探视时间结束前赶过去,这样才有可能在今天见到梁炎东。

在半个小时之前,他因为学生们的谈论,又想起这个当初被自己仰望着崇拜的男人,"梁炎东"这名字就像是个魔咒,迅速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以至于在半个小时之后,他对这个名字的主人抱以巨大的希望,希望这个在当年被神化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能宝刀不老地给这起连环杀人碎尸案的侦破指点迷津。

路上,任非给他警院时同寝室的同学打了个电话,那同学现在是东林监狱的狱警,叫关洋。他原本是让关洋帮他把梁炎东带到会见室来,可得到的消息偏偏是喜忧参半。忧的是梁炎东所在的十五监区,这个月的家属探视时间昨天刚过去,喜的是关洋管的就是十五监区,而今天刚好是他值班。

关洋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优秀狱警,但他曾受过任非的恩惠,所以愿意冒着违反纪律的风险帮助任非。好在梁炎东入狱三年表现良好,已被列入宽管行列。入狱至今,没有人来探视过他。因此,当关洋向他们的领导申请探视时,考虑到梁炎东的特殊情况,监狱领导最终还是同意了。

任非下车时,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他跟着关洋通过家属探视通道,走进这个在高压电铁丝网下戒备森严的灰色地带。一时间,他只觉得监狱高耸入云的黑灰色墙体与灰暗的天空仿佛融为一体。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任非感觉里面的空气都是拘束和压抑的。

关洋一路带着他来到了会见楼。东林市监狱的会见楼有上下两层,分为普管和宽管。区别在于一楼的囚犯和家属之间有一层玻璃隔开,而二楼没有。

市监狱家属会见的时间今天即将结束,空荡荡的会见室里,挂着铁丝网的窗户开着,雨后外面混杂着泥土芬芳的风卷入了这个空旷的会见室。

任非被这种环境影响,心情有点沉重。跟着关洋爬楼梯上了二楼,离老远就认出了坐在靠墙角落里的那个男人。

那就是梁炎东。

即使过了3年的监狱生活,他的状态看上去已经与印象里那个公开课上意气风发的年轻教授大相径庭,但任非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梁炎东坐在固定的椅子上,手肘撑着桌子,双手很随意地交叠着,任非印象里男人修剪得很细致的头发,如今已经剪得很短了,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楂,身上的灰色囚服衬得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无可避免的苍白颓废。

由于光线缘故,任非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从那轻抿的薄唇中,隐约透出他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冷淡。 任非脚步未停,随着距离逐渐拉近,似乎梁炎东也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转头看过来,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睛望过来,那是深邃、细长且闪烁着光芒的眼眸。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着,身为警察的任非却在这个囚犯的注视下有些局促。 这是平生第一次与学生时代最崇拜的偶像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而且是在这样的环境和身份下……任非在那一瞬间难以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既有崇拜,又有惋惜,激动中还带着些许自傲。然而,传说中的男人即使跌入低谷,依然格外高傲。任非有些尴尬地在桌子前站定,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坐下,“……梁、梁教授。” 任非考虑了一下,还是使用了他以前的称呼,可是梁炎东那黝黑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对他的打招呼视若无睹。 一向不拘小节的任非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越发感到不自在。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搓了一下,他是个警察,可是竟然被一个囚犯无视,他感到尴尬。

"那个……我是昌榕分局的刑警,我叫任非,以前上学的时候听过您的课。"他下意识地对这个根本没有人身自由的囚犯率先做了自我介绍。可是这个男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他只是索然无味地微微垂眼,倦怠地动了动眼皮儿,墨黑的睫毛微微落下来,没说话,也没动。

就是这么一个表情,让任非觉得更加拘谨,而当任非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连他自己心里都在暗骂自己,市监狱怎么说也算是他们公安系统的地盘儿,他在自己的地盘儿上被一个囚犯看得发怵﹣﹣即使对方是他崇拜的大神,但面对自己这个样儿,他还是感到不爽。

他其实十分渴望得到梁炎东的关注,然而,明显地,他被忽视了。在梁炎东面前,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像是一名警察,更像是在课堂上听他讲学的学生。让他气恼的是,他根本无法改变这种想法,无法将梁炎东仅仅视为一个囚犯。 因此,他看向关洋,用眼神示意关洋帮忙打个圆场。然而,关洋的回答却让他出乎意料:“其实有件事我在你打电话时就想告诉你,但你挂电话太快了,我没来得及说……就是你来了也没有用,因为自从他开始服刑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我们找了几个医生给他检查,但都查不出问题。神经科的医生说,很可能是他刚入狱时精神受到了刺激,得了失语症。” 窗外屋檐上的积水滴落的声音淅淅沥沥,心中忐忑不安的任非突然愣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嘴角微微抽搐着。过了好几秒,他才满脸惊愕地用干涩的声音反问他的老同学:“你开什么玩笑?”

可是关洋的样子却跟开玩笑一点也挨不上边儿,以至于当他紧紧地盯着梁炎东的时候,眼神快要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他说的是真的?"

梁炎东从窗户外面转回目光,沉黑的眸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他果然还是不言不语,任非的心都凉了半截儿。

这本来该是根儿救命稻草,谁知道好不容易把草抓住,草下面却绑着石头。

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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