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破晓,薄雾蒙蒙,黎明的曙光轻轻拂去夜幕的轻纱,朦胧中,还有些许星光点亮。
临近年关,尽管外界战火纷飞,但这海军医院内倒是有了几分年味,处处挂起春联,张起灯笼,加之是后勤单位,所以不少非值班人员都开始排班轮休起来,剩下的人员除了正常工作外,下班后还得负责包饺子,做馄饨,不时还带着成品到病房让战友们品尝,病房里的欢声笑语让人短暂的摒弃了外面兵荒马乱的真实世界。
陈振海今日起了个大早,经过两个月的康复训练后,除了右手小拇指的一截指骨再也无法复原外,其他身体各项指标都已恢复正常,但他本人倒是对缺失的这截指骨毫不在意,以前他在新兵连看过往年战斗的纪录片,那时有不少独臂瘸腿的战士,却仍然是战场上的神枪手,一颗子弹就能轻易的击毙一个敌人,况且他这次死里逃生,冥冥之中,他感觉是命中注定,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去做,还有什么任务需要自己去完成。
他将病房从上到下打扫的干干净净,甚至还从后勤部还借来了工具,将他这十几个月来时时凝望的推拉窗户都给擦得明净如新,收拾好个人物品后,他郑重的将老董给他的三封牛皮纸文件袋及那张信笺纸捋平,装进迷彩手提袋里。
跟住院部的主治医生、站台护士还有那位年轻的心理医生纷纷道别,又到院长办公室跟姜院长道谢后,陈振海一头扎进了在外等候的东风猛士车里。
他第一站先行到了军委大院,站在独栋小楼的铁门前,他犹豫了片刻,招呼驾驶员先到大院外等着他,随后他提着两瓶茅台酒,独自一人跟着警卫员的指引进入了楼内。
楼内是个复式结构,典型的中式装饰,抬眼看去,整个屋内陈设简洁,除了一些漆红木质家具外,唯有一台77英寸的索尼电视算得上是现代产物了,电视墙上方正悬着一副毛笔行书,字体开合有力,形体流畅,上书“家和万事兴”五字。
两人一前一后通过木质旋转楼梯上了二楼,直走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门口,警卫员对着陈振海伸手制止,接过酒袋后示意他先行停步,接着用食指轻叩了三下木门,轻声道:
“首长,陈连长来了。”
片刻后,房间内传来低沉沧桑的声音。
“进来”
随后警卫员侧身开门,陈振海迈步入内,屋内视野开阔,窗外正对一片幽静的竹林,房内四壁悬挂着各式毛笔书字,一位银丝白发,身着素衣长袍的老者背对着陈振海,正微弓着腰,右手端起毛笔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笔走蛇龙。
“来了?”
老者仍未转过身,一心只在乎下笔的角度。
“首长好,我是陈振海。”
“嗯,来,帮我一下。”
老者语气平缓,伸出手指了指书案上的砚台,陈振海轻步走过去,端起砚台磨起墨来,老者则独自把宣纸横过来,左看右看,摇了摇头后将纸揉成一团,丢在书案旁的大竹篓里,接着又铺开一张宣纸,端起毛笔在上面挥洒起来。
待到房间内的檀香燃完后,老者才放下手中毛笔,招呼陈振海到对面一间摆满茶具的屋内,席地对坐。
陈振海这才看清老者的面容,老者身姿挺拔,岁月痕迹深深刻在脸上,他的眼神坚定而锐利,流露出令人敬畏的威严。
老者简单询问了一下陈振海近来康复的状况,浅谈了一下押送任务的战略重要性,随后话锋一变,询问起跟陈振海搭班子的连队指导员,汪恒平时的工作状态,生活习惯等种种琐事。
尽管陈振海心里早有准备,不过此时还是像一个做错了事,等待责备的小孩,他将目光收回双脚处,双手的拇指抠着掌心,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句的回答老者的提问。
老者随后又问到当时小岛战役的具体情况以及汪恒弥留之际前的一言一行,当他听到陈振海说出那句“完成任务,服从命令”时,暗淡的眼神闪过一丝神采,嘴角抹过了一丝微笑。
到了饭点,通讯员上来叩门提醒,老者招呼陈振海同去一楼餐厅进餐,陈振海不敢推辞,只得起身准备搀扶老者,老者摆了摆手,起身走在前面,他迈步稳健,身姿挺拔,从背后确是看不出这是位花甲之年的老人。
偌大的圆形饭桌只有一位同是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和他们同餐,不免显得略为冷清,不过汪副司令今天兴致似乎还不错,招呼通讯员提来了陈振海送的两瓶茅台,和他聊天对饮,席间两人默契的没有再谈汪恒的事情。
直到老妇人下桌上楼后,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老者竟忽的低头掩面,小声啜泣起来,此刻他像是卸下了装甲,他不在是平日里威严肃穆的司令员,而是一位晚年痛失爱子的普通老人,他很快收住了情绪,强忍着悲痛,不愿将自己脆弱的一面过多的展示在自己的下属面前。
从大院出来后,陈振海内心五味杂陈,临走时,司令员亲自送他到大院门口,一路上年近古稀的老人,像家中的长辈一样反复叮嘱他以后做人做事,要多加谨慎,特别在执行任务期间,作为一名合格的一线指挥员,勇战敢斗是基本,但是战友们的安危更是系于一人之身,再不可莽莽撞撞、意气用事。
猛士车疾驰在马路上,陈振海侧头看着窗外闪过的星点灯火,思绪不由回到了任务出发前。
那时,他一身戎装,站在家门口,低着头,不时亲亲,闻闻,双手间环抱着的婴儿,楼下的驾驶员已经催了两三次,他终于依依不舍的把小儿子轻轻托到了妻子的手上,临走时,他三步一回头,看着妻子噙着泪水,左手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右手不停地朝他摆手,示意他别再留恋。
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家人,他心中很是欣快,只是,阔别一年,不知儿子还认得出自己吗,不知妻子在得知自己重伤后,这一年来的日夜是怎样渡过的呢,老董说过,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一直隐瞒着他的家属,直到脱离危险后才亲自给他妻子去过电话。
妻子因为是学校主课教师,平日工作繁忙,回家还要料理家事,驻地离家里虽然仅五六十公里,妻子却从来没有因为思念之情到驻地来找过他,连电话也几乎很少通过 ,他很感谢这位秀外慧中,善解人意的妻子,她总是能在处理完繁杂的工作后,独自将家中的各种琐事料理妥帖,家中无论长幼一提起她都是赞不绝口,直夸她贤惠淑德,是他们老陈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队,到了。”
驾驶员停好车后,转过脸来轻声提醒他。
陈振海点点头,下车后整理了一下衣装,忽的,他又想起了什么,忙从钱夹中拿出一个红包塞给驾驶员,几番推辞,借由着新春讨喜的由头,驾驶员也不好再谦让,一个劲的道谢后便驾车驶去。
陈振海快步走到单元楼下,看着自己家中张灯结彩,不时有孩童嬉笑的声音传出,他心里暖洋洋的。
按响门铃后,开门的是陈振海的亲妹妹,陈振海出事后,组织上就给还在外地读研的小妹去过电话,拜托她去照顾下陈振海的家属,担心他的家属在听到噩耗后情绪失控,可当消息传来时,情绪失控的却是他的小妹,做嫂子的还在一旁不停地好言安慰...
看着一身藏青色常服,左手提着迷彩手提包,右手还缠满纱布的大哥,小妹先是一愣,随后一下扑倒在大哥怀里,嘤嘤抽泣起来。
“好了,玲玲,明天就是除夕了,开心的日子怎么一见面就哭哭啼啼的呢。”
陈振海宠溺的抚摸着小妹的头发,随后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妹便转身挽着大哥的手走进屋内,听闻陈振海今天出院回家,父母前些日子也专程从老家上来,岳父母也坐在另一侧沙发上逗弄着一个一岁多的小男童。
小男童胖胖乎乎,手臂像莲藕一样,左手带个小铃铛,右手系了一根红绳,上身穿了个小红马甲薄袄,下半身就只穿了尿不湿,正在外公的腿上爬上爬下,嘴里咿咿呀呀的,十分有趣。
众人见陈振海回来了,都起身围了过来,把他上下仔仔细细,翻来转去看了七八遍,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后才都松了一口气。
“快,小伢子,叫爸爸,去爸爸那里去。”
岳父一边说一边放下小男童,指着陈振海的方向。
小男童有些怯生,下地后躲在老人腿后只露出半边脸,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陈振海。
陈振海接过岳母手中的糖果,蹲下来朝着小男童摇了摇手中的棒棒糖,小男童眼睛一亮,一摇一摆,蹒蹒跚跚的走了过来,随后陈振海顺势将他抱了起来,小男童一遍舔着棒棒糖,一边小声地叫了句爸爸,随即众人都开心地拍掌大笑起来。
问候过长辈后,陈振海走进了厨房,见妻子穿着围裙背对着他,正在清洗碗筷,走近后,才看见她瘦弱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陈振海双手从腰间环抱住了妻子,轻语道:
“小茜,辛苦你了。”
短短几个字,低沉而充满深情,他慢慢将妻子乔茜转过身来,却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妻子紧靠着他的肩膀,泪水顷刻就将他肩部的常服打湿大片。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陈振海每天的任务就是陪着妻子买菜做饭,带着一家人在当地名胜景区尽兴游玩。
那段时间里,陈振海才体会到了,家人只要重逢相聚,便是最美的时光,就算日常的家长里短也是温馨满满,也能温暖心间。
这是陈振海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记忆深刻、萦绕于心的欢快时光。
直到多年后,他矗立于百万人之前,高举自由之光,葬身于火海之中时,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帧画面便是这,刻骨铭心的欢快时光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美好快乐的时间总是飞逝而短暂的,一个月的探亲假很快就结束了,陈振海又穿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常服军装,他左手提着行李包,右手抱着小儿子慢步走下楼去,临别时,妻子乔茜接过孩子,脸颊紧贴着陈振海的耳根,用一种极其细微、又饱含情感的耳语,对他慢声说道:
“心系长城,莫念家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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