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引天楮

李骐出身王室公族,年少时与人执剑任侠,最喜放荡游历于各郡之间。

后娶了汉中刘氏的女公子,便静下心开始经营宗族划给他的田地。

后来领了官职,在益州一家做大。

恰逢娇妻偶得身孕,李骐家业、官场双喜临门,一时间风光无限。

既然与汉中郡的刘氏大家结为婚姻,自然不可再与他家联姻。可总有不知好歹的人前来凑合,佳人舞姬数十名往府里送。

受此供奉的李骐厌烦了这种行为,放遣所有的女子归家,并且每个人都能拿到了银两补偿。

对外只道:“吾一生唯有珺儿足矣。”

可天不遂人愿,如瑰蜜一般的日子过去了,便剩下来无穷无尽的苦涩。

就在刘珺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之际,府外来了一名方士,直言刘珺腹中胎儿早已死亡。

惊得刘珺直捂腹部,慌乱间动了胎气。

经过产婆的紧急抢救,只留下虚弱不堪的婴孩,便擦手人寰。

在外公干的李骐听闻后,跑死了数匹马,在下棺的最后一刻赶到。扶灵柩而大悲哭泣,一夜后鬓发滋生多少白丝。

事后,李骐捉拿那位方士,却被先帝召回洛邑,才得知那名方士正是国师。

忍下这口气,他李骐的益州刺史的官位便可保住。

但汉中刘氏大族会不满。

忍不下这口气,便得罪了宗族名义上的“爷爷”。

这是驻守益州多年的李氏公族不忍看到的。

于是,李骐终日饮酒不醒,怀中的酒坛和新生儿被胡乱地塞在一处。

众人找到他时,小孩脑袋掉进酒坛里,半张脸泡在烈酒中,就快要咽气。

可奇怪地是,这个被国师明言早已胎死腹中的小孩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事后,汉中刘氏的家主刘瑞,兼任益州太守,强硬地要求李骐还回胞妹的唯一血脉。

二人发生激烈地争执,不知是谁先退后一步,刘珺当年诞下的孩童被送到千里之外的洛邑,由刘瑞同宗族、在洛邑当值执金吾的刘琥抚养。

此后,李骐似乎是忘记了挚爱留下来的子嗣,也拒绝了其他世家送来的各色美人。

他对方士神棍之类的人物愈发深恶痛绝,一度到了谁敢在他面前提到一点有关仙道的话术,直接被判为死罪。

这种事做多了,就会遭人诟病。

早在一开始,李骐掌管益州最大的几处盐池和铁矿,公族同支不满盐铁权全数在李骐一人手中。

物极必反,孤阳不长。

李骐被朝廷收回官职,接连又丧失了益州的盐铁专权。

他似乎意识到了出身给他带来的便利,也明白了权力并不是牢牢地只在他一人手中。十几年里汲汲营业,成功地将恶评转化为好评。

但对与方士什么的,还是憎恶,只是去除的手段更为温和。

无人想去置喙,更是无人敢置喙。

-

至于青鱼为何知晓这些事情,却非是天庭收集的资料,而是她现在这具身体的现有记忆。

之前提到的刘珺的孩子,被送去洛邑的李远,正是当朝征东将军刘琥膝下养子。

从小受到军营的体系化训练,后来心一狠加入刺客联盟,成为一名见不得光的杀手。

而青鱼借用的身体的身份恰好与李远关系熟稔,同级之中,二人身手相当,互为知己。只是半年前二人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为此,青鱼曾于半个月前去往天机门,拜访天楮星君,询问要事时顺便看了两人的命灯。

望着高高的祭坛,命灯早已熄灭,灯座下的灰烬洒落,两盏依依相惜的灯在最后一刻融为一体。

她却意念一动,为融为一体的两盏灯点燃了仙力。

缥缈雾气里,天楮星君踏行星河,华美的皮囊如同千年不灭的火红腊梅,潋滟若桃。

同样不变的是面上的冷漠神色。

似乎成为仙人,第一步就是要斩除欲念。

这样,仙人守护人间,不偏不倚。不偏爱一人,而是爱着全部生灵。

天楮星君那时就提醒过青鱼,淡漠的神情中夹杂着零星的怜悯。

“世间有道,而万物为刍狗,皆是天命不可违。”

她言:“除去使用仙术,我们又岂不是万物?”

二人默然不语。

最终,天楮星君软下眉眼,不变的神色染上了愉悦的笑意:“王母曾言你乃妙人,是可承载天道的琉璃。”

“可吾瞧着你并非是琉璃,你应该是散人…只是可惜…当年王母点你成仙的时机不对……”

他言之意不用多加叙述。

青鱼扶手散开手背上冒出的黑毛,中断的仙力被天楮星君接上,源源不断地为两盏命灯输送仙力。

天机门内部星辰终日乾乾,万千的微尘孕育生机。

无数的星光群群,那股纯净般似水流的仙力注入至坛上命灯。青鱼撇头看着天机门外的簌簌白雪,下意识地抖了身躯。

再回过头看去,只见掌管着生灵之复苏的灵兽已然停止了手上动作,脊背上骤然绽放朵朵腊梅。

青鱼愣了一下,快速向天楮星君作揖,鞠身道:“多谢星君相助,青鱼恐怕会沾染上因果报业!”

顿了顿,又道:“若是星君日后忧患,可派遣青鱼来此结事。”

一撮青丝划过面颊,孤零零地垂在半空。

天楮星君挥手遣走面前的麻烦人,直至将人放置**万风雪的山峰脚下。

一如之前那样,拒绝了青鱼的回报。

-

青鱼笑不露齿,浓墨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白粉簌簌流下,俨然是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她面前依旧是益州的掌权者李骐,正罕见地面露愠色,身后的侍从捧着食案,上面扎着丝帛。

“王弟身侧的淑女可是来自何处,竟不知这益州的禁令?”

李骐一副谦谦君子强压怒意的模样去询问女官,这一幕落在他人眼中便成了另一层含义。

不懂事的小辈在场窃窃私语,细语陆陆续续地钻进李骞的耳中。

无非是言人不懂礼节,过于欺负主人类类。

本就不虞的李骞朝那堆人瞪了一眼,右手乖乖地按放在腰间文剑上。

素白的手腕上搭着一只肤色与衣饰极其不匹配的手。

——青鱼一直按着李骞的手,侧身抵挡在他跟前。

身姿高挑,虽是裕王身旁不知名的女官,气度从容,不比在场的贵宾折了风姿。

李骐越看青鱼,便越觉得此人不可放过。

青鱼垂下眼帘,不卑不亢道:“应使君的话,属下本家隶从琅琊王氏,本支乃洛邑天子脚下的周氏一族。”

橘黄色的宫灯随堂风吹灭,寥寥无几的几盏鎏金铜鹿灯闪烁着发青的烛光。

举行宴会的大堂此刻昏暗无比。

唯有场外的几盏鎏金铜鹿灯在发光。

不见人心,不认场中人面上的各色神思。

青鱼拉过李骞的手,护着尊贵的裕王,向李骐告拜。

“这场宴饮裕王殿下格外欢喜,由下官向使君拜别,多谢使君款待!”

说罢,就要带人离去。

有人嗤笑,无处可知是谁人发声。也许是位高权重者发痴,底下人依旧可眼观鼻尖、置若罔闻。

就当青鱼闯过最后一名府兵拦防,踏出这座吃人的府邸时,李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淑女这是贵宾,怎能就这样懈怠了贵宾?”

着红袍的人大步迈出,艳影绰绰。

徜若李骐刮去腮帮的胡须,再年轻十几岁,也会是一代天骄般的人物。

可惜人老了,只有那么一点点风骨可看。

青鱼早已回头,撇开二人相握的手,微笑相应。

“使君何此自下来迎,下官倍感荣幸,只是殿下等够了时辰,需要有人护送回府。”

漆眉下两点星眸死死盯住青鱼,红色锦纹袍上勾勒出两三道褶皱。

她估摸了一下李骐的肌肉走向,确保自己可以将人打趴后,再次双眼弯弯,若银月挂悬,嵌在白面上。

“王弟,这一路舟车劳顿,何尝不肯在王兄这里住下,明日一早再回去?”

李骐锐利的视线投给李骞,上下打量人的目光格外嚣张。

李骞站在青鱼身后,悄悄抓住青鱼的腰带,并不打算理睬这位血缘上的堂兄。

青鱼只觉得腰部被人轻轻一挠,有些瘙痒,往后退了一步,将那只手打下来,瞪了李骞一眼。

随后对李骐行礼:“那就多谢使君。”

说罢,整个人退到李骞的身后。

李骞:“???”

玉石般的贵人直视了一会儿李骐,“哼”了一声,甩手走出益州牧的府邸,身侧的奴仆举着灯火,领路至几步外的谒舍。

只在青鱼踏出一步,李骐又围了上去。

李骐只说:“来人,抓住这个窃贼,竟敢偷盗州牧的文书章印!还妄称是琅琊王氏之客人!”

早已走出好几米的李骞听闻身后的动静,急忙转身向府门跑去。

却被仆人拦住,半是恐吓半是说服他回到谒舍,静等结果。

着一身礼服的李骞悍然拔出了腰间文剑,道:“女官一直跟在本王身侧,何曾独身前往你益州牧府?”

“难道王兄你想说是本王派遣女官,去偷你那不值钱的印章?”

燕宴上一直不肯开口的裕王此刻大放厥词,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官。引得在场的大族隐隐嗤笑。

——贵族为了自己面子,可以拔刀不顾伦理?

月光莹莹,益州牧府一片灯火通明,院外的鎏金通鹿灯漏露着青烟色的火光。

大片的月光倾洒在无人的街道上。

自从李骐正式担任益州牧已过了数年,严格执行宵禁政策。

俨然这黑灯瞎火,只有月亮发光,和益州牧府通天的热闹可言。

李骐只道:“送裕王回谒舍。”

-

目送所有宾客离去后,李骐踱步走向主座,趺坐于上位。

青鱼跪坐在下方,华美的女官服饰套穿在眼下之人高挑矫健的身躯上。

一道又一道的褶皱包裹出美人。

——不同于传统的美娇儿,青鱼更像是从万里黄沙淘出来的尖锐石块。

仔细解剖里面的构造,却发现是块价值不菲的黄玉。

适合做杀手,而不是束缚在修身、妨碍手脚的女官服下。

李骐幽幽地盯着青鱼,半晌再开口:“我儿跟着你一块儿去做任务,目前为止只有你回来了……”

她低头不语,一对浓墨似的眼迅速向上一抬,又快速收回。

拒不回答的模样令李骐这冷寂多年的心又开始熊熊燃烧,若热油煎烹。

他气极,抓起未撤下的食案上的铜酒樽,抛掷于青鱼头顶。

她才不傻,膝行躲开了厚重的酒樽。

不躲就会被砸得头破血流。

朦胧的灯光照映在大堂上,檀木做的地板也笼罩在极度浪漫的黄色灯火下。

黑色的修长的黑影从青鱼身后出现,挨到她的影子后,来者往别处站立。

刘瑞携带一身月色,默然注视着高位的李骐,缓缓开口:“骐弟,你的心躁了。”

说罢,视线倏忽放在跪着的青鱼身上,似铁针狠狠扎在身躯上,阴冷之意漫袭全身。

“把你送去琅琊王氏,在那里长了獠牙就可以忘了本?”

刘瑞走至青鱼身侧,手上持有的烟壶杆子挑起青鱼的下颌。

望着波澜不惊的灰色双眸,青鱼直直注视着刘瑞——资料里提到过的汉中刘氏当仁不让的家主,掌控着益州驻守军的真正使用权。

“远儿沉湎你的美色,所以会傻傻的跟着你去当朝不保夕的杀手…我就应该在七年前杀死你!”

青鱼面不改色的膝行退后,避开刘瑞的烟壶杆,抬手擦干被利器刮破下颌而流出的血迹。

她心道:这是什么反转再反转?

这明显就是冲着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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