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诉衷肠

她默默地跪坐在地上,朦胧宫灯置于角落,点亮了寒冷的夜晚。

呜咽的哭声四起,有谁惶恐间逃到了禁闭室。

一袭紧身短衣包裹的女郎捂着流血的下巴,眼皮紧紧挨拢着,眉头紧蹙着。

只是鲜血滴答滴答,顺着黢黑的手腕落在檀木地板上。

周青鱼不清楚自己被关在禁闭室多久了。

禁闭室与会客的大堂构造一模一样,教人看久了就产生自己仍处在人间的错觉。

她睁开眼睛,浓墨似的眼眸淡然地看着地面上的一摊血水。

唇色苍白,而嘴角泛着几点妖异的殷红。

腹中空荡。

距离事发当日,她已经好几日没能进食了……

空腹绞痛,五脏六腑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摆弄着,肆意地玩弄着。

毒素没有药丸的压制,开始从小腹蔓延,冷意缓缓袭扰全身。

周青鱼忍不住啜泣,密密麻麻的冷意如同蚂蚁群攻上身,撕咬了一块又一块的血肉。

她不禁望去不远处的宫灯,暧昧的橘黄色的灯火安稳地燃烧于烛心中央。

大胆幻想着一把推到了宫灯,这座封闭的石室一瞬间化作一场大火。

纵使拥有无数荣光,一场大火散去之后,只会是灰烬与污垢。

周青鱼惨然一笑,眉头微蹙。微凉的目光落在了狭窄的气窗上。

就连月光也不肯为她照亮前方的路!

猛地扭头,凶狠地瞪着那盏宫灯。只需再向前几步,用力推到它。哪怕葬送在火里,身上的罪孽无法洗去,也不要再待在令人窒息的无尽的密海中。

“阿鱼!”

不及弱冠的青年闯进禁闭室,便见不成人样的周青鱼站立在一盏宫灯面前。

眼中恨意似要透过坚韧的铜皮,钻进那束薄弱的烛光。

再次穿透来者青年。

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青年,好像有流采星光藏入他的眼眸中,盼着他人的眼神总会令人沉迷。

李远大步走向周青鱼,双手抚肩,上下打量虚弱的女郎。

二人身姿相似,几乎是头贴头、鼻对鼻地相视。

很快李远扫视到她下颌的伤口,又看着无色的唇。

“你又喝自己的血?!”

“我要是不喝,你以为现在我还能站在你面前,让你四处瞎看?”

李远被她一噎,滚在嘴边的话不知又咽下去。

青年有着一头瞩目的秀发,披撒在后背,挠着周青鱼的脸有些发痒。

他不顾周青鱼的意见,搬来一尊软橡木的交椅,将人摁在交椅上。煞有其事地俯身,递出手腕。

周青鱼无语地望着他。

碰壁的青年从腰间拔出匕首,顺手划破腕间,大量血液流淌在黑色的手衣上。

李远又伸出手,将手腕递给她,道:“要喝就喝我的,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本来不打算理睬人的周青鱼听到话语后,像是炸毛的赤狐,黝黑的双眼里充斥着愤怒。

李远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举起的手于是颤抖,却执拗地不肯落下。

二人胶持着,双方皆不愿拉下脸去找台阶。

倏忽,她的指尖有滴水,炽热的温度令她难以忍受。

她也不需去猜想,定是某个爱哭鬼偷偷哭泣。

连啜声也吞咽在喉间,囫囵吞枣般含在嘴里。

“……求你…求求你……哈…哈…”

看,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

“你会死的…再不吃解药你就会死的……求你了!”

周青鱼习惯性地抚摸李远的头,即使二人关系不对等,二人身份差距大。

可那又怎样?

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总是会知道对方隐藏在骨骸之下的任何好意。

怀抱恶意又何妨,按剑相对又会碍了谁?

她笑了笑,看着依旧在流血的手腕,拉过李远挨着她坐下,伸手包扎伤口。

“若是让你舅舅知晓你为我受了伤,想要出去不得扒了我好几层皮。”

周青鱼仔细地处理李远的伤口,好声好气地哄着竹马。

可惜竹马已抱着决心,不愿提及自家老舅舅。

“不要提那两个老匹夫,我是自愿成为死士,不愿去坐那益州的官场牢笼。”

“而且,你去哪我就去哪……他们要是不把解药给我,我就以死相逼!”

“……哪怕你接近我,只是因为任务……”这句话含糊不清,女郎坐近也没能听清。

-

青鱼注视着记忆里与青年几乎如出一辙的星眸,不在意地擦干净下颌上的血迹。

她哂笑一声,双手撑在檀木地板上,借力站立。

“周琨禹知道我是你们这边的死士?”

“还是说,周琨禹故意将我送回来,只是在确认我的身份。”

看上去极其年轻的女娘梳理之前混乱时不小心散落的长发,全然不顾在场二位位高权重的人的想法。

灰色眼眸下算计的精光总是闪烁着,令人厌恶。

刘瑞收拢自己肩上盖着的大氅,右手捂着长烟杆,捂着冒烟的烟壶嘴。

待到女娘将发髻重新梳好,才猛吸一口烟壶里的浓烟,道:“既然是怀疑,你自是不能完好无损地走出益州牧府……”

他轻啧了一声,灰色的眼睛嵌在锋利的头颅骨相中。

汉中刘氏当家之主刘瑞,不笑时的五官过于锋利,就像一座庄严肃穆的雕像。

那张覆盖在白骨上的温柔俊秀的皮囊成之保护膜,将他所有不堪包裹起来。却叫外人看去了,都会赞叹一句“生得太好了”。

青鱼知晓自己不能说得太过火,万一把人给惹急了,像兔子一样蹦起来咬人一口。

伤口鲜血淋漓,皮肉顷刻间腐烂。

她站立如竹如松,仰面对上刘瑞,好心地提出自己的见解:“现在谈李远并不是上策,而是要怎样利益最大化。”

——换句话说,你这个幕后棋手别想从我身上割肉下来。

青鱼笑了笑,浓墨似的双眸内含着水光。

又道:“两位使君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下官只是一个不知名的氏族旁支来的女官。自然是从哪里到哪去。”

李骐高坐在主座,暧昧的宫灯灯火摇曳不定。

暖光晃得人眼睛发胀,李骐则是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半张脸陷入了灯火照耀的光晕中。

看上去神色难辨。

刘瑞忽而笑出声,随后又剧烈地咳嗽。

军营里常用的烟叶燃烧过后,散发出难闻又格外清神的气味。

与整间会客大堂点的熏香气味相冲。

他踱步至李骐身侧,伸出手拍了拍李骐的肩。

“骐哥,有人在质疑你。”

刘瑞这句话说得恳切,似乎是为了李骐不满而发声泄愤。

李骐瞥了人一眼,躲开刘瑞的手,道:“又想借我的手除掉让你感到不快的人。”

艳影的主人又道:“但确实,这话我听着不舒服,听得我心慌。”

二人就这般毫无遮拦地谈论着如何处理青鱼和被暂时囚禁在谒舍的李骞。

似乎料定了无人可以救下待宰的羔羊。

倏忽,一道身影闯进重兵包围的大堂。

紧闭的檀木门被着重甲的府兵撞开,门外的月光若细水般流入。

那个身影步态轻盈,若踮脚跳跃的狐狸,越过重甲兵,挡在青鱼跟前。

来人与青鱼身姿相似,一头秀丽的墨发垂至脚边。

正是李骐、刘瑞口中的李远。

李远握住青鱼的腕骨,他的身后跟来无数的重甲府兵。

将人包围成圈,严密不露缝隙。

“远儿?!”

李骐从高座上站立,有些趔趄地挤进包围圈内。

或许是许久不见心爱之人生下来的骨肉,他那张长着胡须的脸堆满愧疚、后怕等多种情绪。

当年年轻气盛,一段时间都不愿意接受间接害死妻子的孩子。拜托大舅哥刘瑞将人送到别处养着。

虽然知道这不怪李远,但每每看着与记忆里妻子容貌相似的脸,李骐总会想到生产时满眼的血腥。

枯槁消瘦的妻子,呱呱降生的孩儿。全部都沾着血,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道。

健壮威武的身躯在见到李远的那一刻瞬间塌下来。

“骐哥,远儿躺在凌室。”

刘瑞仍站在高座上,冷静的声线像尖锐的鳞爪勾破李骐的幻想。

灰色的双眼死死盯着莫名出现的人。

刘瑞从来都是不相信死而复生之说的人。年轻时与李骐执剑任游天地,见惯了这种蹩脚的易容之术。

“呵,居然敢戏弄至州牧眼前……礼官!你们怎么服侍人的!”

面上闪过狠厉,刘瑞将人把李骐从里面拖出来。

随后又挥手命人押住下面的两人。

“舅舅,你当真狠心。”

李远被府兵按压在地,清秀的面颊沾染灰尘。一对星眸弯着,无害的注视着大氅盖身的男人。

冷静过后的李骐端起翡翠玉杯,饮一口清茶缓神,眼神犀利地盯着底下的人。

他派人去凌室那边看看情况,重新坐在高位上,冷漠地看着二人。

莫约一炷香的时间,手下办事的小厮急急忙忙地回至大堂,俯身告知着什么。

李骐原本轻皱的眉头愈发夹紧,若高耸的山峰。四目相望间,不知是谁在发笑。

刘瑞和善地开口:“远儿这半年里都去了何处,舅舅和你父亲找你找得可辛苦了~”

话是这么说,可刘瑞和李骐依旧没有让人松手。

许久,久到青鱼开始发困。

她忍不住将头靠在檀木地板,沉重的眼皮半卷,黝黑的眼瞳露在外边。

李远转头,面色严肃,颇有一番李骐年轻时的傲气。

“哼,若是真心念我好,何必当年把我送去洛邑。后又眼巴巴地跟在身后,说着这不能做、那不能干……”

难得儿子泄露不满的情绪,李骐有些愉悦地弯了嘴角。

刘瑞看着李骐这幅模样,顿时不愿多语。

他找了块地坐下去,挥手散退大堂内的府兵。

十多名重甲府兵退去,大堂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宽大。空气通畅,有仆人重新点燃了新的熏香。

馨香如蜜饴,腻得人反胃。

李远被人扶起,安置在座位上。他护着怀里的青鱼,一手掩住口鼻,道:“什么时候家里用上这种香了,香得人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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