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一带多峻山,野狐藏身。
凡是林野之间,多见数双幽幽狐眼匿迹其中。
加之益州接壤交趾,异族蜂拥至雒县,带来益州少有的海味与“渔箔”。
然而——
一只涂满蔻丹、色泽艳若桃李的纤玉手掂量漆盒中随意摆放的石擿?,巴掌大的平面上刻着难得一见的仙人像。
这间闺阁与寻常富贵人家淑女的房间布置不同:首先是杂乱摆置的渔网,再次是极为刺眼的黄鼬皮裘。
西镜东放,将原本的明暗全昭显在房中,天光将闺阁划成两个部分。亮堂的西边阁孤零,灰暗的东边床湿冷。
光线不足之处躲着好几只黄鼬,黝黑的兽目警惕地盯着靠坐在梳妆桌台的玄衣美人。
而这玄衣美人提一手滑腻纱衣,绣着朱红色的欲展翅高飞的鸢鸟。
她的视线从石擿仙人像中挪出,放在了叽叽喳喳、摆弄发辫的平莲儿身上。
这平莲儿出身于异族大家的平氏。
当年武胥帝与文昭帝权力交替之际,交趾的土著越人以平氏为首,纠合其他部族反抗交趾刺史部。
西南方战事愈演愈烈,势有要将交趾、益州等地割据之态。
文昭帝派周琢、王稻等近臣领陇地骑兵三千人、蜀地步兵五千人对击越人反贼集团。
一开始力守雒县、犍为等地,牂柯西南部沦陷。
战事胶着,持续近两年。
直到战事于一场平氏内部权力争夺而发生转折。
平莲儿现处的家族便是靠着反杀旧家主、投靠文昭帝,顺势入主益州。
还献上了他们家族的军事图——渔箔。
后来“渔箔”被收编在史馆中,又辗转流入至漠北扎守的细柳营大将手中。
从文昭帝继位,巩固皇权后,下令各州刺史部掌兵权,杜绝如旧平氏谋逆之事。
后来,又随着第三任天子践阼,逐步收回刺史部的兵权。
当今天子也愈发忌惮边疆将领,益州战事许久未发,原有的军队裁撤。
沦变为益州各世家的府兵监守。
平氏再一次一跃而起,仅用数十年的经营,盘踞、生根在雒县。
平莲儿腿上还栖着只黄鼬,伏趴在膝头。
她扭头望着周琨禹——这个做客平家的王妃,好奇地问道:“王妃姐姐,你说漠北多赤狐,一蹦一跳,招人欢喜,难道它有我的小怜可爱?”
说着,抚摸腿上的黄鼬,头顶搔上飞翅的金鎏凤枝步摇,摇摇晃晃,引上灼烈的日光,容光大盛。
周琨禹今日只单身前来,着一身玄色骑袍,脚踩阔云靴。
“小怜可爱,大漠中停留的赤狐也可爱。”
平莲儿撇嘴,似乎并不相信这种随口敷衍的话术。
不过她眼珠转了又转,圆溜溜的杏眼重新攀上周琨禹的装束。
“我听爹爹说,王妃姐姐是从小生长在雁门,那里离漠北很近···是不是漠北那边的女子也可以骑马、狩猎?”
“而且我还听说,王妃姐姐曾经上过战场,杀过戎人。手里还有一支专门以女子为兵的队伍。”
她越说越有劲,激动时奋然起身,惊动膝间黄鼬小怜。
小怜跳下,一时间慌忙弹跳到窗边角落。再一转头、眨眼,便失去踪迹。
平莲儿只往爱宠消失的角落瞥了一眼,继续缠着周琨禹。
似有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缠得周琨禹心生烦躁。
她轻轻移开平莲儿僭越的手臂,眉目似火般灿烂:“莲儿淑女,你实在是想要知道,也得先放手吧。”
平莲儿定睛,才发觉自己早已挂在人裕王妃身上,羞赧松开双臂。
“王妃姐姐,王妃姐姐……”
她声音清脆,如同野外林间栖息的布谷鸟。
十六岁的姑娘睁大着圆溜溜的杏眼,雀跃地望向周琨禹。
“我爹平时总不让我踏出家门一步,好似外面有洪水猛兽,一个不留神就会吞噬了我。”
"所以……王妃姐姐,您就带我出去吧,我会将您想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你。"
平莲儿眯眼笑着说:"毕竟…我爹他们谈论一些正事,也不会避着我谈。"
周琨禹这才重新审视平莲儿——这个岁数只有十五六的女孩,此刻微微笑眯了眼,露出贝齿。
她一字一句,慢慢道来:“…我爹从不会反对我参与他们口中的政事,王妃姐姐可与我结为金兰,共谋一事。”
周琨禹闻言,原来紧蹙的眉头渐渐放下。
玄色肩袖采光,日头下现稀碎的闪点。
干净利落的美人伸手指向窗外,朱红的鸢鸟匍匐与她身下。
微风轻轻,荡漾羽翅翩翩。
“我手中的这支军队一开始非我首创,而是武胥帝创国期间一位女将所建。”
“……不过,她的姓与名早已被武胥帝划去。你要是非要问为什么,那么我告诉你,我也不清楚里面的细节。”
周琨禹一语制止平莲儿的提问。
重新续上:“过了十几年,这只军队的领兵权才兜兜转转归到周家手中。”
周琨禹心中不屑。
她嘴上解释着这支兵马的由来,却想着天家凉薄。
当年她堪堪及笄年岁,手上便接过细柳营的烫手山芋。
她也曾翻阅史记,上面明确写出飞鱼军不可拆解。原先的将领因各种原因被罢免,或生产而死,或构陷结营而贬斥。
至于到了她掌兵时,飞鱼军中插满了其他军营的人。老女兵被遣送回去,不剩百人。
五年时间,她又重新刷洗一遍细柳营。
飞鱼军重新编排女兵,才有如今威震漠北戎狄之名。
周琨禹垂下眼皮,掩盖住对当今天子的不满之色。
——当得好好的嫖姚将军,一朝赐婚收回手中部分兵权。
谁乐意他人摘了自己辛苦种出来的桃?
不过这也是一瞬间的神色晦暗,就在平莲儿的探究目光移至她身时,周琨禹笑了笑。
仿佛刚刚只是个错觉。
她转身盖住大好的阳光,凌厉的眉眼沉溺在阴暗中。
而见平莲儿哂笑,一股股的发辫散落于耳畔。头上金鎏凤枝步摇落于掌心,尖锐的簪尖割破上方薄皮,鲜血汩汩。
“我看到了哦,你在对天子的不满……恰好平氏对拱卫王室不感兴趣…”
说罢,平莲儿不时宜地眨眼,好像她口中说出的不过是平常孩童戏语,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平莲儿毫不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
哪怕周琨禹是与她第一次见面。
“周姐姐…还请允许我这么唤你…你是聪明人,从你第一次踏入平府大门一步,洛邑便会收到密信。”
平莲儿笑容天真肆意,眼神泠泠似水波。
“放弃你那套忠君思想,李氏不过是一条狗,一条终究会再次臣服与楼氏脚下的狗!”
始终平静不语的周琨禹倏然扬眉,不点而红的唇勾勒笑意。
“好啊。”
-
皮毛鲜艳顺滑的黄鼬蹦跳于丛间,细长的鼬身窜来窜去。
它从平府一处的窄缝里钻出来,飞速逃跑。
至于到了无人的野林里,才肯放松警惕。
“咻咻……”
打断黄鼬死里逃生的庆祝动作,它僵直细长的躯体,绿豆大的眼睛平静地目视远方。
黑暗的林野里霎时闪过一道白光,似蛟龙出海,又似无穷无尽的恐惧裹挟的一枚尖刺。
这只黄鼬楞楞不过一秒,便飞速蹦跳,窜进底下疏松的泥坑里。
“咻咻……”
“咻咻……”
道道惊悚尖叫刺破无声的黑夜。
躲进坑中的黄鼬极速掘土,直至抛到一截森森白骨。
它紧缩着纤长的躯体,几乎若藤蔓死死缠住白骨。
随后,这具白骨开始抖动,似乎要将身上多余之物尽数剥落下来。
黄鼬立刻放弃缠绕策略,从腿骨上跳下,然下一秒重新回到白色骸骨的怀里。
盖在身上的潮湿的泥屑纷纷掉落,白骨手心捧着这只逃生的黄鼬,黑洞洞的骷髅眼对上它那绿豆般大小的兽目。
通识人心的小鼬忽而生出灵智一般,开始思考这般行径。
——究竟是它黄小怜运气太差,接二连三遇上这种怪事。还是它运气不得了的好,碰上了同类的精怪。
它怔怔地发着呆,却见骷髅架子的眼眶中不断掉落碎石屑。
总感觉这个同类有些神经质,跟圈养它的平莲儿一模一样,下个动作往往摸不着头脑。
黄小怜飞速向上瞥了一眼,略有些嫌弃地掀起尾巴。
慢慢缠绕在骷髅的手骨上。
好啦好啦,有它黄小怜安慰你这个骨头架子,别不识好歹地继续哭。
黄小怜漫不经心地扫荡尾巴,直到远处传来致命的呼唤声。
“小怜···小怜,你跑哪去了?”
它僵直自己的身体,晶莹的兽瞳似人一般爆发出许多复杂的情绪。
随着呼声愈发靠近,它二话不说,从骷髅架子上跳入刚刚的坑中。
徒留一个十分骇人的白骨坐在上方。
黄小怜想了想,还是打消了上去的念头。
回到那个阴暗、不见日光的怪地方,还不如现在就躺板板——自然,这只是暂时的。
而且上面有白骨兄镇着,谅胆小如鼠的平莲儿不敢上前查看。
正当它沉浸在即将获得自由的幻想时,它那纤长的躯体被人从土里捞出。
疑惑、惊讶等情绪尽数出现在它的鼬脸上,直至又对上平莲儿的眼睛。
怯生生的女郎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喜悦跃然浮于面上。
但下一秒又小心翼翼地抬眸望着身前人:“那个···这位姐姐,可不可以把这个小兽还给我···我可以给你报酬的···”
平莲儿的声音越来越小,隐隐带上几分哭腔。
但它黄小怜的注意不在“报酬”上,而是奇怪平莲儿口中的“姐姐”。
于是它装死,瘫倒在半空中,悄悄支起一只兽目,偷偷看人。
只见面容沉静、身形修长的女子跪坐在地面。身上的青衫破烂,腰间依稀还别着一块金印吊穗。
唯独那一对墨色双瞳,点晴缀在深色的肌肤上。
那女子开口:“你如何证明这只小兽属于你,而不是乘机贩卖皮草?”
平莲儿噙泪望着她,着急道:“姐姐若是不信,大可随我回府···我乃平氏女,断不会做这种事!”
小姑娘话一刚落,身后又再起异声:“你若是信不过平家小姐,我可为她佐证。”
缓缓走来一个身着玄衣骑装的女郎,肩颈处用金丝绣着的鸾鸟欲飞,好似裹挟神鸟降临人世。
此人正是数日不见的周琨禹。
她真的说服平氏家主,带着平莲儿走出府邸,跑到鸦群集居的乱葬岗。
“好久不见,周青鱼周女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再见着你,你倒是欺负起一个孩子来了。”
周琨禹站在平莲儿身后,拍了拍人家绷直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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