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随洲闻言不置可否,冷淡的面色没有透露他一丝一毫的心思。比以前更棘手了,洛轻决暗自感慨。果然再复杂的人心也会被岁月打磨而变得顽固坚硬,将那些难以捉摸又柔情万种的心绪深深藏起,让旁人再也难以触及。
洛轻决一时踟蹰,不知道这场对话该从何开始。忽然傅随洲的手机响了,他不紧不慢拿出来看一眼,不接,却是无声地看了眼对面的洛轻决。
“我去准备饮品。”洛轻决很识相,说完就马上起身走人了。合上门才意识到这里明明是自己的地盘,怎么最后回避的反而是自己呢。
以前从未与他直接接触过,原来傅随洲是真的天生自带主人的威势。眼下的自己恐怕与当年南泽高中学生会会长是同样的灰头土脸。可这又有些微妙的差别。当年那位被傅随洲一脚踢走的会长在被竞选击败后暗地里愤愤了许久,可她此时的心情却是明快的——傅随洲还是那个傅随洲,这么多年,个性里最具魅力的那一点,依然没变。
洛轻决兀自浅笑,轻轻靠在门板上,没有依言去准备茶水。门内的傅随洲已经接起了电话,房间隔音绝佳以至于她根本串不起这通电话的信息,只是隐约意识到这与他的工作有关。不过她也无意知晓他是如何打理他那份庞大的家产,在过去那漫长的单恋之中,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她便觉得已是额外的恩赐了。
“——我对背后的理由毫无兴趣,我只看最后的结果,不在乎你怎样完成这项任务。”
“要不然为什么我要聘你做经理人,傅家绝不养没用的闲人。”
“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项目申报再被驳下来,我保证今后你无法再踏入这个行业一步。”
……
洛轻决轻轻呼出一口气,放轻了脚步向茶水间走去,脑子里还一直充斥着他冷冽的声音。说着威胁言语的傅随洲语调却是四平八稳,以至于让听者更觉此人冷酷无情,并下意识笃信只要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在南泽第一学年,傅随洲往往就是以这样的面目示人。周围的人被他驯服地服服帖帖,他就像是一股极劲的寒流,所过之处残余着胆颤的僵硬。可是之后他却变了,变得如沐春风,温柔的语调落在耳边就像猫的尾巴扫过干燥的掌心。这大概就是他的第二人格了。可是任泽序曾经却纠正道,这才是傅随洲的第一人格。
洛轻决端着托盘用脚尖磕了磕门,傅随洲开门后便绅士地接过了她手中的东西。一杯绿茶和一杯咖啡,洛将绿茶让到他手边。傅随洲有些意外,问道。
“你怎么确定我不喝咖啡。”
“我不确定,只是碰运气。”
第二次说谎便容易了很多,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回避视线,而是抬头佯作真诚。洛轻决不做没把握的事情,要不是许多次在英国看到他手边的饮品都是绿茶,她也不会这样笃定地将茶饮给他。
可是傅随洲显然不好糊弄,冷嗤一声道,“令尊应该把我的病例交给你了吧。”
“没有。”这回洛轻决没再说谎,“想来也是假的,何必浪费我的时间。”
“假的?”傅随洲难得提起一丝兴趣。
“这样说或许有些冒犯……家父作为令尊的私人医生很多年,两人也算是故交。前段时间令尊让家父对傅先生进行一些基础的心理咨询,我想就算是傅先生很排斥,碍于长辈的面子也不会表现地太直接吧。”
“你在责怪我在你这里表现得很直接么?”
“怎么会。”洛弯起唇角,笑意含在眼里,是一种真心实意的喜悦,“我对这种情况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想必家父也是意识到这一点,才把傅先生转到我这里让你轻松一点,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要不然我怎么能揽到你这类人物呢。”
傅随洲垂下眼睑,看着白瓷杯中袅袅旋绕的茶雾。他忽然发现这间房子很安静,不是那种令人紧张的死寂,而是空气中隐隐鼓动着某种安详的沉谧,让他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逼走了多少位心理医生。在洛医生发现他礼貌而平静的外表下实则尖锐的抗拒后,父亲又找来了更专业的医生,令他不胜烦扰。那些医生要么自以为是地诊断,要么炫耀着自己的头衔,急功近利地要给他的现状寻找一堆似是而非的原因。可他却总有办法让这些人败退逃窜,只因他更明白这些人欲望背后的弱点。可他的父亲似乎毫不气馁,绝不向他妥协,于是洛医生又推荐了他的女儿,一个毫无资历的年轻医生。
傅随洲对这项安排无动于衷。对于这种初出茅庐的社会新人,他甚至连调查的兴趣都没有,反正他可以很快让她知难而退。可是眼下情况却与预料的情形有一丝微妙的不同。他以为这位年轻的医生会急于证明自己,或是紧张而僵硬地摆出一副生涩的职业面貌,对他佯装理解,实则例行公事地盘问。可她却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既不冒失靠近,也不在原地踟蹰。此时她又起身去书柜摆弄什么东西,回来时手里拿着几本小说,还有一套看起来用过很多次的将棋。
“办公室里的东西还不是太全,只有这些消遣时间的东西。你要看小说么?或是下棋?”
傅随洲的目光淡淡扫过将棋的棋盒,手却伸向了那些小说。都是些市面上很畅销的类型,言语通俗,情节激烈,甚至逻辑不通。
“这也是你们心理医生的招数么?如果我选择小说,你能推测出什么结论?”他随意翻着手里书,显得兴趣索然。
“我能推测出比起将棋你对小说更感兴趣。”
傅随洲似笑非笑地抬眼。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他扔下书,又准备给她出难题。
“这些小说都不是我喜欢的。我可以去自己挑书么?”
“当然。不过剩下的恐怕更无趣。”
傅随洲不置可否,只身迈步到书柜前。一个人的藏书能反映出这个人的许多信息,诸如审美、情趣、教养甚至性格。不出意外,书柜里全是有关精神类医学的专业书,有国语也有英语,排布高低有致,很是简洁干净。虽然与自己从事的领域无关,但傅随洲还是耐心地一本一本扫过书名。然后他目光一滞,打开书柜抽出了一本薄而精美的书来。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你很喜欢这篇小说么?”
洛轻决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很吃惊?整个书柜只有这本不是专业书。人从不善于与别人分享真正喜欢的东西。”
傅随洲气定神闲,目光不在她吃惊的脸上过多停留。他仔细翻看着手里的书,目光却蓦地柔软,像是在阅读,却更像陷入了某段深远的记忆。
“不……其实我更吃惊的是,你竟然知道这是那篇小说。我没想到你看得懂德语。”
“我的确看不懂。只是曾经有人送给我一本同样的书罢了。”傅随洲的目光又在书上停留一阵,接着放回原处。他转身的时候注意到了她探寻的目光,他发现她的眼睛即使是在好奇的时候也毫无灵动的光彩,依旧那样平淡无波,目光深处透着安逸的静谧。
明明什么都没问,她就好像已经在安心等待着答案了。傅随洲无端被这种眼神所迷惑,不由自主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洛轻决从没想过他会主动起这个头,于是差点没控制住自己。
她当然有很多想问的。比如是谁送了你这本书,是什么时候送的;那个人为什么要送你这个,这又代表什么意思;还有那个送书的人……是不是那个她。
那一瞬间洛轻决的脑中迸出了无数疑问,可她最终还是将它们一个个按在心底。这么多年的暗恋,她渴望知道他很多很多事。有些时候被她幸运地找到了答案,更多时候却茫然无知。她早已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感情和好奇心,于是眼下便不算难事,再次看向他时,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调侃神情。
“想不到有什么可问的。既然傅先生抗拒这种咨询,强行撬你的嘴就是很过分的事了。”
“那你浪费患者的付费时间就不过分了么?”
“傅先生也不是在乎这点钱的人吧。”
傅随洲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她低着头搅弄着咖啡,低垂的眉眼温柔恬淡,像是漫不经心又像专心致志。傅随洲总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却一时记不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洛轻决的心重重一跳,甚至视野也跟着晃了一下。可她搅拌的动作未停,淡淡笑了一下,抬眼望住他,一声轻巧却深沉的叹息。
“怎么会呢。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之辈罢了。”
傅随洲微微一哂,他实在搜寻不到与她有关的记忆,于是作罢。
“至于刚才说到的钱的事情。”他语调忽然明快了起来,“我当然不会在乎。如果你今后还能与我保持这样的相处模式,倒不如说我宁愿每周花这些钱买一个半小时的清净。”
还有父亲施加的压力,以及洛医生……也好,洛医生那面的询问就交给他女儿去回答。思及此处,傅随洲不觉舒展了眉头。他不再言语,也不准备听她的意见。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伸手将棋盘展开,自顾自与自己对起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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