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第一次的面谈最终不了了之。在那之后傅随洲便不再开口说话,就那样对着棋盘与自己下了整整一小时的将棋。

洛轻决却不忧虑。相反,与他单独相处的这段时间,是她那残酷的精神世界中难得的和睦温馨。

像是祈求多次的孩童终于得到了自己的那枚糖果。像是闸门开启,积蓄许久的河流放肆而去。像是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中徒步多年,不小心推开了一扇小木屋的门,里面有旺盛的炉火,还有刚出炉的面包香气。

总之,尽是一种餍足的愉悦。

这样看来,其实很难说清她与傅随洲到底是谁在治愈谁。洛轻决深知自己大抵缺少一些正常人该有的丰沛的情感,即使内心常年萧索,却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适。

病得太久的人往往不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就如一台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听得久了便会觉得那些扰人的杂音与这台收音机再也无法剥离。

就像傅随洲,他始终不觉得自己的双重人格是什么值得医生介入的问题,大惊小怪的反而是身边的人。至于这些所谓的旁人,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那位强势的父亲。

当自己的父亲告知她要负责傅随洲时,洛轻决是发自真心地感到意外。她没想到凭现在的自己就能直接接触到傅家的那位少爷。那位可是傅家的正统继承人,不是什么可以允许她试错的对象。她问父亲原因,父亲苦恼地说那位少爷实在不配合。父亲当然也没有对她报什么期望,在叮嘱她的同时却已经开始物色下一位出色的心理医生。洛轻决对父亲的不信任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有些无奈地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治疗呢?听你描述那位少爷只是行事作风激进了一些,至今也没给自己或别人制造过什么麻烦,就这样由他发展不可以么?”

“我本意也是这样……”洛医生深深叹息,“可是那位傅家家主似乎很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这样强势。这一次的契机是那位少爷不顾父亲的意愿强行要让傅氏集团下的一家公司在美国上市,傅家家主很恼火。”

“他恼火的理由其实不是公司经营策略的问题吧。只是儿子忽然不听话了而已。”洛轻决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

洛医生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却不再说话,缓缓点了点头。

至于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便要追溯到南泽高校一年级开学前。可是洛轻决听闻傅随洲的若干事迹,却要比这个更早一些。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的发小是那位任泽序。

洛轻决的父亲和任泽序的父亲曾是大学至博士阶段的同学,两人在东京成家立业,来往也算比较频繁。可是这种来往却在洛轻决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终止了。因为洛轻决的父母离异,她随着母亲搬去京都,只能每年圣诞节回去东京在父亲家小住两天。

而每年的这个时候,任泽序都会十分变扭地敲她家的门,明明手里提着包装过分精美的礼物,却还是在她开门后不冷不热地说一句:

“哦,没想到你回来了。”

面对这种口是心非且伪装段数过于低级的人,从小洛轻决就懒得拆穿他。

“这次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告诉我。”

洛轻决一边拆礼物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说来奇怪,任泽序这么别扭的人,却意外跟她合得来。当时五年级离开的时候洛轻决还稍微担忧了一下可能自己走后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好朋友了,没想到一上国中他就告诉自己加入了篮球部,并毫不留情地将篮球部里的每个人吐槽了一遍,除了一个人,任泽序罕见地对其给予了直白的肯定。

洛轻决记得自己当时捧着手中长篇大论的回信有些无语。她只不过前一阵写了一张明信片给他,算是例行公事地问候他新学校如何,意在表明自己即使在京都安定了,也未曾忘记老朋友。只是她没想到回信的内容这么充实,对方完全没领会到她的意思。看样子这些被他提到的人就是他的新朋友了——虽然任泽序本人绝不承认。但洛轻决很了解他,如果真的是他讨厌的人,他才懒得说这么多,一句“尚可,勿念”就把她打发了。

洛轻决知道,他跟这些人的关系维系了整整三年。眼下任泽序在对面坐得端正,一本正经地双手捧着茶杯,看样子是真的有什么事要告诉她。

“篮球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任泽序闷闷道,“国三这一年的社团活动真让人感到不舒服。还好马上就要分开了。”

“哦?出什么事了?”

任泽序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了想他们每个人,最终还是决定挑一个变化最大的说。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个教养极好,成绩次次年段第一,天赋绝佳,却依旧努力尽人事的人么?”

洛轻决有些头疼,“记得是记得……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名字,每次这样重复特征听起来真的很累。”

任泽序不搭理她,举起茶杯不动声色的抿一口。洛轻决放弃了。任泽序有个绝佳的优点便是口风极严,在谈论他人时绝口不提这个人到底是谁。虽然有时候这个优点确实让人苦恼。

“好吧,那我自己取名了。Mr.E。”

“为什么是E?”

“Excellent.听你描述,这个人似乎浑身上下全无缺点。”

任泽序阴下脸,推了推眼镜。

“怎么可能存在没有缺点的人。”他叹口气,神色变得微微严肃起来,“这个人与我们不一样,有两个人格。”

这倒是让洛轻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吃惊地看着他。

“双重人格?”

任泽序点头,“之前隐约就发觉不对了,这次好像是两种人格换了位置,隐藏的那个彻底走了出来。不过好像傅……就那个人自己却不认为这是问题。……真是第一次见这么爽快承认自己有双重人格的家伙。”

洛轻决耐心听他碎碎念,有些困惑地皱眉:“这种事情值得羞耻么?”

任泽序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一般女生不应该抓着他问细节然后再补充几句“好可怕”么?

“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之前的人格或是现在的人格,做过伤害你们的事情么?”

任泽序皱眉仔细思索,好像即使是转换了人格的傅随洲,对他们仍旧彬彬有礼,只不过说话口吻比以前更强势了一点,在他身边让人更觉毛骨悚然……可说到底,他并没有作出伤害谁的事情。

“没有。只是让我们有点不舒服罢了。”

“这不就对了么?”洛轻决撕下最后一条胶带,“反正你们还在赢,丝毫没有影响你们的成绩。……话说,台历这种东西就不要包装得这么夸张了,真搞不懂你一天在想什么。”

“我才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吧。”被嫌弃了的任泽序脑门一抽,继而挫败地深深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跟那个人是同类,冷血无情得不像正常人。”

被毫不留情吐槽了的洛轻决不但没炸毛,还仰起脸笑得没心没肺。于是任泽序也没辙了,只好暗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两人干坐一阵,似乎是没有话题可聊了。洛轻决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新年台历,又听任泽序轻轻问道。

“伯父马上就要去京都了吧。”

“嗯。听说是这样。”

“那是不是……你以后都不会来东京了。”

洛轻决抬头看他,少年青涩的面孔还来不及遮掩那抹淡淡的失落。她有些困惑,因为自己完全体会不了他所流露出来的那份落寞。相遇和分别在她眼里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正常得就像春日融尽冰雪,昆虫在落叶中无声地死亡。

“大概是这样吧。不过我还是会给你写明信片的。”

任泽序忽然感到有些气愤,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答案,还是她说答案时风轻云淡的神情。可这家伙又说还是会寄明信片……任泽序冷哼一声:

“我是不会特意查看信箱的。”

洛轻决:“……”

任泽序离开后不久家里又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这位客人极其重要,以至于开门前父亲让她上楼回房间里待着,不要露面。听家里帮忙做事的阿姨说,来人是傅家的家主,傅朝民。几年前父亲被他聘为傅家的私人医生,今天亲自上门,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谈。

待在屋子里的洛轻决有些无聊,觉得口渴,拎起水壶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以往都是在楼上向阿姨喊一声她就会送来,可今天……洛轻决看一眼里侧的书房紧闭的门。那位家主和父亲正在里面说着什么。

彼时洛轻决正值国三,好奇心重,也不懂分寸。于是她看四下无人便轻手轻脚站在书房门口,想听听这位支撑起四分之一日本国民经济的傅家家主,会与自己的父亲谈论些什么。

“——以前不曾注意到他性格方面的问题,只是他这次竟然执意要去南泽高中。我原计划让他在东京读完高中后出国留学,没想到他竟敢这般违逆我的意志……”

“南泽高中也是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名校。其实我倒是觉得,脱离原先那个熟悉的环境,可能有助于归整令郎分离的人格状况。我希望您可以考虑一下令郎的想法。如果最后真的选择在南泽就读,我在京都的期间也会悉心照看他的。”

他们之后还说了什么,洛轻决却是没兴趣再听下去了。

几乎毫不迟疑地,洛轻决便肯定了任泽序所描述的那位Mr.E就是傅家的少爷。彼时她尚不知晓他确切的姓名,可那一刻心底却油然生出一丝悲哀。

这位无比强大的名家之子,竟是出人意料地孤立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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