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县主的婚事

庭院中,穿着葱绿色银鼠袄的侍女像一只过分灵巧的猫儿,轻手轻脚地进得厢内,将屋子中央鎏金熏炉里的炭火换过。

腾换炭火时,侍女趁机微微侧首,目光向重重纱幕后偷瞄过去。目光扫过之处,隐约间只见拔步床上侧卧的纤丽人影毫无动静,似乎并没有因为侍女的进入而打扰酣梦。

纱幕外,黑漆螺钿八宝柜上一个小香炉中香烟袅袅,是房间主人于冬日间最喜欢的白檀香。房中陈设不多,但无一不精美。

突兀的是东边一整面墙都摆着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除了放书,还放着不少女孩子喜欢的小盆栽小泥人等物。

侍女觉得房中空气略嫌沉闷,便细心地走到窗边,将半掩的窗户又微微向外撑开一些,庭院中雪松清新而森寒的气味涌进房中。

侍女提着换下的炭盆退出门外,另一个等候在外看起来更稳重一些的侍女探究地看过来,见她轻轻地摇头,便知道县主还没醒来,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

她们的主子,嘉禾县主,向来喜欢睡懒觉,又暴躁易怒,若是睡得正香甜被她们叫起来,定然是要发脾气的。

虽然,县主发起脾气来,并不会责骂她们,也不会叫人打她们手心,无非是噘着嘴,对一切都表示不满。

会嫌弃她们拿来的衣服都不好看,或者呵斥她们梳头时手脚重弄疼了她,或者嫌弃饭菜不合口味不肯吃。

通常,只要她们肯耐心地去哄,是能哄好的,但会耽误很多时间,这便足够她们头疼的了。

特别是今天,若是误了进宫的时辰,可就会耽误大事。

今天是陛下和皇后特意借着举办冬日宴席的机会,为县主相看郎君的大日子。

每年腊月一日都要举办宴会,邀请臣子们携家中适龄子女参加,既是对臣子们一年辛勤工作的嘉勉慰问,又是借机了解一下各家公子小姐的情况,为选秀指婚相看人选。臣子们也可借此机会相看彼此子女,为家中适龄的子女谋划婚事。

故而每年的宴会邀请函都是一函难求,甚至有人愿意用千金求购或者用稀罕的古董字画交换。能来参加宴会的公子小姐们,个个也都是卯足了劲儿要在宴会的各种节目中一显身手。

今年陛下见县主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便让宫中黄门大肆宣扬出去,要在冬日宴上为县主相看郎君。

今年邀请对象虽还是男女公子都有,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主要让家中适龄子弟参加。阖京与县主年岁相当、门当户对的公子们都会齐聚一堂。

即便如此,陛下犹嫌不足,生怕品级较低的臣子家中还有沧海遗珠,下令今年六品以上官员的在京子弟都可参加。

因此今年宴会规模比往年大了几倍。这样的大日子,若是县主起得太晚,梳妆打扮又太慢,让宫里一干贵人等了太久,岂不是怠了礼数?

到时,县主的母亲沁阳大长公主又要当众劈头盖脸地说县主一大篇不是,而县主对母亲素来忤逆,怕不是当即便会和大长公主吵起来。

到最后,陛下和皇后为了息事宁人,免不得要怪到她们几个贴身侍奉的侍女身上,让她们担了罪责。

这样的事,过去这七八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但也好在县主脾气大性子硬,每次都护住了她们。

两个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得面面相觑。眼下已是辰时,太阳已升到红墙的上头,把雕花窗格最近新漆过的朱色漆面照得又清楚了几分。再不起来梳妆,午时是无论如何赶不到宫里了。

那稳重的侍女抿了抿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正要推门进去,忽听女伴低声说道:“咦,下雪了!”

两人抬头一起看向天空,果然,太阳瞬间褪了颜色,有气无力地隐入淡黄的云层,细细柔柔的雪花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落入地面石板瞬间不见,只留下一点水痕。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檐下的红嘴绿鹦哥忽然高声重复:“下雪了!下雪了!”那欢欣鼓舞的尖锐嗓音,把她们两人都吓了一跳,急忙要去打那鹦鹉叫它闭嘴。

谁知鹦鹉十分机灵,不等她们袖子挥过来,早就扑棱着翅膀飞到远处栏杆上,一边看着天空,一边大叫:“下雪了!下雪了!”

侍女拿它没有办法,正在干着急,忽听得里面有人问:“下雪了吗?”音色柔和而又坚韧,像古琴发出的宫音。接着门吱呀一声响,一个人影奔了出来。

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与她柔和的声音刚好相反,她的容色明艳若中天之月,便是穿着白色寝衣,神色还有几分困顿慵懒,也掩不住她惊人的美丽,所到之处仿佛有华光照亮了四周。

乌黑光亮的头发未及梳理,垂及腰间,脸上还带着睡觉时的枕衾压出的痕迹,更添几分娇憨可爱。

她伸手去接那空中飘落的细雪,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下,露出她雪白细腻的肌肤,与黑色的屋檐相映衬,更显出她的丰润美丽。

二人见县主只着单薄寝衣,光着脚踩在石板地面上,虽是见怪不怪,却也吃了一惊。其实这檐廊下烧着地笼,原本不是特别冷,但侍女还是担心县主着凉,急忙闪进门去拿来兔毛拖鞋,单膝跪下帮县主穿好,又将白狐披风裹住县主。

县主只顾着看天,见是这么小的雪,欢喜的神色变成了失望,说道:“我还想着,今天在梅园里摆宴,若是下起雪来,白雪的颜色衬着那几百株红梅的红、梅枝的黑,方才好看。没想到下是下了,下得却也太小了点。阿梨,你说老天怎么这么不作美呢。”

阿梨,也就是活泼一些的侍女,暗暗腹诽道:方才去换炭火时见你那样酣睡,倒也不像是要去赏梅的样子。嘴上回说:“说不定一会就下大了呢!不如让阿诺给您拿那件大红的披风,最是适合雪中赏梅。”

听得阿梨提到自己,阿诺也是急忙附道:“可不是呢!县主,咱们先进去梳妆吧!”

县主这会儿略有败兴,但又不想马上回屋,招手把鹦哥唤回来,逗弄了一会,觉得意趣不大,给它放回挂架上,经阿诺又催促一次,这才从善如流,自己提着裙摆进去坐到窗下梳妆台前。

见此情景,一旁的阿诺旋即玉手轻拍,一群早已捧着盆、巾、罐、水、盘、盒在走廊拐角等候多时的侍女流水般走进来,或跪或站,服侍县主洗漱。虽则人多,却是鸦雀无声。

另有一拨人在旁边小几上摆饭,县主听见缠丝玛瑙盘子落到几面的声音,说:“不想吃了。”过一会又补了一句:“你们拿下去吃。”

这就是她体贴的地方,若是不说最后这句话,主子的吃食便是放坏了也不能吃的。

阿诺说了一句:“稍微用一点罢。等吃上午饭还要一个时辰呢!”

县主不好意思地一笑:“昨天半夜吃的点心,现在还不饿呢!”

摆饭的几个侍女闻言,这才开心地收了盘子端下去。

县主还是有些困,睁不开眼睛,坐在那呵欠连天,任她们摆布。

阿诺手上不停,见县主此刻心情平静,胆子又大了几分,忍不住埋怨道:“今天既是相看的大日子,县主昨晚也该收敛一些,早早睡下,现在这么重的黑眼圈,可怎么遮盖呢?”

县主又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满华京哪家公子我没见过,一个个无聊无趣得要命,有啥好看的?还是话本子好看。”

如此半个时辰,终于梳妆完毕,县主觉得颇为疲累,一听阿诺说好了,急忙站起来往大铜镜中一瞧,又稍稍侧身照了一照,觉得还看得过去,抬步便要往外走。

阿诺急忙叫道:“县主,下雪了,外面路湿,别把鞋子弄湿了,还是坐轿子去边门换马车吧。”

县主不耐烦,张口想说这才几步路,我走走就到了,坐那劳什子干嘛,但见阿诺一脸郑重神色,眼睛只觑着自己的鞋子。

她顺着阿诺眼神看去,见自己脚上是一双缀着数颗又圆又滚大珍珠的绣鞋,花朵绣得既繁复又栩栩如生,好像就是阿诺最近几日不眠不休亲手赶做的那双。

她见阿诺如此关切,倒也不好糟蹋这番心意,便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阿诺神色这才舒展开来,把手伸向县主要搀扶她出门。

县主自幼随着父亲在军中长大,自小也和军中的教头学了些武术防身,故而性子比较疏阔,来华京之后,对于这些华京世家才有的小规矩极不耐烦,总觉得这些规矩对人没什么益处,无非是华京人做作矫情的毛病。

见县主半天不伸手,明显是不想被她搀着,阿诺低声说道:“县主,今天多少王孙公子都看着您,这诸般礼节,还是得遵从一些的好。”

县主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谁在乎那些假模假样的家伙?”但见阿诺坚持,到底是把手放在她手中,由她扶着出门了。阿梨见县主此刻心情好,跟在后面说:“听说叶小将军此番进京代父述职,一会说不定也会来呢!”县主脚步一顿,却又赶紧装作无事人一般目视前方,只是鬓边的淡紫色流苏轻轻摆动了一瞬,在檐下发出泠泠的细碎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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