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住的镇国公府离宫城不远,车行两刻也就到了。
宫城红墙黑瓦,斗角飞檐,连绵不绝,占据华京的正北中轴线,后倚着云雾缭绕、苍翠磅礴的紫微山,端的是气象森严。
嘉禾县主自七岁时父亲镇国公战死而被接回京后,有大半时间是在宫里过的,因皇后出身名门,最是端方得体,处事周到,太后便授意让嘉禾一直养在皇后膝下。
去年嘉禾及笄之后,皇后认为嘉禾应要尽早学会主管一府之事,以为将来之计,才让她常住镇国公府。
嘉禾向来与皇后亲善,到了宫里,早有相熟的宫女等候在侧,告知史皇后还在来仪宫中不曾动身,因此嘉禾先去拜见了皇后。
来仪宫和皇帝住的有象宫相近,是一个颇为宽敞的三进大院落。
嘉禾进了宫门,看见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好,鹅黄色的小花朵缀满枝头,清寒的香气扑面而来,不由稍停了一停。
宫女见她喜欢,笑着逢迎说:“皇后娘娘也颇欢喜,昨天还叫我们折了插瓶。”
正说着,便见两个小宫女儿拿着一把小砍刀往这边来,看见嘉禾,急忙站住请安回话:“县主来了。娘娘前日得了一对好梅瓶,说要留给您,今日知您要来,娘娘正叫我们来斫两枝开得好的,一会插好瓶给您带回府里。”
嘉禾对她俩微微点点头,便快步走进皇后所在的东暖阁,早有宫女为她卷起厚重的织锦门帘,瞥见皇后已梳妆妥当,一边吩咐宫女提前去宴席查看是否还有不妥当的地方,一边亲手给青雀公主整理发饰。
皇后四十余岁,颇为雍容端庄,年轻时必定是一等一的美人,但现在眼角已生出细细皱纹,肌肤也开始松弛,叫人见之心生美人迟暮之感。
青雀公主比嘉禾年龄小一岁,生得身材高挑,纤细清秀,行事却是风风火火。
青雀坐在皇后身前由母亲给她整理头面,见母亲把她一早精心搭配的一些新巧的头饰都给拆了,换成母亲自己喜欢的庄重款式,早已不耐烦,一见她来,借机招呼她,就站起来往一边一转,说:“我好了我好了,母后你快给嘉禾看看,她才是今天的要紧人物。”
皇后正皱着眉,拿着一朵薄纱做成一枝长长的藤蔓状的宫花在那端详,她知道青雀喜欢,也想给她戴上,又觉得太过新巧不甚合适。此刻见青雀站起来,也就顺便丢开手不费这个心了。
趁嘉禾请安的当口,她对嘉禾上下打量一番,只觉三月不见,嘉禾好像又长开了一些,此刻眉若春山,目如星子,端的是一个大美人儿,只是觉得妆容还是素淡了些,头上也只用一根飞燕钗,显得气质有几分清冷不够喜庆。
皇后本想劝她再补点胭脂,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没多说,毕竟这位嘉禾县主一贯任性,决定好的事情素来不听人劝,也不给人面子的,说多了怕被她呛得下不来台,只说甚好甚好。
这时二皇子萧璟走了进来,见到嘉禾也甚是欢喜,说:“嘉禾妹妹今天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不要辜负父皇这满京城掘地三尺找儿郎的精神头。”
嘉禾见萧璟今天穿一身月白绣金线的衣衫,头戴玉冠,显得十分俊雅,不但将平日跳脱飞扬的神情收了几分,一手还特意握拳放在身前,做出几分老成持重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怪,看了眼青雀,青雀会意,凑上来附耳说:“今天唐瑛姐姐会来。”嘉禾恍然大悟。
众人一起乘舆去往梅园,雪花渐渐大了一些,若柳絮飘飘荡荡地,飞到树叶上半天不曾化去。虽是冬日,华京在南方,地气甚暖,宫中又多种过冬也不落叶的乔木,还有不少绿色,故而也不见萧索。
半路遇到丽妃和皇帝同乘一舆,有说有笑地过来了。曦朝皇帝萧旸四十出头,正当盛年,面白无须,气质蕴藉端雅,今日穿着一身蓝色飞鹤暗纹常服,不像个居于九五之尊的皇帝,倒像一个文人书生。
皇后一见丽妃打扮得花红柳绿的,那身子像绞糖似的几乎贴在皇帝身上,额角已是跳了几跳,想要出言讽刺,又觉和这种乡野村妇计较怪失身份的。
萧璟、青雀也觉得碍眼,但他二人与皇帝素来不甚亲厚,此刻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就好像没看到一般。
只听嘉禾在身后的舆上小声嘀咕:“怎么舅父的品味越来越差了。”萧璟忍俊不禁,青雀却是咬着唇,强忍着没笑出来。
丽妃倒是热情,老远就抬起上身扬手招呼:“娘娘!二皇子!青雀公主!嘉禾县主!”她这般大呼小叫,在人人规行矩步的宫中自是失礼,然而皇帝喜欢,大家也就装作没发现。
到得近前,皇帝的舆自然在前,丽妃若仍与之同乘,便僭越于皇后之前,然而皇后若是发话,便也失了她的身份。
县主见丽妃无下舆让位的自觉,而皇帝也不发话,便说:“舅舅,天怪冷的,坐了这一路,我冻得够呛,我看您倒不冷,想必是丽妃娘娘身子暖和,那让娘娘坐这边来给我暖暖呗!”
这话说得怪无礼的,完全没把丽妃娘娘放在眼里,倒好像她是个人形暖炉一般,丽妃心里甚是不快,扭身看着皇帝。
皇帝闻言,知道这是外甥女在提醒他行止不端,脸皮紧了一下,急忙推丽妃:“嘉禾手冷,你快去给她暖暖。”
皇后心想,这么些年见嘉禾丧父、她母亲又只顾过自己的日子也不管她,自己多疼她几分,倒是真没白对她好,只有她才敢这么对陛下说话,自家两个孩子,见到陛下都畏首畏尾的,在这方面还真不及她。
丽妃被推着下了舆换到嘉禾的舆上,心里虽别扭,但想着平时也没什么机会与嘉禾亲近,此刻正好,便释怀了,将嘉禾的手拢到她手里,摸了一摸,说:“手还真凉!”立刻热情地搓起来,并推荐嘉禾要多吃一些羊肉,冬日进补最好。
丽妃的手并不细腻,掌心还有几分粗糙,但是她身体丰腴,手很暖和,嘉禾的手便也很快暖了起来。
嘉禾平素和丽妃没什么往来,只隐约听说丽妃家里是屠户,还有人说丽妃在进宫之前一直当街卖肉,一把屠刀用得十分娴熟。
她进宫后,一直是浣衣局的粗使宫女,都快到年纪放出宫了,却因皇帝醉酒,偶然得幸,生下一子,名玩,今年才五岁,后来一直不复见君王面,即使生子,也未得擢拔,仍不过更衣之位。
直到有天皇帝听众人嘲讽奚落她,心有不忍,又召见了一次,她生下了雉儿公主,才一岁多点。
这下子,阖宫中都说更衣好生养,皇帝因子嗣不丰,便也想着多亲近她一点,谁知见得多了,竟宠了起来。她被封妃也就这一年半时间。
丽妃说完羊肉的五种家常做法,便又絮叨起今日给她两个孩子雉儿公主和玩皇子做了什么好吃食,两个孩子喜欢得什么似的。
嘉禾向来看不上丽妃粗俗做派,本不喜多言,见她滔滔不绝,也只得随意应和几声。
丽妃见她答话,更是开心,又向她说起雉儿今日种种稚气好笑的事情。
嘉禾从小没什么小妹妹小弟弟,因此对小孩也没什么特别的欢喜之情,被她聒噪得有些烦。但有她在旁边倒也不觉寂寞。嘉禾也因此稍稍明白了舅父日益喜欢这个小家小户女子的原因。
曦朝皇帝萧旸,年轻时最喜欢的女子是林氏,却被逼无奈立了出身世家的史家女为后。
史皇后性子端方稳重,和蕴藉风流的萧旸说不到一块去。二人婚后不睦,闹了一两年,萧旸还是寻到机会将林氏接近宫来,百般宠爱。
林氏素有才名,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吟诗作词也颇在行,与皇帝琴瑟和谐,先于皇后生下皇长子珩,比皇后生的二皇子还大上半岁。林氏因此也被封为贵妃。
现在两位皇子都已大了,两宫都谋求太子之位,且两位皇子在朝堂各有一派支持者,相争甚久,皇帝心肠又软,摇摆不定,夹在中间苦不堪言。
这时丽妃这个粗俗的乡野女子,和端庄的皇后、娇柔的贵妃均毫无相似之处,只怕反而叫皇帝见之能抛却这些烦心事,轻松一些。
嘉禾心里这么想着,对丽妃的轻视之意不知不觉淡了几分。
行到梅园,只见几百株梅树延伸开来,一直接到远远的紫微山下。深红的花朵重重叠叠,开得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壮观。嘉禾行在园中,只见树干和花朵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甚是晶莹好看。
“嘉禾!”一声轻呼,显然对方十分欢喜。嘉禾转头一看,原来是唐瑛。唐瑛小时与她同在清阳,又有亲戚之份,是她小时的玩伴。
嘉禾初来华京之时,皇帝皇后怕嘉禾孤单,还特意把唐瑛接来陪着在宫里住了几年,后来她祖母过世才回清阳去。二人也有好几年不见了,唐瑛现在出落得也比以前更好了,圆圆的脸,杏眼桃腮,穿着一身淡粉色冬装,更衬得气色上佳。
嘉禾急忙叫人落舆,还不待停稳便跳下舆来,唐瑛急忙叫她:“慢点,慢点,不要急!”一边伸手来扶她。嘉禾果然趔趄了一下,靠在唐瑛身上,唐瑛赶紧撑住她,二人一起笑起来。
唐瑛边笑边扶她站稳,嗔怪说:“几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个性子。”又伸手把嘉禾挂到耳后头发上的流苏一一理顺。
嘉禾早已收到唐瑛最近要进京的信,一直盼着她来,没想到她已经到了,因此怨她:“你几时来的,也不来找我!”
唐瑛知她误会自己到京了也不去找她,赶紧说:“昨天晚间才到的,一到家就知道今天你有大喜事,这不赶紧的来找你了!”
嘉禾听了方才释怀,她知道唐瑛比自己还大一岁,此番说不定也是进京议婚的,既然家里让她来冬日宴,便也有让她相看儿郎的意思,随口回说:“什么大喜事,怪无聊的。一会你好好看看,喜欢哪个,我让陛下给你赐婚。”
话音才落,唐瑛正要怪她口无遮拦,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有人说道:“唐姑娘觉得在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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