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另一种结局

秦知还死去的那天,咸阳城下了一场大雪。

人们常说,瑞雪兆丰年。可延载十四年的雪,却被人们传言,是妖女回魂惩降世人的大凶之兆。

如今又下雪了,纷纷扬扬,琼楼玉宇的宫室新添许多剔透晶莹,如广寒仙境一般。

林暄孑然立于乾坤殿大殿之上,他的身形依旧挺拔,那是专属于帝王的气宇轩昂,可面容,却已垂垂老矣,年华不再。

没有人敢上前打扰他。

夜色泼墨般浓重,远远望去,天空中看不见星子,只留一轮明月当空。冷风呼啸,寒气似要沁入人的骨血。铺在地上的雪大约一寸厚,盈盈月光洒下,灰黑的宫墙映出些银蓝色,定睛看去,只有无尽的苍凉。

二十年来,每逢落雪时分,帝王就会分外出神地望着乾坤殿内殿的那张金丝楠木螭龙缠枝床,直到大雪散尽,物是人非。

世人都道秦知还是祸国的妖妃,是面目可憎的妒妇,是下贱的商贾之女,是害死延载朝二皇子和先太子的元凶。她在世的时候,墨客口诛笔伐,死了也不得往生。

她的长乐宫被永远封禁,那象征宠爱的九彩琉璃瓦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再映不出朝霞的耀眼光芒。

她的墓被掘地三尺,牌位早已丢失不见,如今只剩一个空空的坑洞,和一池的发烂的菜叶与臭鸡蛋。

说书先生讲述着关于秦知还的故事,说她貌若妲己,毒似吕雉,蠢比贾峕,将惠帝的前朝后宫搅得翻天覆地,还能笑看黎明百姓的颠沛流离。

戏子喜欢扮成她的样子,雪青色的长衫,满头珠翠,胭脂淡雅,口脂娇红,眼睑上是浓重的湛蓝,传言那是她眼睛的颜色。

长衫掉落,露出里面血红的里衬,曲终人亡,看客拍手称快。

相传,她生前最喜欢山茶花,所以现在的大禹国,到处都找不到一株山茶花树,就算偶尔在野外倔强地盛开一株,也会立刻被折下踩碎。下贱之花,怎配入凡尘。

又说,她已经化为一株赤莲,开在黄泉路边,嗤笑着每一个枉死的魂灵。

天边微微泛白,惠帝又在乾坤殿前站立一夜,双腿麻木,唯余膝盖,疼痛异常。宦官伍青垂首躬身于他的身侧,不时抬首看见帝王悲恸的双眸,心中叹息。

二十年来,惠帝每每睡于乾坤殿的书室,醒来后也总会望向那张床。

秦知还死在这张床上,满身鲜血,满目悲戚。惠帝站在这个位置,看着她血尽而亡。

伍青已经年老,他忘掉了许多事,只有秦知还这个人,深深的刻在他的回忆里。

他对她的印象与传言并不一样,在伍青的印象里,秦知还是个貌如花月、笑容明媚的女子,她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眸,也有许多愁绪。

众臣总以她那对奇异的眼睛做文章,可林暄觉得那是她美丽的象征,是上天赐予的福气。

但,帝妃之间的亲密,如同惠帝亲手带与秦知还手上的翡翠对镯一样,不知何时就碎了,碎玉难全。

这样的雪夜,陪伴了林暄整整二十年。在雪夜后的第二日,林暄会在长乐宫呆一天。

伍青回想起,延载二十四年,曾有一新进宫的秀女,容貌酷似宫里最尊贵的慕容夫人,可她不知从何得知,其实更肖似死去的秦知还。

那女孩大着胆子在雪夜后进入长乐宫,以蓝色纱绸蒙眼,如秦知还一样,在月下翩翩起舞。

她的舞艺比之秦知还要精湛许多,可一舞罢了,林暄却大怒,赐廷杖百杖,其九族皆被连累。

或许是从那时起,有关于秦知还的传言逐渐变得耸人听闻。

这其中可能有慕容夫人,或者太后的授意,但惠帝仿若不知,只是依旧会在大雪纷飞的夜里,静静地注视着秦知还死去的那个方向。

这日照例百官休沐,宫里传出,惠帝染疾。

惠帝做了一个梦,一个长长久久的梦,梦里他还是一如玉君子,秦知还从少女,渐渐长大,最后万念俱灰,泣着血泪。她的声声质问,犹如冰锥,刺得他骨肉俱寒。

宫人听见他在高热中呼喊着秦知还的名字,待痊愈后,所有乾坤殿的宫人皆被赐死。

后宫里的女人,自位同副后的慕容夫人,到刚进宫的女御,在乾坤殿门前,前前后后跪了六、七排,惠帝一概不理。

慕容夫人哭求到了太后眼前,可太后也只是无力叹息。她对秦知还的恨意,从先帝玉华夫人始,至今愈来愈浓,就算她已经死了二十年,就算秦家九族都被自己挫骨扬灰。

活人总会变老的,她也老了,老得走不动了。或许在自己逼着林暄杀了秦知还的那一刻,他们的母子之情,就走向了尽头。

后来,宫人发现太后总爱叫一出戏,戏里的花旦围着湛蓝的布巾,穿着血色的戏服,缓缓倒下。

延载三十五年,太后张氏崩,谥号慈顺,国丧三年期满。

太后的丧礼办的风光,可惠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国丧时期,依例选秀中断,可宫里的新面孔,在这时涌出许多。惠帝开始沉迷酒色,一时间朝政内外哗然。

荣光灿等老臣冲进宫指着惠帝的鼻子大骂,惠帝置若罔闻。

国本动摇至此,虎视眈眈的外族怎会放过此等良机。

延载三十六年,匈奴巴兰部进犯游州、炬安,杀略千余人。将军匡述自请出兵,帝允,师三万过陇西两千里,深入漠北,与巴兰王接战,禹兵得胡首虏凡两万余人,王将皆遁走。

巴兰部被人们遗忘许久,上一次街头巷尾议论关于巴兰部的消息,还是先帝幼女长平公主和亲一事。

有一传言肆虐,和亲是太后为解自己之于玉华夫人的妒火,将时年十岁的长平公主许与巴兰世子,公主受辱,没过多久就自尽而亡。公主血性,保全大禹之颜面。

这时秦知还又成了谈资,这长平公主算来,与那位妖妃,是血亲。

关于秦知还的传言,从此刻起,风向稍变了变,有惜其姐妹情谊的,但大多还是咒骂,妖女就是妖女,自己遗臭万年,还连累亲眷。

延载三十八年,惠帝林暄病倒了。

这病来得并不突然,他每逢风雪便站立整夜,寒气早已侵入骨髓,就如一根弹了许久的弦,绷紧数次后,不知哪次也就断了。

慕容夫人日夜陪伴惠帝左右,其夫妻间爱慕之情日月可鉴,惠帝感动异常,赐其封号为“懺”。

太子林淙为慕容夫人养子,惠帝病重,令其监国。

又是一年大雪,鎏金龙头梨木杖一步一沉,老人肃然站在漫天飘雪之中。

乾坤殿在他的身后,屋顶是明黄色琉璃瓦,老人惊诧地发现,原来这明黄色的琉璃瓦,也能映出月光的清幽沉静。雪覆盖住地面,白茫茫一片。

搬进长乐宫之前,惠帝曾指着乾坤殿那张金丝楠木螭龙缠枝床对太子说:“这床旧了,烧了换张新的吧。”

火光冲天时,乾坤殿内再也没有会让人想起秦知还的物件了。

长乐宫又一次宫门紧锁,除了每日会在偏门进出的伍青以外,这里与世隔绝。

渐渐地,百姓便忘记了这位大禹的惠帝,太子自封摄政王,主理国政。

慕容夫人一时风光无两,雨花阁与慕容府的门前,往来宾客络绎不绝,新帝登基那日,她便是万人之上的太后。

摄政王将先惠帝的后宫遣散,没有人知道那些年轻的女孩去了哪里。官宦人家在为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秀女大选做准备。

延载四十年,惠帝崩于长乐宫。懺夫人追随先帝而逝。

新帝登基,大行宽舒与减免之策,改革官制与吏治,开源节流,治理西南水患和西北旱灾,百姓皆喜笑颜开,大禹又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新皇后与新帝伉俪情深,新帝属意将自古就象征长乐未央、永生美满的长乐宫给皇后住。

就这样,尘封已久的长乐宫大门终于被打开,宫人们惊奇地发现,宫墙院落中,是满院的山茶花树。咸阳气燥,人们称赞长乐宫中的山茶花开得这样好,植株形姿优美,枝叶光泽浓绿,花色艳丽缤纷,以蓝与黄居多。

年岁大一些的宫内官说,上一茬开过的花,已经烘干制好,随惠帝一起葬入了皇陵。

宫中的摆设一如秦夫人还在世时,华贵、富丽、堂皇。秦夫人生前珍藏的金镶八宝石莲花镯,正安静地躺在一黄木匣之中。

右侧内殿添了许多幼子需要用的物件,柔软的织锦襁褓,红木雕如意凤鸟纹摇篮,虎头鞋,百家被,拨浪鼓,再到大时孩童的衣物,文房四宝,许多稀有大家的藏书,马鞍,刀剑。

众人面面相觑。

后记,《禹书》曰:

“延载十四年腊月二十八,夫人秦氏薨,帝悲痛。”

“延载十六年,惠帝第三子林淳薨,母秦氏。”

秦知还的传言又开始流传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世人道她是大禹的诅咒,前朝后宫,的确被她搅得翻天覆地。

可那出蓝绸覆目,曲终人亡的戏却没有人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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