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是你的同类,我闯入此阵已经十年有余,你或许疑惑我的容貌怎么没有改变,因为,这都得力于长生阵的长生之力。”
见那人和盘托出,尚落天有了几分放松,在此异境,能有同类,这实属不易,同时她也对长生阵有了更大的兴趣。
“此阵的长生之力莫非真能让人长生?”她疑惑开口。
那人却并未回答,转身对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姑娘,请。”
他的命令刚下,就有人为他们在两旁引路,他们齐刷刷站好,等待上君回府。
尚落天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前去。
一路上,花柳为衣,萱草遍地,秋露气浓,狭道相接。
不断有人称呼那名男子为“君”。
何为君?看他的气度举止,衣着行为,人之敬畏,应奉为君。他从容点头,清谈笑意,与人引路,携锄而归。尚落天随行跟扈,也受到此地族民的敬意,他们双手叠护于肩,屈屈躬身行礼,向她问好。
也有一干女子瞧着她,望出了神。
“洞府简陋,望姑娘莫要嫌弃,来人,沏茶。”
尚落天向杯中望去,不是茶叶,却是难得一见的仙草,此地无根似浮萍,仙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们恭谨上茶,然后默立一侧,静候吩咐。
明明是乡野残穷之地,蛮荒鄙陋之人,没想到却规矩分明,彰法得益,这一处灵泉宝山,养出了一群憨厚聪慧,又拮据晦涩的灵体,叫他们生出杂心来,也是万难有一分呐!
尚落天接过茶,迟迟没有喝下去,如今自己安然无恙进入生门,却不知他们几人究竟如何了。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直言不讳讲道:“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你或许就明白了。”
“落天洗耳恭听。”她顺势放下茶杯。
“在很久之前,这长生阵被偏池的十位奇女子练就,带到了大商的战场之上,当时铁骑万千,纷纷踏入长生阵中,诸兵不破,一败再败。”
他回想当日种种仍唏嘘不已,叹息后悔之情油然而出。
他本是大商名将,身先士卒,在包围圈中率领士兵出击,以一当十,斩尽阵中敌寇。一时间战车扬起无尽尘埃,无数战马嘶鸣吼叫,一匹又一匹的被阵煞斩杀,轰然倒地。它们的主人被抛到嵌有无数箭矢的铁板上,瞬间被铁箭刺穿身体,鲜血成海,映照漫天红云,腥杀之气飘散数十个城池。
森雷电布,击枪铿钉之声不绝,阵中荒吼异兽之力乒乓而下,压得阵法中人皆被此怪诞淫顽之声威慑,他们惶恐抬头,兵器剑戈被阵法摧毁的只剩下手柄。他们秃然望着手中,此刻已是求生无妄,求死犹惶。心底犹然生怖,无法睁眼,神思绪乱,抱头痛哭。面前茫然如无垠千里空暗虚妄沉域,回旋之音打得他们翻身扑地,抓不住一缕稻草,死一般寂,比地狱还恐,比天狱还魑。肉体被碾如万刀滚挫,一经一血被烫如烙浆,心脏如蜂进肿颤蛰削,丝寸不可为之停,丧叫不可为之哀。
此乃天地酷刑。
身为大将,经此番战役才叫他无有法门,看着战士们倒地一个个抱头苦叫,或许是他心志坚硬,在阵法的摧动中才让他保留了一丝神智,他挥起大戟,斩尽无妄之音。面对迎面而来的巨兽,他一跃而上,与之厮杀。
天空下起了冷雨,每一滴落下来都如一根银针刺穿皮肤。久战未胜,他被野兽拖进了阵法的深处。
此时,大商的国师祭出了比长生阵更高的阵法玄息阵法,一举将长生阵收了去,牵动长生阵的十位女将纷纷口吐鲜血,从城池落下,尽皆坠亡。
从此,他也被囚进长生阵中,死去的战士们举起手中鲜血起誓,自愿成为阵中孤灵。他们的记忆化作太阳,月亮,山川和河流。他们的遗憾化作雪山,他们的雄心化为烈火;他们的眼睛、皮肤和肉体化为一道道川脉、小路和稻田;他们的理想化为了生门,他们的情和寂分散囚禁了酷刑,同时也忍受着每一刻的死与生。他们的神思无法凝结,将后来被生祭的人的肉体囚禁在识域的海底,在每一次识道生出时侵入他们,而又恶狠狠嫌弃着剥离,却又无法接受他们的腐败,所以让他们的肉体永久的活着,用识海吞尽他们的此生所历,变幻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把他们囚禁在碎片中。让想生的生,让想死的死。幻境不竭,永无止境,周而复始,永忘生死。
“我的名字,叫做焦菅,因为将士们的保护与拥戴,得以活人之姿,统领异境死灵所诞的长生族,这里本没有女人,可不知为何有一天,新祭入长生阵的生灵竟和死灵相爱了,所以在此境中他们的后族有了女人。”
“虽然,你是我的同类,但我不能放你出去。”
“为什么?”尚落天想要知道,难道他不想出去吗?
“长生阵一破,此阵中长生诸灵就会即刻烟消云散,我在此地是活人之身,却早已在世间失去了生气,已经再不能踏入尘世,否则将会一尝十年前肉消体灭之苦。诸兵皆在,寿与天齐,残忍世间,又何须留恋?”他仰天长笑,抓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突然,他灵门前一闪,“你的几位好友竟然过了生死之关?”
他意味深长的一笑,眼神中没有任何担忧,他看着尚落天说道:“虽然他们暂时安全,可是生门只能有一人进入,”他靠近尚落天几步,“你在这里,你的生门就是他们的死门。”
她哪里敢相信竟然有如此惊险诡异的事情,死灵成形,忘前尘往事,认活人为主。他是焦菅,是大商的上将,在过往的岁月中,她似乎听过他的名讳,在传说中,他百战百胜,铁骑所至,无往不摧,令人闻风丧胆。开疆辟土,大商版图横纵五岳。在他死后,新月国和一些小国纷纷又崛起起来,一点点蚕食着大商的版图,到了如今,商已成了方隅小国了。
是不是注定无法破局?傅师兄原来不是要自己涉险,而是将生的机会留给自己,因为自己的身份?还是因为他带自己出来时对父亲的承诺?屈屈一个武林盟主少盟主的身份,就值得她被所有人庇护吗?
凌风师兄出身微末,却正义凛然,不拘小节;小曦更是有自己的志向和抱负,身陷囹圄,却心怀大义;傅师兄而立之年,更是有着远虑与灼见,行为处事得体忠厚。自己任性刁蛮,有时以势压人,有时又为了利益与小人合作,江湖向来盛传她比她爹更胜一筹,颇有心机,不过这些倒无人敢说与她听罢了。
自认识凌风和小曦以来,她无时无刻不欣赏他们的决定,他们的胆量,他们的纯良。他们入世而不被世人所改,心境犹如冰雪,纯洁无染。她,向往这样的江湖,向往这样的伙伴。
可是她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她自问于心,羞愧不已。
尚落天坐在树梢上,她的明黄色衣裙涤荡,与枝丫纠缠在一起,风飘飞扬,丝带起起落落,一头长发自然下垂,两朵紫青色簪花别于头顶两侧,发髻垂髫落于耳畔。
她是这江湖难得一见的美人,正值碧玉年华的年纪,与白若曦同岁,若说她冠绝天下,明艳不可方物,则无人能比。
他就伫立在远处静静看着她,他进长生阵时不过才二十岁的年纪,还未娶妻生子,他一直忙着打仗,功绩不断堆叠,在小小年纪就当了将军,这十岁年华于他而言不复存在,因为他容颜未改,岁月从未在这异境留下痕迹。
他也从来没有如此的观察一个女子,只见她神情忧伤,他想:这么美丽的脸庞,若是欢声笑语起来,得多有生机啊!
可他明白,若想让她笑,他要付出的代价是庞大的。他不能动心,更不能停留。岁月已经不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可他苦苦坚持的,是一方湮灭的废墟,和一段被抛弃的过往。
就在他要走之时,尚落天急忙跳了下来,“你先不要走,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她走近他,“这里是无人之境,你说的或许是对的,我明白你的悲伤,也同情你的际遇。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母亲,我抱着她冰冷的尸体,我就明白了,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保护自己的所爱之人。我拼命的练功,帮助父亲处理一些小事;后来,父亲放心将重要的事交给我去办。我主宰着许多人的生死,开始我不以为意,让他们该下狱的下狱,该发江湖追杀令的就发追杀令,门派有污就铲除门派。可是,没有人敢不违我的命令。我在他们死后给他们的亲属一些很少的财银,甚至将他们手下的产业都收归到盟主府,他们还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我以杀伐行事,却无半点留仁,我铲除我认为的奸佞,让一些小人心甘情愿的为我办事,我自以为我伸张了正义,以一些卑劣的手段谋求一些平衡,可是世道常变,我的敌人也越来越多。即使我为民请命,到头来仍被贫陋寡怜之人陷害;我所助之人,他们却认为理所当然;而被我所弃之人,他们又怨念我不留人情,即使有大业归途他们也只为了蝇头小利你争我夺,损人性命。”
焦菅笑叹:“为他人光明而使自己堕入黑暗,于世人而言,你不过是恶人啊。以德行显事,于世人而言,就犹如雨露天恩,又何以为报呢?以不获利为生,于世人而言,不过是可以夺取的筹码,又怎么会不加争夺呢!”
尚落天好似找到了知心人,说出了从来不曾告诉别人的一番话,也得到了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他的所言所语句句灼心,却又鉴明月啊!
“所以,你后来怎么做?”焦菅问道。
“我,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我好像从他人身上看到了答案,他让我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不是徒劳无功的。”
“他,是谁?”
“他叫盛凌风,来自偏池山,是方柏悔方大师最小的男弟子,我此番来陌幽之地就是应他之邀。我见识过许多的武林少年豪杰,可他却是最富盛名而不贪名求利之人。见过他我才知,什么叫做行事可问青天。他坦荡无私,助人无悔,虚名不纠,浮名不扰,一身青烟色束衣犹如朗月,浩然而立,一身正气。他从不问是非,不迁怒错对,不偏袒弱小,应人之约竭尽全力,对于苦难者伸出援手,不施蒙恩,以慈悲之心对待万事万物。他从不将苦难放于心上,遇事迎难而上,过关斩将,终至所求。”
尚落天的言语中无不是对凌风的欣赏,她多希望成为这样的人,可是她有幸见到这样的人,已是此生无憾了。
“君子不问是非,错对不忧于心,理明且心透,不施以让人蒙受的恩泽,心怀大义,行事可问青天,诸事皆为朗月,这样的人,我倒也想瞧上一瞧。他在哪里?”焦菅问道。
“他现在,生死难料,心脏骤停,没有五识。”
“他也进得这长生阵中?”
尚落天点了点头,随后她急忙问道:“你可知他是怎么回事?可有挽救之法?”
原来这丫头在打这个主意,焦菅于心了然,却不可全盘托出。只是道:“他并未死,他的灵识被封在了第一层长生阵中。”
“那是不是长生阵破他便可醒来?”落天焦急的想知道。
焦菅淡笑一下,转过身去。
是啊,他不想长生阵被破,又怎么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尚落天正想要离去,有两人来到了焦菅面前,支支吾吾的说了什么。
只见焦菅摆了摆手,明显是不同意,可二人竟然伏身下跪,举起手中的匕首朝自己的大动脉割去。
瞬间灵气消弭,弥散在空中,他们是在弑血明志。
焦菅眼中有了更深的幽暗,他看向他们时,他们用灵语说道:“主上,我们非是威胁您,长老占卜卦象得,此阵必破,您只有取得此女处子阴血,加之刚汇聚的灵胎血,才能保您肉身不腐。让您娶她,是长老商议后的决定。”
“胡说八道!”焦菅震怒,狠下心不再管他们消散的灵力,不过片刻,他们便只剩透明之体了。
长老从远处树后面走出,“将军,您五行属火,方得至阴之体可解。延续您的血脉,回到大商故土,替下士看一眼鳏寡的老母,失了丈夫的妻儿和遍是焦骨的土地。将军,这是臣终身所愿呢!”
这长老单膝跪地,复又双膝俯首,声泪俱下,让人听了心都快碎了。而他身后的两位长老也揭裙而跪,无声相逼。
尚落天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看着白衣蒙发的老者,心中充满了疑惑。
此刻,那二位以命劝诫的壮士已经魂飞魄散,灵气散于九天了。
焦菅看着尚落天,且不说他不是强抢之徒,光说那灵胎血,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啊,就算他们真的结合,他到时又怎能下得去手。
他转身对几位长老说道:“要是天意如此,焦菅甘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再做一世灵弥之气圈养的活人了。”
尚落天听到他说“魂飞魄散”,激动地上前拉着他的袖子,不可思议的瞧了他好几眼。
担忧地说:“你不是说你会永生吗?什么魂飞魄散?”
焦菅居高临下的瞧着她,一脸轻松地说道:“我死了,你不就可以出去了。”
“不。”
他很快听到了答案,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她很快说道:“你的故事是我平生听过的最震撼,也最可歌可泣的故事,它像一篇史诗,印刻了年轮、回忆和遗憾,在那样的酷刑下你没有放弃,也没有死去,战争的对错我无法评论,就凭你这份敢留在异域的决心、勇气,就值得让人倾佩。”
她扯着他的衣袖不等他开口就再次说道:“你一定是遇到麻烦了,他们求你之事一定与我有关,是不是?”她的眼神殷切的望着他,想要得到答案。但他无动于衷,反而用手拂去拽着他衣袖的手,“你不必知道。”
他铁了心不告诉她,自她来时,他就知道,他在尘世的羁绊又起了,但福祸相依,于他而言,无惧,亦无求。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