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知青梯田

知青下乡是绵延时间最长的运动。

笔架山群峰摩天,众谷泻玉。涧水含大量的粗颗粒石英砂,流出山外,汇成沙平浪阔的金银滩,在阳光下闪金烁银。

金银滩的水本地一囫囵就叫金银滩,出峡后叫金银河。金银滩是贫瘠地方,粮食只产杂粮。金银河串起的小块平原,那却是鱼米之乡。

金银滩有座光裸的石头山叫尖山子。

知青下乡滥觞于十九世纪50年代。1960年代初,城市高中毕业生于欢、于乐两姊妹怀着革命理想,同时也为了纾解国家的经济困难,自愿下乡到金银滩。

她俩向公社递交决心书,与十多个农村姑娘组成“欢乐女子突击队”,开始在尖山子修造梯田。

后来一个调去当了教师,一个调政府部门,女队员们各自结婚生娃。

这时石头底的梯田只砌了两层,就这样搁着。

**中期大批知青下乡,尖山子梯田重新上马,称之为知青梯田。修建专业队长是当地农村干部,知青徐来任副队长。

徐来瘦高个,面方口阔,身板挺直,说话慢声细语,给人以可信和亲近之感。

绰号神算子,懂占卜星相,政治嗅觉也很敏锐。

一次全县知青参加的批斗大会上,在将县安办(知青下乡安置办公室)主任庞光宣押上台时,群情激愤。他在熟人圈子中道:“不出两年,红卫兵统统都要下乡当知青。之后便肯定要从知青中招工,安办和庞主任还有红的时候,捆不要捆得太紧了。”

其预言应验了不提。当时他这番话引起了轰动,正挨批斗的安办主任庞光宣借机溜之大吉。于是有彪形大汉上台去要打他。

徐来正害怕,好友蓝田玉跳上台来保驾说:“我俩先交个手,我输了你再揍他。”

大汉转身来个饿虎摛羊,蓝田玉提左腿虚晃一下,大汉眼向下觑,他便连续地左勾拳接右勾拳,在对方晃动躲闪时一声吼,当胸一推,将其推翻在地。

蓝田玉这套花拳绣腿为免被人识破,不轻易出手,故他的武功被传得神乎其神。

建于明末的九屯堰,从一叫指水寺的地方引金银河水,灌溉东岸下游万亩农田。

维修水堰工程徐来是路过,晚上与蓝田玉在水口边坐着闲聊。指着面前指水寺山崖:“那山,忽然垮了半边。”

指水寺是个地名,寺早就没有了,只立着尊观音像。称为指水观音,兰花指指着河面,阻止河水暴涨是也。

蓝田玉吃惊:“那,你看见上边的观音菩萨呢?”

“观音好好的。”

次日中午,有两个农民各拿着一绺红布要爬上山崖去给观音披挂,观者众多。

蓝田玉吃了饭在住宿处躺着,闻声走出去,大叫:“危险,上去不得!”

二人不听,被他拉着。他既有身手,两个农民跟他挽来挽去,始终不能脱身。

众多观者尤其知青都道他是在反封建迷信,但是也太执着了吧!

随着一声惊天霹雳,山崖嘣然垮下,就像天塌了半边,浪潮汹涌,在场许多人都成了落汤鸡。

没完,还有奇迹——

崖底崩塌后,崖的上半段座了下来,屹立在水中央,观音菩萨安然无恙,兰花指还指着河面。

专区《群众报》在显眼位置刊登了记者对这次事件的采访,表扬蓝田玉等知青大力破除封建迷信的同时,还在死神眼皮下挽救了两位贫下中农的生命。

蓝田玉趁热打铁写了入团申请。

他大学肄业。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在毕业实习期间受退学处分。

团委书记孙小兰接过一看写的是入团,问他何不更进一步?他笑道一步步来。

入团后孙小兰又告诉他好消息,准备吸收他进四清工作队到外县搞四清。

四清这事被公社余书记卡下了。余书记在他前来质问时冷笑:“《群众报》的报导,是给知青留面子,你不要拿着棒槌就当针。”

反问:“记者说你反封建,实际上你坦白,第二天早上去给观音菩萨披红,是不是你们几个知青去做的,你说!”

蓝田玉被点到穴位上了,打不出喷嚏来。

余书记在城里念初中的女儿小鱼儿喜欢蓝田玉,周末回来就往他们知青组跑。这不过是豆蔻女孩的单相思,蓝田玉自有把持,决不至于在已有污点上再弄个什么污点出来。

余书记则有意来个一刀两断。

大学生蓝田玉当知青目的要走终南捷径,重回正常人生。气不打一处来,又适值**,乃从先进知青摇身一变成了知青中的“江湖大神”。

“只当了28天团员”,许多年后他对史蕾说,“公社团委书记对我说我在2月里是团员,过后就不是了,也没有说被开除,哈哈哈!”

**中他回公社去,有一派正在批斗余明忠书记。看见将他弄成个“烧鸡公”,捆扎在后的双手和屁股翘起,后脑勺上搁碗水,使其额头必须抬起,不许动,水不许泼出来。

他凭借其威望,叫把陪斗的团委书记孙小兰放了。

孝女小鱼儿见了跑来,最后几步是跪着走的,求他救爹。

当着这么多人蓝田玉躲闪不开,作势一手抓住她手臂,一手搂着她的腿根,倒也不是故意,而只是银邪之徒的一种下意识,将她举了起来,向旁边的稻草堆上一扔。

小鱼儿在惊恐、屈辱与毁灭、万事皆休的同时,当她身体在草堆上弹跳着的时候,余韵悠悠,她都还在享受。

这时保余明忠的一队人马赶到。

蓝田玉冲进旁边碉楼,抄根吹火筒,从顶楼只有书本大小的窗洞中将漆黑的吹火筒伸出去大叫:“还不给老子滚,老子把你们通通都突突突、突突突!”

下面两派看见碉楼上伸出的东西像管小炮,吓得“呜啊”“呜啊”叫着豖突狼奔。

两派中都有参过军的在吼:“吹火筒!吹火筒!”

奔跑中的人并不知道要命关头他们叫这劳什子的意思,还以为火要烧到屁股上了,反而跑得更快。

孝女小鱼儿不怕那杆黑洞洞的小炮,飞跑去把她爸的绑松了。

无人拦她,很显然还是看在蓝田玉的面子上。

蓝田玉带张油锯去笔架山林业经营所挣钱。入冬后这里很热闹,主要是来伐木的农民,亦有不少来改料挣钱及收购山货去“跑差价”的知青。

蓝田玉的油锯响起整座山都在颤动,无论伐木与改料的速度比斧头手锯快得不可以道里计。他干了两天后便雇人干,自己只管上油维修和磨锯齿等,参与打牌去了。

年关前公安和背着枪的民兵突然到林区查“盲流”。蓝田玉猝不及防,身上的钱被掏干净,价值昂贵的油锯被没收。

对此知青只要能说出是本县哪个公社生产队的,一般会网开一面放行。

却不料,对其他犯事的知青都只是“驱逐下山”,单把他跟农民“盲流”关在一起。

他来并没有带棉被,暗中与一经营所人员换鞋子穿,说请帮我把铺盖卷儿送来。

他鞋内藏了钱。这人很快就将自己的棉被装入一细巧的篾背篼儿拿来给他,而且另外还送他一件军棉大衣。

北风吹雪花飘,盲流们被拴成一串,由民兵背枪押着在雪地里走。

公安民兵也还算宅心仁厚,在自己肚儿吃得热乎乎过来押这批盲流上路时,将他们双手做合十状拴在胸前,每人发两个硬冰嘣的荞麦馒头拿着,边走边啃。

押到区上设的临时收容所,按先前登记一个个唱名再次审查。

所经历的非人待遇如谜语诗《篙竿》的两句:莫提起,提起清泪满江河。

奇葩的是大年三十这天,县收容所管理员不知是归心似箭,还是提前在二十九晚上就喝醉了,他一早就把大院钥匙揣走了,百多号人年三十的早饭包谷糁粥加一点酸盐菜只能从围墙上用箩筐吊下来。

然后是眼巴巴望着的年夜饭,该死的钥匙还是杳如黄鹤,呃这不算要紧,肉羹羹肉骨头从墙头上进从门进都是一样的吃。

后来当然还是从墙头上进,稚嫩点的都争着举起双手去接,一看烂米煮白菜一人一大碗与平日并无二致。还有没?大家眼巴巴望。

有个锤子!□他娘!大家已经压抑又压抑了,火山岩浆不是喷发只是从牙齿缝缝射了出来。而管理者竟丝毫不顾是在如何塑造这些连轻刑犯都谈不上的贱民的仇视心理,有我㞗相干!

将蓝田玉遣送回原籍的车开了很久,他纳闷该不是把老子送到阎王殿去吧?下车一看,回省城了!

把他押送到省城监狱去过堂,我的天,问的居然是“发报机”的事!

有人招供说在城里看见蓝田玉有部发报机,并在家里发报。他当然矢口否认。审问人员摊出细节说,他被发现带有发报机是某月某日某条街,坐在三轮车上。

他马上呼冤,说那天他刚好从乡下回来。怎么回事呢,那是他那个公社有个队,队长那年的脑子发热种了几十亩甘蔗,而且还购买了榨汁机,请来了熬糖师傅,做了很多红砖糖堆在仓库里。

而偷生产队仓库的糖这真是太容易了,偷糖的知青送了几大块糖给他。

在市里这还是稀缺之物,就在所说的那个时刻那条街上,他坐三轮车怀里抱着几大块红糖砖往家里赶!

不过,他尽管神态愤激,声调铿锵,还是有心虚处,就是这砖糖是偷来的,如果真的去调查,会牵出些人来。

他暗中不断画十字,老天,这事您就宽恕了吧……

至于在家里发报的事,我发报给谁,为什么发报,发报的内容,总要拿点线索出来嘛!就这点事儿反反复复审问,而他的供词也丝毫未变过。

文g武斗前后,他与知青中闹出很大动静的所谓“李向阳部队”和“松井部队”有交往,是双方都信得过必要时可居间调停的“大哥”。

这换了个审讯员,他永不会告诉蓝田玉的是,就在上次回家,蓝田玉前脚离家之后派出所的人后脚就来了,母亲说早回农村了。却是李、松案还差一个首犯,需要找个人来担责,蓝某一时不知去向,时间输不起就另找一人来顶包,上了黄泉路。

由于这时两“部队”的惊天要案都已经结了,所有罪行与他无关。草草审过后,审讯员面带天堂般的微笑说,你走吧!

几分钟后他就穿着军棉大衣手提铺盖卷儿以胜者姿态走在市里大街上了。晚上睡在家里,听着老母亲轻微的鼾声,心里却是酸溜溜的,想哭。

秋后蓝田玉扛个黑乎乎炮筒一样的爆米花机,从金银河下游步行而上,沿途嘣爆米花。

角钱一嘣!没有谁像他这样便宜。

他勾一小点兰膏子爆出的米花像团团白云后面蓝天一样的兰花花,勾点红膏子变成印满小红嘴唇的樱桃花。

相熟的小孩和姑娘媳妇他不收钱,因为这些是他的耳朵和眼线。

金银河流域的乡民从来好打牌,作风爽直彪悍。

大家都自我感觉良好,觉得牌技不比人差。

蓝田玉牌技玩得溜熟,各种方式无一不精。在纸牌上做记号,玩宽窄牌,眼手配合洗牌发牌,将想要的牌发给自己。

他除玩弄技巧之外还长于心理分析,观察搭档的表情。一入化境,同桌人的牌都像摆在桌面上似的。

金银滩道班是个打牌地点,也是蓝田玉爆米花机的落脚处。六队队长小名九九。这晚九九打完最后一把输了近百元,相当于全家年终分配的二分之一。

外面下着雨,雨丝之外一团漆黑。

为防山水冲毁坡地,他站起无所谓地将斗笠蓑衣穿戴齐整,屁股上吊个捉泥鳅的笆篓,手拿蓝田玉早前送他的电筒,暂时还舍不得拧亮,就扛着锄头巡山去了。

蓝田玉也光着头跟了出去。

但他并没有跟九九去寻山,而是往尖山子方向走去。

徐来和他一样都不是金银滩公社的,徐来乃是安办庞主任为感恩特把他从金银河下游公社调来任专业队副队长,责任重(这重也要看怎么理解)但自由,只考勤别人无人来考勤他,每月还有工资和出差补贴。

他住在尖山子朝东的半山上,这里原是铁姑娘战斗队搁工具和材料的地方。觉此处视野开阔,并有脱离凡尘之感,原小屋已垮塌,安办给钱当地出工给他盖了个一幢两间的住房。

他给住房取名叫天阁。蓝田玉来访,道这里哪里称得上天阁,一座小山的半腰上,不如就叫它腰居。二人相视大笑。

徐来半夜开门见他像个水柱子水正自头上漉漉地下淌换个人定将拒之门外进来就像一盆洗澡水打翻在地上了。

进来忙拿干衣服给他换了,并又将火塘弄燃。

徐来听他说刚打完了牌,想他可能要说受到什么深刻教训或感悟。他果然道:“吃下的东西,我想吐点出来。”

“哦?”徐来一愣。平常交谈,他都是愤恨不平的语气,s会欠了他,竟来个反转。

谈下去方知他这番感悟不是鸡毛蒜皮逢场作戏的东西,还确实涉及到了人生观。

次日上午睁眼徐来早已出去。翻他的书堆,将其中农作物方面的书,拣了几本出来。

后山传来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尖山子背后是采石场,采石这技术活是农民石匠带着知青做,开采的石头用来砌梯田边坎。

四人双杠抬块条石从后山绕向前山。

四人又四人,条石一块块,抬着绕山转,圈子要扯圆。

久而久之,旋晕了旋晕了,尖山子下半截像磨盘,上半截像磨扇,磨扇转起来了。

沙土是从前山山脚往上背,一背篼儿也就百来斤,轻者五六十斤。最少十几人,多时上百人,上上下下,穿梭如织。

知青梯田像架织布机,“我们织!我们织!”

山上有块“考勤勒石”。这是徐来的一大发明,为了将专业队人员稳住,调走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补充进来。

尖山子半山有一大块天然石壁,打磨后如镜面般光可鉴人,用来刻上完成一定工时的知青名字。

勒石首先刻的是欢乐女子突击队所有人的名字。

规定外地知青也可以来尖山子修梯田,工时带回去记工分。带回去的“工分票”可以做假,勒石做不了假。

勒石在知青招工回城时还真起了作用,对那些成分不好无后门可开的知青来说更是如此。

到了冬季,各地来这里修梯田的知青多于过江之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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