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七百里连营

报上号召过革命化的春节。入冬的金银滩,窝棚连窝棚,营帐手拉手,气势不让刘备征吴的七百里连营。

来自东北的知青在这里搭起长条的军营帐篷,他们本来还准备在里面砌炕,被告知没有那么冷,但躺下之后总还是担心今夜有暴风雪。

有的爱唱《满江红》,因为从他们江南水城到插队的草海约四千公里,所以唱起“八千里路云和月”内心境界就特别苍莽,感觉如大雁列阵飞翔。在招手的“三十功名”不是尘与土而是如粪土,粪土当年万户侯!

来自陕北的知青有些在67年的指示下达前就已经怀揣着分忧精神和宏伟志向对赴边和下乡产生向往,临到头来在金水桥充满虔诚握拳宣誓,在火车窗欢笑着向表情复杂的亲人挥手。

来到黄土高原的第一件糟心事是没水,住在塬上吃的水在沟底。女生含口水漱两下就算刷牙,把含在口里的水吐一多半在手掌上往脸上抹几下“洗脸”,再将口里剩下的水舐在梳子上用来梳“光光头”,使头发不至于总是挟带泥垢。

男生上厕所带上狗以让狗舌头代替水。

他们来这里的第一眼看见尽情流淌的金银滩水时激动得喊:“比城里自来水还要多!”“比自来水还要清亮!”

来自内蒙这批出身全是干部(含高干)和红五类,他们那里许多人已经返城,而他们到这里来是多少犯了点事。

他们感慨这里可以海吃五谷杂粮,“在牧区海吃的是肉,除了羊肉还是羊肉,根本见不到蔬菜和作料。”

“有回采野葱吃了淌鼻血被牧民教训,‘只能羊吃草,人吃羊,人跟羊一样吃草就活,那就吃草好了,还放什么羊呢!’”

他们一去就遇上实际属于领导层内讧的揪“累人党”并卷入了其中,专案组、挖肃战斗队铺天盖地刺刀见红,后不了了之。

内蒙过去没有划过阶级,知青到了参加“补课”,漫山遍野都是刚划的牧主,批斗大会低头弯腰的黑压压一片。抄牧主家的“浮财”铜器银器银饰品毛呢皮货饰品等也“补了课”。

怪就怪干部子弟们有指点江山、高谈阔论的通病,后来终于整到自己头上,加害者成了被害者,大批的被办“学习班”,小批的进拘留所。

来自严重缺燃料山地的知青在这里用草捆堆成了连营中最大的营垒,说看着是一种精神享受。他们那里农民煮块腊肉要三天。第一天用灶台上顶罐热水洗腊肉,第二第三天慢慢煨。而去砍柴要花一整天,那山也是光秃秃的回来一身割起伤口流脓生疮一个多月才好。

苏北来的几个插队知妹,穿黑、白纺绸裤子,的确良花点子衣服,盖绣有牡丹的丝缎被子。属于旧知识分子或工商业家庭的子女,成分不好调不出去,偏还要这样乔张作致。

在这里农民帮助下搭个水阁,眺望金银滩沙平浪阔,旷远芊绵,烟嶂如画。说她们那里虽也是水乡,但是臭烘烘,人畜全用那水。

自己编了苇席,虽然毛糙,断头多,但还是可观可赏。还带了敌敌畏来消灭跳蚤,不像连营别的知青都只带了碘酒来涂身上肿起的包和抓破的皮。

最令人沉默又不可不提的是来自昆仑山脚下的这群长途跋涉者,他们去的农场拓荒者为50年代末的支边人(后幸存者也忝列为知青),除遗留白骨外已经跑光,才去都不敢在场内住。

后来他们自己也跑。丢下戈壁盐碱中开垦的颗粒无收的农场回到海滨城市因没有户口只能打零工。

他们在此掘地窝子,斜着挖深入地下两米,四周用土坯垒起矮墙。地面用树干苇条草泥搭个一米高的屋顶和门,门上并挂着个吓人的牛头盖骨。十多平方住十多个人

来自云南的这群,前不久还抗争过。他们有盖竹楼的经验,在金银滩用芦苇搭建二层的窝棚,未掐掉的芦花在风中如白色的火焰在燃烧静止时像举哀的白旗自带悲风过者都行注目礼。

最引起热议的是其中十四个来自橡胶林的农场知青,一个女知青还带个回城者不要的娃。他们在自己的窝棚上画了五颜六色的版纳风景,及他们在上面趴过的铁轨。

说那天细雨霏霏,场地泥泞,留下满地的膝盖印,膝盖印历经多年还在,将会成为化石。他们在自己的窝篷门口制作了几个膝盖印,及一男一女两个半身。

有支举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旗帜的队伍面对膝盖印一脸不屑,说这些经历我们照单全收,那年数千人逃回到橘子洲头,比你们还提早了十年。

最受欢迎的是来作慰问演出的青要山知青革命***宣传队。青要是偏远县分,知青来自大城市的重点中学。这些***折子都是他们自己抱着砖头厚的剧本啃,然后熬更守夜排练出来的。

演出必须晚上才有灯光效果,观众举着火把抱着板凳从深山老林出来。演的折子是红色娘子军“军民一家”、白毛女“北风吹”、沙家浜“智斗”、红灯记“痛说革命家史”,压轴为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

演出前用凡士林化妆打底,各种油画颜料往脸上涂,阿庆嫂蓝底白花衣服是用白颜色画出来的,碘钨灯下一个个浓眉大眼闪亮登场。

演员们***唱腔下乡前就已烂熟,动作记不得就只有胡来。个别知青热衷于挑人家漏眼,大多数观众都看得如痴如梦,不遑转瞬,把手掌拍烂。

徐来把这些演员名字也都刻上了勒石。

有个叫简涵秋的知妹,她下乡才到县城就因日记的问题关了三年,表现好提前放出,就跑到这里来了。

所幸这三年她没有累垮,还炼成了古铜色的皮肤,像千里赴戎机的女兵。

她为搭帐篷,拿石头敲出锋利的石片,用来割芦苇。在河滩巡查的徐来和九九深受感动,帮她搭好了窝棚,九九还给她端来一锅荞麦面疙瘩。

她对徐来和九九说自己没有口粮,有几个钱,这里应该有伙食团吧?

徐来便在收工后,带她到白容和史蕾家去。

不出所料白容和史蕾见之甚喜,让她来搭伙吃饭。其实金银滩上的窝棚和营帐也多半会接纳,徐来觉得她们在一起更好而已。

九九也在,听她讲自己的来龙去脉,其中关了三年就是因为日记上写了些不合时宜的内容。去脉附带说,除了九九其他人谁也不知道自己去往何方。

逐渐白容、史蕾互相你说我应,都觉得她跟徐来正好是一对儿!白容便对她说:“你上工,在徐来那里搭伙才方便。”

“不好吧?”她说。

“有啥不好?”史蕾说,“他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

这样简涵秋就改为在徐来那里搭伙。

徐来职务是庞主任给的。有一部分知青与庞主任有仇。他为防万一,特在腰居的侧面开了道后门。后门外几步就是当灶屋的偏厦。

徐来上下工时间跟大家不一样,徐来做好饭之后放在灶屋,二人从来没有一起同桌吃过饭。

腰居门只是扣着,甚至敞开,她从未进去过半步。

白容和史蕾散步来到她在河滩的蜗居,白容说:“徐来两间屋空起一间,我们帮你把家搬到他那里去,明天就来帮你搬!”

“呀,这怎么可能?”

“为啥不可能?你们一起吃饭都一个月了!”

“但要先跟他说!”

史蕾说:“哈,我们商量的,就是先不跟他说!免得他优柔寡断,越是正人君子,就越是这样,说了他摇头,怕这怕那,或者口是心非说不行不行,就黄了。”

“我们现在这样,都有风言风语,全靠有你们和九九帮我扎起。他肯定还要顾虑别人的看法,先要是不说,跟他耍板眼,要是搞糟了,我也就走投无路了,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容说:“你说起吓人,咋叫走投无路,死无葬身之地?先不说,就是故意将他的军,来个既成事实。简,我给你吃个定心汤圆,万一像你说的,搞糟了,你住到我们这里来!还有给九九说了,你就在我们生产队插队!”

简听了,猛地把白容的腰搂着,头向她身上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似的,不知怎么说句:“香妃,你真的好香哦!”

白容抱着她的头:“在说你,你说哪里去了。”

史蕾一边正在吃醋,简另一只手伸过来又把她的腰勾着了,三个搂在一起。

知青们扛起锹锄离开浪漫派的连营来到尖山子工地,就晓得锅儿是铁铸的。

好在知青梯田没有搞什么插红旗拔白旗,背沙子、泥巴、石灰、水泥的知青像蜗牛牵成线,上的上下的下。

抬石头的知青在围着尖山子转圈,慢慢抬,慢慢磨。

磨到招工那一天,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歌一曲。会须一饮三百杯,与尔同销万古愁。

各路记者采访知青:

“你为何不远千里来金银滩造知青梯田呀?”

“挣表现!”

“你过年为啥不回家呀?”

“挣表现!”

“你为啥担这么重?”

“挣表现!”

“你为啥背起娃儿都来修梯田?”

“挣表现!”

“你对金银滩七百里连营千军万马的场面有何评价?”

“挣表现!”

“你觉得修知青梯田的重要意义是?”

“挣表现!”

记者们让徐来解释知青们为何以一词答百问。

徐来道:“七百里连营当然不乏胸怀天下壮志凌云者,军营帐篷里很多就是。但多数都是成分不好的,有各种问题的,所以他们回答的都是大实话。

“需不需要我继续说?”

“行呀,说!”

“知青回城,除坐等幸运之神降临外,无非二途,一是挣表现,一是开后门。”

十个记者有九个都问:“什么叫开后门?”

那一个懂得这个词的记者,就解释了什么叫开后门。

徐来接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社会大厦将溃于开后门!”

众记者笑声朗朗:“哈哈你说得这样严重,如果杜绝了开后门,知青都涌到你这里来了,金银滩装不装得下?”

羞答答的爱情,很多地方知青有不成文的规定三年不得谈恋爱。若哼起与民歌、红歌旋律完全不同的外国歌曲那便是簧色歌曲。在金银滩这一切都放松了,

知青在金银滩吹拉弹唱,都是些苦中作乐的行家里手。一男一女金嗓子在隔河对唱《拉兹之歌》和《丽达之歌》,你是我的心,你是心灵的歌,快来吧趁现在黑的夜还没散……

一群人在唱《红莓花儿开》,先是一两个女生在唱:

田野小河边,

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最是我心爱……

唱到第二段声音像撒豆成兵那样爆发式增长,整个金银滩的知妹都唱起来了: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

我是一个姑娘怎么对他讲……

包括那些平时最羞涩的女生,她们有的边唱边低头吃吃笑,有的豁出去了抬起脸蛋唱得比谁都响亮!

有个奇怪现象是拿着工资、扳起指头算来对每个大大小小的运动都要创作歌曲为之呐喊加油的作曲家和词作家们并未给遍及所有城市家庭的知青和知青运动写过一支歌曲。

金银滩知青梯田工地每天播放的歌曲都是《学大寨呀赶大寨》:

学大寨呀赶大寨!

大寨红旗迎风摆。

她是咱公社的好榜样啊,

自力更生改变那穷和白。

坚决学席大寨人,

敢把那山山水水另呀嘛另安排!

来金银滩安营扎寨的知青,免不了都会说起各自公社学大寨的情况。

有人说他们那里为建成大寨县早出晚归还不够,还得夜战。

他们夜战工地与北岸公路遥遥相对,把许多马灯点亮之后,一群人坐着瞎吹,然后起身装几车土推出去,又坐下瞎吹。

等到约九、十点钟,对面公路上开来一辆帆布篷小吉普,两道灯光在河谷里晃来荡去。车停下,有人隔河喊道:“上阵多少人?”

这边就有人扯开嗓子回答:“上阵二百五十九人!”

大家接着就用锹铲把车厢板敲得呯呯嘣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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