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老鼠的队伍

翻江鼠蒋军下乡到金银滩后不久就失踪了,所住房间一直空着。他失踪的一个说法是在外地被抓,因为他有枪,在伍斗缴枪布告张贴之后到现在已经几年还拒不交出。

另一说法是阁楼有鬼。蒋军住房是地主两个女儿曾经住的,两个女儿都死了,据说常回来看看,蒋军不怕鬼才住进去的。

则不是被鬼把血吸干成张皮,就是被鬼弄到哪个旮旯藏起来了。

初中生蒋军曾经是本校红□□的头头,把高中生都指挥得团团转。另一派有几个人在馆子吃饭,蒋军看起了其中一人腰间的左轮。

他从后将其抱住抢枪,被对方反手一枪——枪两人共握着,因此也可以说是他对自己开一枪,从匈膛打个对穿对过。

枪声一响,双方人员均逃散。少顷他这派的人回来,见他躺在血泊中,翻着白眼,手中还握着这支泛蓝光的左轮。

他怎么活过来的?是听读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医院里,读书的就是他姐姐,给予他精神上的力量。人挨一枪有的从此胆寒,有的更加超脱和亡命,他乃是后者。

但蒋军在乡下的陌生环境中显得幼稚。几个知青爬树偷农民的梨儿吃,他摔下来掉进池塘被这家农民救起,对着农民傻笑。

农民许是见他笑得单纯,锄头就没有敲下来。

蓝田玉虽然下乡不在金银滩,因为认识蒋军父亲,因此也就认得蒋军。

有天晚上金银滩明月当头照,水波轻轻唱,金箔银箔闪闪烁烁,蒋军在小船上与女知青有了第一次。

次日一大早,他便跑到道班找蓝田玉,一脸的负疚感,问咋办?怕被说成耍流氓。

这件事蓝田玉从来保密,他一直装不认识蒋军。后来对史蕾谈起,打开了远古记忆的史蕾听了微笑说:“你们之间还有件事,他那支左轮,当年交给你的。”

蓝田玉一脸懵懂加无辜地看着史蕾。

“肯定被你丢进金银河去了。”

在蒋军失踪的头年,白容收到过一封他从南疆寄来的信。信中说他明天就要到境外去z斗,等打出了一片红色江山后再回来见她。

“我如果战s了,我的魂魄也会携着我的热血回来洒在你的脚下。”

史蕾看了说:“会抄!热血洒在脚下,好烫脚哟!”把信捏成一团塞进柴灶里去了。

蒋军回到金银滩,发现自己像瘟神似的,走到哪都有人暗中指指点点,人们都神色惊恐赶紧趋避。

哎呀,他们把我当成麻风患者了?传说我得了麻风病?

连找人接谈都不可能,他也就只好以偷儿方式回自己的家了。

卢伟正面向窗口坐着在吐烟圈,听见背后有人翻窗子,慢吞吞回过头去一看:“你回来了?”

蒋军因自己长期不归,对别的知青住进来并不觉得惊讶,只说:“哈,龟儿鸠占鹊巢了唢,烟!”

卢伟顿如灵敏的蜥蜴,趴在楼板上,甚或跃来跃去寻乱丢的烟,拾起一支稍嫌皱巴的烟递在蒋军手上。

蒋军接过仔细理伸,在手背上磕一下。这时反而从容不迫了,点燃,一口猛咂下去三分之一,不吐烟。第二口下去三分之二,将烟吐出。这才开口说起刚才遇见的情况,问是何道理。

卢伟平静得如闻邻家琐屑:“他们有的把你当成了鬼,原因就这间小屋,你自己知道。我敢住在这里,因为我是钟馗。有的把你当成了逃犯。”

“逃犯?我逃啥子犯?”

卢伟不答,吐起烟圈来了。

蒋军忽把烟头一灭,来个哈哈大笑,笑着还在楼板上来了几个前后翻。卢伟初也跟着笑,楼晃起来了才道:“好了好了,连楼梯都在响,不要把楼笑垮了!”

蒋军笑完后还捂了半天肚皮,方坐正了说:“后半辈子要笑的,都一次性笑完了,可去死了。”

“翻江鼠何出此言?”

“呵呵,卢伟,几年没听见叫我翻江鼠了!”

“请叫我钻天鼠。”

“咦?”

卢伟乃说了白容命名金银滩五鼠的经过。翻江鼠听毕起身,望空作了个揖,语带哽咽说:“白容,谢你一直记得我的鼠名,还给我拉了帮鼠兄鼠弟!”

问卢伟:“大哥不问我这几年的去向?”

卢伟思考哲学和广义的生活,实在对蒋平的事不感兴趣。便道:“在听。”

“我这几年,跨过孟古河,在那边参加过几次z斗,其中有一场伏击z规模很大,下着雨,双方倒下不少,血把溪水都染红了。

“过后就搞土改,打土豪分田地这些,但是贯彻不下去,搞一阵之后又还了原。人家本来生活自给自足,进屋兴脱鞋,吃的白米,甚至还有碾米机。

“去的知青战s一些,走了一些。我离开前想了一个晚上,长吁短叹,觉得是到了交差的时候了。”

“给哪个交差?”

“给白容,我对她说过要在那边开辟出一片新世界,不然就是死。我现在只有一死了之。”

“恕我冒昧,交差是她交你去办事……”

“其实,我前面说的都是假的,自己碗里的稀饭都没有吹冷, 还要去解放别人。□魏兵也是假的,你说呢?”

“是。”

“知青也是假的。”

“是。”

“那什么是真的?”

“本人——钻天鼠。”

见蒋平又摸肚皮做出欲笑的样子,他紧接着道:“白容说的。”

蒋平走来掐住他脖子,用力之前卢伟将眼一闭:“白容说这话时你还在,你自己也听见的!”

蒋军把他放了,坐下来说:“我们生活在假的当中,我不管别的人,管我自己,我只有死。为我的胡说八道,死之前要向她负荆请罪。”

他下楼站在一堆柴草前:“卢伟,钻天鼠!”卢伟并未延宕就走了过去。

抽几根枝丫让卢伟帮忙插在背上。

走出院子,前面站着一队民兵。

民兵持枪已成明日黄花,手中只有锄头扁担和绳索。见他出来,怕他有枪,十多人立即成散兵线拉开。

民兵连长叫道:“蒋军,你把手举起来!”

蒋军停下脚步,对要他举手根本不理睬。

白容、史蕾也跑来了。

蒋军以手加额问:“白容,我几年前,寄过一封信给你。”

“我收到了。”

“那,我今天是来向你负荆请罪。”说完扑通跪了下去,背上插的柴杈散成孔雀开屏之状,像个刺猬又像个飞天大侠。

“翻江鼠,你胡闹!”白容把他拉起来。

“我信上写的没有做到,屁功没有立。但是我s了敌,你看一下。”

撩起左臂衣袖,露出显然是自己划的五道刀口:“打到五个,后来我想是不是该叫敌人,也一并向你请罪。”

一不留神又跪下去了,又被拖起来。

“我信上写的是要将热血洒在你脚下,结果我还是人来了。不会在此耍赖,吓着你,我晓得自我了断。”

抽身要走。

大队黄书记也来了,叫道:“往哪里走?先缴枪!”

蒋军看见周围围得铁桶一般,对白容道:“既然要抓我,我不如拿给你抓。”

解下皮带,自己套在颈项上,箍紧了,将一头递给白容。

黄书记看着笑道:“蒋军,说实在话,你只要身上没得刀刀枪枪,你还扭不过她,还只有让她押起走。”

白容有力量大家都晓得,这里爱玩的拧扁担,没哪个男的拧得过她。所以除叫她香妃之外,花木兰、穆桂英这些美称都经常在她耳边响。

蒋军对黄书记道:“我身上空的,我背包放在阁楼上卢伟那里了。你来搜!”

黄书记却先对两个民兵将下巴一扬:“上楼去搜他包包!”

“敢!”

白容看着这张被岁月批削成锋棱瘦骨,意志坚挺所向空阔的脸,叹息了一声说:“史蕾去吧!”

黄书记上前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说道:“身上是没有。”把皮带一头递给白容:“交给你了哈,牵起走。”

徐来一直站在旁边。也走到他面前:“翻江鼠四弟,我是钻天鼠。”

“钻天鼠。”

钻天鼠耳语:“听说你有把左轮没有交?”

翻江鼠睁目大吼道:“放屁!”

白容把皮带圈从他颈项上取了。

蓝田玉携史蕾进行的荞麦人工辅助授粉当年大获成功,结籽率百分之九十九,增产了四五成。

他为了还要开展进一步的试验,借道班地方请客吃饭。

道班主要就是巡道、修理路面等,同时又是司机休息和货车顺便搭人的站点。这里又是个赌窝,班长名叫周强,他老婆崔月是知妹,在这里当炊事员。

蓝田玉与他们夫妇由熟识而成至交,说来有趣。

这天他一觉睡到九、十点钟起来,崔月问他掉东西没有。他摸身上,崔月说是掉在外面。

他一听这样说,便走到天亮时分在林中拉大便的地方去看。

他当时借拉屎,去道班背后山林里藏赌博赢的钱。把钱用油布包着埋好后,揣着颗童心,同时也是自以为聪明地在那上面屙一泡屎。

他此时去那里一看,藏钱处被翻个底朝天,显然是野物,因人不可能这么不怕臭,将屎之“残羹”弄得星星点点,连树干上都是。油布露在外面,钱不知去向。

回去一说才晓得是崔月进树林去拾蘑菇,将屎壳郎翻出不要弃如敝屣的钱拾了回来。

尽管他稀里糊涂说不清钱的数目,崔月还是拿个捆好的布包儿出来,打开把钱全交给他了,笑道:“臭哄哄,幸好没沾上屎巴巴!”

他递过两张大团结崔月还硬不要,推来推去才只收了一张。

以后他有时会把钱存放在他们这里,关系好到他来了两口子便到崔月的知青屋去睡而把这里的房间让给他住。

日落时分,工人已在坝子上安了两张方桌,摆好板凳。还挑了水用瓢泼在坝子和公路上消暑,并防止汽车开过扬起灰尘。

吸着带有土腥味的水汽,带给人一种特殊的凉快和清爽之感。

请的当地会办席的当主厨。准备的菜除各种美味和普通菌子外,有两只蓝田玉带来的峡口外平原特产板鸭,周强去收买的几斤石蚌,又叫石鸡,几斤小鱼虾,两块腊肉。

其他有姜葱、芹菜、芋头、洋芋、圆根、海椒、茄子、红豆和酸菜等。金银滩不出蔬菜,道班条件得天独厚,这里大户人家有时都到道班来买蔬菜。

九九、副队长刘仁、白容、史蕾和卢伟来了,同来的还有原来大队朱书记退下后上任的姓黄的书记。九九对蓝田玉道:“我帮你把黄书记请来了!”

黄书记对蓝田玉笑道:“请客不请我,心头鬼冒火!”

蓝田玉说欢迎上前握手,黄书记指着九九笑道:“他怕我自己来的不好意思,我有啥子不好意思的!

“他来跟我说荞子地扩大试验的问题,听说蓝哥子请吃百鸡宴,我这个好吃狗自己就来了!”

蓝田玉笑道:“的确是百鸡,而且还不止——鸡枞的鸡!”

昨天他来,与史蕾在坡上看荞麦地丰收在望的景象。他便说了请客的计划,要史蕾帮他请哪些客人。

“你和白容,你们喜欢吃什么?不敢说一定有,我尽力而为!”

“百鸡宴。”

“百鸡宴?你是看了《林海雪原》?”

“嘻,我是替你想,这里有什么好请客的呀,只有说百鸡宴,好听又有,嘻嘻,我说的是鸡枞的鸡,这里出,鲜的干的都有,好找。”

他编个花环来送给史蕾。史蕾忽弯腰把花冠放在他脚下,像陀螺那样将身一转,就飞鸟般向山下跑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拾起花冠,正好顺着风,他脑中闪出这句“好风凭借力”,像做的默祷,瞄准了向她掷去。

花冠正好戴在她头上,投掷与风力的叠加又使花冠张开,落在她的辫子和肩上斜挎着。蓝田玉看她停都没停,只侧脸看了一下,任这从天而降的花冠在肩上摆来摆去,然后就跑不见了。

崔月从厨房窗口探头:“还有石鸡的鸡!”众哄笑。

黄书记之前是大队副书纪和民兵连长,道班的保护伞。时不时找蓝田玉借钱,还也好不还也好蓝田玉从来不问。

当着人故意显得陌生。

蓝田玉趁菜还没有上桌,与黄书记、九九、刘仁坐在桌边商量在六队成立“种荞麦专业组”的事。

计划要种双季荞麦,下季在今年的8月下旬播种,力争在白露前齐苗,霜冻前收割,并要对荞麦地精耕细作与施肥,等等。他自己负责到外地去找好种子。

他说完后,崔月嚷道:“九九,专业组一定要有史蕾哟!”

九九回答:“那当然!”

蓝田玉这时亟想看一眼史蕾的表情,又不好用眼睛去找她。

黄书记把崔月才斟的热茶饮两口之后,对蓝田玉笑道:“外面工分比我们金银滩高得多,有句话我一直不好说,现在我还是要说出来。我晓得蓝哥子也不在乎年终分配那点钱,你今后专业队成立了,两头跑起,干脆就把户口迁到金银滩来吧!”

九九笑道:“我本来不想说,既然黄书记都说了。这种情况农村迁户口只有一条路,当上门女婿。金银滩的知妹,外省知青都成群结队开起来追,那是追不到,休想!但是蓝哥子要追的话,嘻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这一说,大家都看着蓝田玉笑,却没人看着白容和史蕾笑,都晓得她俩能够到这里来是极其难得的事情,笑起走了不好收场。

蓝田玉被盘踞在心窍中的史蕾把舌头锁起了,光是笑不开腔。

黄书记从白容口角噙笑、史蕾一点不笑中看出什么名堂,担心大家再这样笑下去有问题,说另外的。

问白容:“白容,听说是你取的金银滩五鼠,鼠来鼠去的,把蓝哥子也鼠进去了,来给我们搞科学实验,会取名字哈!”

白容笑道:“蓝大哥在五鼠中排老幺,全得他有气度不介意,才有金银滩五鼠。五鼠不是我取的,是古书上来的。鼠来鼠去的,也是在讲古啊!”

黄书记问:“那五鼠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厨房有个窗口开向坝子,崔月从窗口探头道:“鼠就是知青,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黄书记赶快向她摆双手:“不是不是,我没喊打哈。”

九九、刘仁忙道:“我们也没喊打!”

蓝田玉从沉湎中恢复过来,望着公路笑道:“你们看又来了几只鼠,其中穿山鼠、彻地鼠,都是鼠中的正人君子,没有歪门邪道。”

史蕾笑道:“是正鼠!”

崔月从厨房窗户探头出来:“中暑!”

蓝田玉笑道:“都正确,都正确!” 史蕾接他的话,如挠痒痒使他乐不可支,呼吸变急促。

丁俸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韩方、徐来和简,步态都走得很有精神。钻天鼠卢伟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

“嘘嘘,叽叽叽,嚓嚓嚓嚓,老鼠的队伍港港港港!

“从无底洞钻出来了吔!无底洞下天地广阔哈,丘壑无数哈,别有洞天哈,住洋楼的,住筒子间的,住草蓬蓬的,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划迎着凉爽的风的,床头屋漏无干处的,哈哈,不分彼此从无底洞出来,就都成了耗子哈!”

大家面前还真出现了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成员无不鼠头鼠脑、鼠眉鼠眼、鼠目寸光、鼠牙雀角、进退首鼠。

为首的彻地鼠身穿白大褂,事实上只有在金银滩开针麻现场会那几天他才穿过白大褂。

钻天鼠的声音在解说,不知他人在哪里,“穿白大褂的老鼠,小白鼠吔!实验用的,可怜巴巴,致敬致敬,来了来了,更多的鼠来了!”

只见大群老鼠绕着梯田转圈而首鼠两端不见其尾,走来时有的已经老了,鼠须已经磨损,鼠头已经谢顶,鼠肝已生黄疸,鼠眼已生翳子,鼠皮拖一块掉一块。

但是大多数还是鼠突狼奔,步步为营,不屈不挠。

卢伟拿腔拿调模仿方言:“顽强咧,生命力惊人咧!择过(这个)是家鼠——择过是林鼠——草原鼠——戈壁鼠——还有硕鼠——鼠鼠鼠!都经得起摔摆,经得起整,连爱趴窝的鼠它眼珠子都在转咧,如敝鼠!”

众人嚷嚷:“什么硕鼠啊?”

“敝鼠——什么敝鼠?”

钻天鼠就坐在这里,不知为什么大家没看见他。

“敝鼠是谦词嘛,硕鼠就是粮仓的鼠叫硕鼠,会撕咬,打洞,个大,看看,屁股上挂的凿子。

“哎哟喂,后面的鼠有的屁股上挂油瓶儿的,挂小麻雀的,挂刀儿的,还有挂梯子的,挂绶带的,不一而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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