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象集共有四条主街道，分别名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集镇外四面八方都是绵延起伏宛若龙脊的大山，使得此镇几乎与外界隔绝。
除夕深夜，天空下着鹅毛大雪，积雪足有半尺深，四条主街道都灯火通明。
青龙街有一条小巷的所有房屋都是由黄土建造，因此被称为黄土巷，其中一间茅草屋中传来微弱的烛光，里面住有一位孤苦无依的瘦弱少年，身上穿着并不厚且有修补痕迹的粗布麻衣，拿着三柱点燃的香烛跪在摆有两个简陋靈牌的案桌前，左边靈牌上写着“慈父轩平之靈位”，右边则是“慈母袁玉之靈位”。
将香插在香炉中后，又拿出一摞黄纸静静烧完，跪在冰冷的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眼中满是怀念、追忆，低声道：“爹，娘，今天是除夕，也是你们的忌日，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年过去了……”
少年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镇民，以打渔为生，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识几个，因父亲姓轩，母亲姓袁，本打算取名“轩袁”，但不知道谁说了句将“袁”改成了“辕”，还说这两个字比较对称，今后的命运应该好些，他父母觉得有理，就听从了这个建议。
于是为少年取名：轩辕！
然而轩辕三岁那年除夕，他父亲出船打渔，不幸掉入河中淹死，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他母亲心病难消，自此一病不起，幸好家中尚有些微薄积蓄，母子二人艰难度日。
母亲病倒后，年幼的轩辕不仅需要到药铺抓药，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还要上山砍柴，煮饭煎药。那时他身体还不高，连灶头上的锅都够不到，只能垫着凳子煮，时常烧糊。母子二人生活得十分艰难，但轩辕无怨无悔，想着等他长大后一定要有出息，让母亲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可五岁那年，又是除夕，母亲抑郁而终，轩辕成了孤儿。
屋漏偏逢连夜雨，家中积蓄为给母亲买药花光，只留下一间土墙草房，没钱买棺材、请法师办丧事，于是跑出去求人。邻居、街坊都不愿帮忙，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在那些人眼中轩辕命克父母，是一个天煞孤星，几乎所有人都不待见他，看到后都往远处躲，生怕沾染上霉运。
眼见无人肯帮他，年幼的轩辕悲从心起，回到家中后伏在母亲尸身旁痛哭哀嚎，最后他艰难将母亲搬到家中的驴车上，想着就算没钱买棺材、办丧事，也要让母亲入土为安。
冒着冰天雪地的恶劣天气拉着母亲去往父亲的埋骨之地，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母亲埋葬。
父母离去后，家徒四壁，家中积蓄早已花光，没钱没米难生活，就算是去给人当苦工都没人要，期间也无人施舍一粥一饭，后来就去山上砍柴卖，可他年纪太小，一天能砍多少斤柴？卖的钱还不够一天两顿饭，只能喝一顿稀粥。
为了活着，他曾啃过树皮、吃过草根，但这些东西消化不了，好几次差点被撑死，就算饿得昏倒在家里都无人知晓，但最后都艰难的存活了下来。
后来他又去小集镇北边的小河旁找螃蟹、抓泥鳅、寻黄鳝，这些东西都能拿去卖，只不过运气很差，一天下来都抓不到几只。
转眼就过了九年，轩辕十四岁了，但他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不仅身形单薄，就连身高都只有寻常少年十二岁那么高。
少年来到灶台旁的水缸处舀了一大瓢水咕噜咕噜的喝了下去，以此充饥，他每天挣得钱只够他吃一顿饱饭，即便今天是除夕，家中都不见一丝肉荤。
轩辕放下瓜瓢，为了节省蜡烛直接将其吹灭，走出屋子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
他要守岁，寓意辞旧迎新，祈求平安吉祥，虽然每一年都过得很艰苦，但他依旧充满希望。
小院积雪半尺，寒气逼人，冻得他身躯微微颤栗，看着随风飞舞的鹅毛大雪，望着邻居、远处街坊的屋内都是灯火通明，一家人其乐融融，欢笑声不时传出，内心、眼里满是羡慕，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父母能陪他度过每一个除夕、春节。
如此在大门旁坐了一刻钟，整个小镇、所有小巷齐齐点燃鞭炮、烟花，一时间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如繁星般绽放，点亮了漆黑的夜空。
轩辕抱着双臂，双手不停地摩擦，望着这副美丽的画卷，露出欣喜之色，低声念叨道：“岁岁平安，年年如意，岁岁平安，年年如意……”
所有烟花爆竹很快就放完了，天地间万籁俱静，正当轩辕打算回屋休息时，小院不高的土墙外突然冒出一道人影，轻“嘿”了一声，随后轻松翻过土墙。
麻衣少年停下脚步，看向那人，借助邻居家的灯火，可以勉强看出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咧着嘴笑个不停，但没有出声，他的眼神中依稀可见善意。
这少年名叫百里乘风，住在杏花巷中，与黄土巷相隔不远，两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没有一个朋友愿意与他玩，要是遇上了他们还会被欺辱、孤立，当时的百里乘风就是其中之一。
两年前百里乘风去小镇外的小河游玩，不小心掉进去了，那时轩辕在河边找螃蟹，且经过多年锻炼，水性很好，不计前嫌出手救了他，后来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百里乘风低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没睡，你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劣纸张包裹住的东西，递给了轩辕。
少年接过来后，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百里乘风神秘兮兮地说道，而且一副十分期待的神情。
轩辕慢慢打开，最后发现里面竟然放有一只已经凉了的鸡腿，虽然不大，肉也不多，却让他眼眶微红，低声道：“你……怎么突然想起给我送这个？”
“嘿嘿，是不是感动得快要哭了？”百里乘风笑道。
轩辕笑道：“你才要哭了，忘了当初我从河水中将你救上来时，你大声哭嚎，说下次再也不去了。”
百里乘风脸上闪过一丝愠怒，道：“哼，你吃不吃，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藏起来的，要是不要就还给我。”
说着就伸手抓向轩辕手中的鸡腿，但被他及时避开，板着脸说道：“都送出来了，你还想要回去，要点脸行吗？”
“嘿嘿，逗你的。”百里乘风愠怒瞬间消失，展现出和煦笑意。
“我知道！”轩辕早看出百里乘风在跟他开玩笑，自然不会真的生气，这是朋友间的打趣，要是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那就别说互为好友了。
“快吃吧，我娘做的鸡腿很好吃的。”百里乘风催促道。
轩辕没推脱，咬了一口鸡腿肉细嚼慢咽起来，果真美味，比红薯、土豆、稀粥好吃了不知道多少倍，自从父母离世后，他就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
“慢慢吃，我先回去了，不然我爹娘要担心了。”百里乘风说道。
“嗯，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一点，走正门吧，别翻墙了，小心摔倒。”轩辕回道。
百里乘风自信一笑，依旧往不高的土墙走去，边走还边回头说道：“放心吧，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身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所有孩子中绝对是第一，还怕这小小的……哎呀……”
话还未说完，百里乘风就在翻墙而过时被冰雪给滑倒了，整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地扑向地面，吓了轩辕一跳，一口吞下鸡腿肉，连忙推开小院大门跑出去。
只见百里乘风就这么摔了一个狗啃泥，整个人近乎半埋在积雪中，幸好这路面上没什么石头一类的重物，不然这么摔下来，非得受伤不可。
“乘风，你没事吧！”轩辕跑到百里乘风旁边，将他扶起来，满是关切地问道。
百里乘风脸上、头发上、身上满是雪花，十分尴尬地说道：“没事，就是一不小心，唉……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我百里乘风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里了。”说到后面，神色严肃，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毕竟他可是附近的孩子王，这么丢脸的事说出去了，今后怎么混，那些小弟该如何看他。
轩辕知道百里乘风是一个十分注重脸面的人，于是很认真地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到处去乱说的。”
“我不放心，你先对天发个誓。”百里乘风板着脸说道。
“你这……还要我发誓……我们这么深的交情，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轩辕一脸无语，刚刚百里乘风给他送鸡腿的感激瞬间消失，不过他也确定百里乘风是真的没事，不然不会有心情说这些。
“就是因为你是我好兄弟，所以才要你发誓。”百里乘风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轩辕满是不解。
“好兄弟明算账，要是你发誓后还到处去说，我就有理由揍你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毫无道理，不过看在百里乘风这么晚来看望他，又送鸡腿的份上，就满足这要求，不然非得被他缠死不可。
“我轩辕对天发誓，绝对……”轩辕伸出右手，竖着中间三指，然而誓言还未说完，一阵哈哈大笑声从旁边传来。
百里乘风赶忙站起身，同时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与轩辕一起向声音源头望去。
只见一名与百里乘风同龄的少年趴在轩辕家对面的那栋屋子，嘴角毫不掩饰的露出鄙夷之色，似乎非常乐意见到这一幕。
“无耻，你笑什么笑？”百里乘风指着那少年，满是不忿。
“呸，你才无耻！”那少年怒骂道。
其实这少年名叫李一连，是四象集李家子弟，只不过他身世有点特殊，为李家主醉酒后与一丫鬟所生，李家在四象集可是有头有脸的家族，非常重视自身颜面，这种与丫鬟的私生子岂能留在家中，于是将他安排在黄土巷，还有一名婢女供他使唤，虽然生存环境比不上李家，但不愁吃喝，每天逍遥度日，好不自在。
虽然他是李家私生子，但觉得自己出身高贵，看不上轩辕、百里乘风这些泥腿子，因此几人的关系并不怎么和善。
由于“李一连”这名字与“礼义廉耻”前三个字读音相似，唯独缺少了“耻”字，因此百里乘风就称他为“无耻”，以往轩辕不懂这称号的由来，还是百里乘风告诉他的呢，当时就让他嘴角连连抽搐，这称号、这名字，果真有意思！
他的丫鬟就在少年一旁，看起来很清秀，长得挺标致的。
“哼，你要是将这事说出去，就别怪我不客气。”百里乘风直接威胁他，丝毫不在意李家私生子这个名号，其实这也正常，毕竟私生子在哪里都会被人瞧不起。
“切，怕你啊！”李一连不屑道。
百里乘风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冲上去与李一连干上一架，还好轩辕及时拉住了，道：“乘风，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今天是大年初一，不宜与人动手，会不吉利的。”
“哼，看在轩辕的面子上就放你一马。”百里乘风冷声道，随后跟麻衣少年告别，若是再不回去，他爹娘真的要担心了。
轩辕撇了一眼李一连，一言不发地往自己屋子走去，刚打算关上小院大门就听到对面那少年说道：“鸡腿好吃吗？”
原来李一连早就听到轩辕与百里乘风的对话了，想必也完整的看到了刚刚那一幕。
轩辕诚恳地回道：“很好吃。”
“区区一只鸡腿，也就你这种常年不见荤腥的泥腿子才会在乎。”李一连讥笑道。
二人关系真的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有些敌对，因此对于他的嘲讽轩辕并不生气，无它，听得太多了。
如果连这点讥讽都忍不住，他不知道要生多少气，发多少火。
轩辕一言不发，“嘭”的一声关上大门，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回到屋内。
虽然没有蜡烛照明，但他的房子很小，进门后闭上眼睛都可以精准的走到任何一处，跟别提屋外还有一丝微弱的光芒传来了。
轩辕躺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因为他盖着一床并不厚且保暖性能很差的破旧被子，上面的七八个补痕十分醒目。
他连吃饱饭都是个问题，哪有钱买新的，想着以后等他赚到钱再换。
…………
天微亮，邻居家的公鸡打三次鸣了，其实第二次鸡鸣时轩辕就已经醒了，这破旧的被子很难留住热气。再者，以往他上山砍柴回来卖钱时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只有比他们更早，柴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自己才能吃上一顿饱饭。
轩辕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去年年夜饭除了吃一碗大米饭、一个红薯、一个土豆之外，就只有百里乘风带给他的一只鸡腿了。
他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时，本就因营养不良，导致身高比不上同龄孩子，要是以后再吃不饱饭，很可能就不长了，这可是大事，不能不重视。
家中尚无余粮，只能暂且喝水充饥。
轩辕打开房门，屋外的积雪不仅没融化，反而还高了不少，初略估计有七寸深，呼出的热气立马变成白色雾气。
这个时间点很早，黄土巷那些人基本都还窝在温暖的被窝里。
少年踩在厚厚的雪层上，发出沙沙声，走出小院，穿过小巷来到青龙主街道，而后不顾外面的寒气与脚下的积雪，快步往白虎街而去。
那里有一个学堂，住有一位学识渊博的先生，前两天他听说四象集中有许多人都拜请先生撰写对联。由于人太多了，先生一时间忙不过来，于是那些人都交了定金，让先生写好后差人送上门。
这档子差事本来落不到轩辕身上，但许多送对联的人都知道四象集的天气情况，每到大年初一，必定是天寒地冻，行走不便。除了生活极其困难的人之外，没有人愿意遭受这种苦难，再加上路不好走，这趟差事并不好完成。
轩辕趁机游说，没怎么费劲就拿到了这次机会，当时讲好一家一文钱，不过预定对联的人家分散在小镇四面八方，他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将对联送去，不然就会被扣钱。
前两天他就接下了这份临时差事，而且有信心可以及时送达。
若是能完美完成这趟差事，赚取的铜钱足以比得上他去砍一个月的柴火了，幸好那些人不愿出动，不然哪有他的份。
用镇上那些人的话来说，轩辕就是劳碌吃苦命，那些轻松又能赚大钱的门道跟他不沾边，唯有这种没人做，要吃苦，且还没多少油水的苦活、累活才会落在他身上。
可这些苦难在轩辕眼中也就那样，他深知树皮有多难啃、草根有多难吃，虽有饱腹感，但无法消化，最终只能饿得昏倒过去，那种感觉太难受了，幼年时经历了多次，记忆尤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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