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厮杀 第一章 死士

初秋。

南直隶,庐州府。

已经被围了近二十天,攻城战日趋白热化。城里的人心士气已经由最初的惊骇恐惧逐渐转得平静,仿佛喧天的战鼓、兵士们的呐喊、死伤者的惨呼……本就是自己艰难生活的一部分,与生俱来一样,习惯了——尽管今天敌人已经登上了城头。

与百姓们不同,此时的城门楼上,总兵官孙杰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他知道,终于还是到了做决定的时刻。

孙杰并不担心已经登城的那一小队敌兵。从高高的城门楼上俯视战场,贼人们被压缩在二三丈宽度的一段,被己方围得很密实,这一小段的墙上只搭了四部云梯,两侧城墙还在自己手里,这意味着敌军的兵力投送能力非常有限,不会有什么危险。

根据昨日的战况判断,贼人登城,今天肯定会发生、而且,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在未来的几天里很可能还会持续下去。在这个时代,登墙即破城的情况绝少发生,攻方会通过连续多日的登墙攻击大面积破坏墙垛、杀伤守方的有生力量、更重要的,散播恐惧来打击守军和居民的士气。其实孙杰也希望敌人能不断地爬上来——敌将派出来登城攻击的都是精锐,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只要持续不断地予敌杀伤、消耗,敌方的兵力、士气等战场优势就会悄然逆转。

他此刻的不安,来自于脚下的城门:今天贼将派出的人太多了!城外野地里横七竖八倒着上千具破衣烂衫的尸体,还有四五千差不多同样模样的人在忙碌着,这些都是贼人们掳掠来的百姓,用来填壕抬梯消耗守军体力武备等的炮灰。十几架楯车的残骸中还有两架歪倒的巨大撞车很是醒目,但终究还是被一座突破到了近前,沉重的撞锤正在一下一下地撞击城门。眼前披甲的贼军也有上千,远处半里开外,还有一个步兵方阵蓄势待发,方阵的后面是不是还有贼人在列队看不清了,但无疑,贼将今天的这种打法,显然是想要提早发动决定性的一击!

对付撞车可以用火油,从城头浇下去再投下几只火把就好了。但近二十天的战事火油消耗很大,以目前的情形看短期内破围无望,剩下的要省些使。传说中倒是还有一种号称守城神器的家伙,万人敌,就是个大号泥球,四面有孔,里面装了硝和火药,还有些砒霜之类的毒物。装木架子里点燃引信推下去,木框碎了这东西就滚出来,每个孔洞都会向外喷烟火,被喷到“敌人马皆无幸”。工部把这东西说得神乎其神,叫什么“守城第一器”,可孙杰手里没有,甚至见都没见过。当然,即便有他也不敢用——工部那帮大爷满嘴食火,信了他们八成倒霉的是你自己。孙杰曾亲眼看到友军向贼人施放神火飞鸦,那玩意在空中飞了没多远就转了半圈,一头扎回明军的队伍里轰隆一声……对付撞车,孙杰有自己的办法。

把将旗与指挥权暂时交给副将沈成钢,孙杰阴着脸带了几名亲卫走下城墙。

内侧墙根下蹲了几十个汉子。大多数垂头不语,神色木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前几天刚刚召集这些家伙时,尽管有几个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大多数人还是跪地哀求嚎啕大哭,甚至还有人当场尿了裤子。不过,这几日间,想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已无可更改,绝望到了尽头,所有人也便都默默地接受了必将到来的死亡——这些人中有几个是孙杰自己营里的兵,他们或者与城外的贼人有血海深仇,或许身受孙家大恩,决心以死相报;其他则都是庐州府大牢里犯了王法的家伙,有杀人越货的,当然更多的是罪不至死的,不过非常时期,他们便需要付出生命作为赎罪的代价了。自己营里的几人在亢奋地大声谈笑着,开着粗俗不堪的玩笑,孙杰知道,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掩饰着人人皆然的恐惧。

孙杰默默地注视了这群人片刻,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的几副担子挑过来。

看见担子,蹲倚在墙根下的几个军汉停了谈笑,纷纷站起,吆喝着那些囚犯开始列队。

第一付担子是两大坛酒,后面担子挑的是一摞摞粗陶碗和大块大块白腻腻的肥肉。

孙杰要亲自给他们敬酒。

壮行酒。

沈副将冲传令兵点点头,后者举起一面三角小旗摇动起来。见状,周围各段城墙负责防守的军官喊着名字,抽调出手下最精锐的弓箭手赶去城门那一段。

弓手们在垛口后排成密集的纵队,所有人的箭都搭在箭台上,排在前面的人则开始半张弓预备。弓手纵队的外侧,是几十名弩手的队伍,弩机都已经张了弦。

城楼上的沈副将用余光瞄一眼弓弩手队伍,探头向城里看了看孙杰,高举的手猛地向下一斩。

随着一阵急促的梆子声,砰砰砰,连续几声闷响,几只铁矛从床弩上激射而出。一辆楯车被迎面击中,瞬间四分五裂散了架,巨大的惯性让矛头直接贯穿了车后的人体,斜楞楞的插进土里,把人生生钉在地上!这位算是幸运的:铁矛透胸而过,可能还没有感觉到痛苦便已当场死亡。另一只铁矛打得略偏,被撕扯掉一角的楯车翻跳起来,惨呼声陡然响起——那是被崩裂激飞的碎片扎中者的惨嚎。生锈的甲片、肮脏的衣布、还有浸了血的泥土,深深嵌入人体,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他们中的很多人会因为感染,在随后的数天里、无尽的痛苦中慢慢地感受死亡。

还有两支瞄准的是半里外的敌军方阵,那是贼将即将投入战场的生力军。不同于火炮的面杀伤效果,床弩的设计目标是通过巨大的动能破坏敌方的攻城装备,极少用来对付人。不过沈成钢反其道行之自有他的打算:打乱贼人的进攻准备,为敢死队争取到最多的时间。他的目的达到了——远方的敌阵中瞬间出现两道清晰可见的空隙,然后便是一阵大乱,整个方阵顿时四散解体,很多人在到处乱跑……嗯,真正的杀伤估计不会超过十人,但巨大的铁矛携着凄厉的啸声直愣愣插进密集的方阵,就在自己眼前将同伴钉成了血肉模糊的人串儿,那种震撼力无可匹敌!再收拢四散的贼众重新排列好攻击阵型,贼将要花上好一阵的时间了。

与此同时,暴雨般的羽箭从城门上方的每个垛口扑面而下。每一名弓箭手发射完毕立刻闪身退后排到队伍的末尾,身后已经拉满弓的弓手补位,射击,再退后、第三人迈步上前,发射……弩箭的发射慢了些,但命中率和杀伤效果显然更好。

一个合格的弓箭手,体力极限差不多是20轮左右的满弓射击,期间还要注意控制节奏。这种完全不吝惜体力的急速射极为罕见:最多也就是十轮,胳膊就会酸麻得拉不开弓——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

瞬间,城门外敌人的部队一下子暴露在突然倾泻而下的密集火力中,仓惶失措的甲兵们一边用圆盾护住要害一边张望着寻找掩护,己方已有人登城鼓舞下的高昂进攻势头戛然而止……

孙杰一扬首,将陶碗中的劣质水酒灌进喉咙,把手中的空碗向敢死队员们一比。敢死队员们同样一饮而尽,然后纷纷将手中空碗摔在地上,粉碎声夹杂着嘈杂的喊声:

“大帅,开门,放吾们杀贼去吧!”

“大帅,来生见!”

“大帅,二十年后俺还是你的兵!”

孙杰铁青着脸点点头,随即抬头望向城楼。

一个亲兵左手扶着墙垛右手捂着头盔,将头探出垛口飞速向城外扫视了一圈,左手猛然用力一推,借力回身拼命地招手,守候在内墙的旗手向下挥舞起三角军令旗,摇得很猛,仿佛使尽了浑身力量。孙杰冲城门的守军一颔首,转回身躬身抱拳:“每年的今日孙某会为各位兄弟奉上一注香火,有孙某在,断不会绝了兄弟们的酒食。兄弟们,咱们来生再见!”

沉重的门闩已被悄然取下,不停地往复撞击着城门的撞车后退的瞬间,城门猛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敢死队员们呐喊着冲了出去!

后面的几个人没带武器,抱着大大的油罐。

所有人赤膊。

他们知道:至死,身后轰然关闭的城门将再也不会为他们而开——那一碗火辣辣的劣酒、一方盐水煮的肥肉,就是一条生命的价格。

他们不需要防护。

他们只需要杀敌、破坏敌人的撞车。

然后,赴死。

……

城门外的喊杀声、惨呼声渐渐沉寂下来。

随着燃烧的毕剥声,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

抬眼看了看空中的几股浓烟,不用等城头的旗帜传递消息了。孙杰知道,敌人的撞车、楯车、连同那个区域里的敌兵们已经不再是威胁。

城门保住了。

而且,至少未来几天都安全了:敌人再打造出一批攻城器械需要不短的时间。

代价,就是那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孙杰将手中紧紧攥住的几页纸递给亲卫队长史二雷,纸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用生命护住城门的那些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敢死队的志愿者们,有的跟进攻的贼人有血仇、有的是为了报恩、有的是为了让亲人领到孙大帅的恩恤——朝廷太远,也太模糊,他们只知道大帅不会亏了自己,这就够了。当然,其他那些人都是被胁迫的,没办法,打仗,就是这样。

孙杰识字有限,师爷商文长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

史二雷肃然接过名单,用油纸包好,郑重地纳入怀中,跟随自己的大帅再次踏上城门楼的甬道。

战后,如果还活着,他会找匠人将每一个名字刻成神主牌供在营里,跟其他先走一步的兄弟们的牌位放在一起。嗯,不论是营里的兄弟还是临时从牢里抓来的罪犯,此刻,已都是一起流血的袍泽,在那边,大家也会彼此照应的。往后,每年的清明,大帅会带领所有将领,为他们点燃三柱香再烧些纸钱摆上供品。

这就是武人的命吧。

城门外里许的土垒上,张虎默默的看着远处燃烧的车骸。

今天的节奏掌握得不好:南门的佯攻发动得太早,守军顶住了攻击后,还有余力支援西门。不过张虎心里也知道,即使时机把握得毫厘不差,结果也差不多:守方有城门楼的视野优势,带没带攻城撞车、投石机摆了几具、多少云梯、兵力多寡……主攻佯攻不难判断,没办法。

城墙是守方的另一大优势。没有近战被溅过一身血的辅兵,在野战中没什么作用,但守城时无论射箭操炮还是投石,有了城垛的掩护,远距离交战,几乎完全可以当战兵用。

张虎看着远处的火焰和黑烟,心头在滴血。

这一批冲上去的,都是敢战的精锐。

不止一个千总三个把总,他甚至可以叫出其中二三十个老兵的名字或绰号。出发时,他亲耳听到几个猫在楯车后面的家伙念叨,进城后一定要给家里的婆娘抢几块好布做衣裳,如果能弄到几件首饰就再好不过了、那个没成家的傻栓子一个劲地发誓要抢个媳妇,自己当时还笑骂了几句……

转眼间,全没了。

抬头看看偏西的太阳:“收兵吧”。

明日再战。

远处的攻击部队陆续收到了传令兵的命令——其实,就算没有命令,大家也都知道差不多该撤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当然不懂得因为缺乏动物蛋白摄入,人体A族维生素不足会导致夜盲,但将领们都知道,大多数士兵晚上啥也看不见。夜战是鱼死网破的打法:几乎都是半瞎子,混战起来,你被身边战友砍了的机会,甚至会比被敌人砍的机会更大许多。

前线的军官们听到清脆的鸣金声,开始有条不紊的组织撤退。

投石车调整了方向角度,开始向两侧城墙投掷,石弹包裹着厚厚的稻草,稻草浸透了油脂。准头依旧奇差无比,但总有一些会碰巧砸在墙垛或落在步道上,飞溅开来的火焰会阻滞一会儿增援的敌军。

盾兵斜举大盾紧靠城墙根儿,为弓弩手提供防护。庐州城没有马面,城墙根儿比较安全:除非探身投掷,否则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步弓手搭上箭后,会随时三三两两的跳出去,对着城头迅速射击,然后再蹿回盾棚下面。弩手们则沉稳得多,他们分散着躲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高举弩机巡视着,只有看准目标才会发射,然后躲进盾棚,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脚蹬着给弩机上弦。

射速上,弩机完全不是步弓的对手:一个熟练的弩手完成射击准备的时间,足够一个刚入行的弓手完成三次击发——但效果不可同日而语。普通的步弓羽箭很难破甲,连棉甲都不易穿破,身着重甲的士兵身上插七八只箭除了碍事没啥大不了,充其量也就是皮破见点红、而即使是正三品以上武官披挂的山文铠,在弩箭面前也不堪一击!

已经攻上城头的甲士们迅速聚拢成半圆阵,交替掩护着,先把受伤的同袍从城墙上吊下去。每一架云梯的两旁都靠上来几部够不到墙头的短梯,枪兵们把两丈长的拒马长枪搭在城垛上借力,四处乱扎,为城头的兄弟们尽量戳出一些空间。精疲力尽的守兵也没有过分紧逼:毕竟,谁也不想死在胜负已分的今天。

断后的甲士叫宁阿龙,是张虎帐下的一员虎将。宁阿龙先用圆盾狠命向下一切,砸中一条靠近的人腿,随后将钢刀大大的抡了个半圆,略略逼退眼前的官军,大喝一声“中”,将刀劈手向正前方的敌人掷去,扭身跨过城垛跳上云梯。

盾兵们迅速分做几队:有几组用盾牌相叠结成龟阵,将伤员和无甲弓手护在中间,已经张了弦的几个弩手紧贴在盾兵旁,从盾牌间隙里向城墙上的敌人进行干扰射击、另几组大盾结成盾墙,掩护战辅兵们抬着没被毁掉的云梯小跑撤离。

对床弩来说,盾阵也是比较容易击中的目标。但撤退中的甲士们不会为此担心。他们知道,宝贵铁矛的首要射击目标是攻城器械——那些蒙着牛皮和湿棉被的木头架子,远比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

张虎的投石车再次调整了方向,向正前方城墙投掷,为撤退的兄弟们提供最后的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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