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阻 援

匆匆赶到的各营将领齐刷刷地注视着自己的主帅。

张虎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南方百里发现敌援千人马队!”

“啊!”

霎时间帅帐里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所有人都露出惊愕之色,众将面面相觑后开始交头接耳。

张虎一拍帅案吼道:“慌什么!兵来将挡,咱老子吃掉它!”

副将牛有田跟随张虎最久,挺身争辩道:“大帅,末将等各人手下只有马兵亲卫二三十人,加上塘哨,全军马队也不过三百挂零。此处全无地形之利。兵法有云:平原之地,一骑当十步。各营尚要围堵敌城,留多了人,挡不住敌援、留的人少了,恐城中之敌趁势里应外合。咱们日前小挫,军心不稳。即使全军列阵,如何当得住敌甲骑一冲?俺琢磨着,咱们是不是从长计议暂避其锋……”

张虎深深地看了一眼牛有田没说话,随后目光缓缓的扫视一圈,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意停顿了片刻。

方戈、张九成、王彪、宁阿龙几个将领像牛有田一样,低头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地面,不敢与张虎的视线接触、义子张十三一如既往的大咧咧一无所惧的样子、福字营元气大伤的周无病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住了没说话,但投来的分明是恳求的目光。

张虎一声冷笑:“暂避其锋?区区千骑,就要本帅撤围退避?敌援不至,大功尚需时日,敌援既到,本将断言:旬日必破此城!”

帐中一片哗然……

张虎一摆手止住众人的议论,自顾自的讲下去:“二日前,有贼趁夜缒城潜出,被夜不收(布设在外围的精锐侦察兵,营养好,夜能视物)暗桩暴起拿获了一个。虽拷打之下坚不吐实,温军师也看不出书信隐语,但必为求援无疑。贼人省城距此三百余里,信使肯定不止一个,然若要避开我军塘哨,一路东躲西藏,断不敢走大路,又没有马匹,单靠两条腿翻山越岭,最快也要今夜才能到安庆府。所以,这股官军马队绝不是闻警而出!本帅判断,敌援乃那狗经略的一支奇兵,接到的命令一定是解围后立刻回防安庆。本帅出征时与关大帅相约,一旦军粮征收完毕,他便会挥戈东进。老贼李玉庭不是傻子,肯定要留重兵防守安庆府。否则,为什么只派马队前来解围?”

讲到这里,众将的脸色略有缓和,大家静静地等着张虎的下文。

张虎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庐州现下是孤城一座,内外交通断绝。现在孙杰的守军谅必不知有此援军!惮于咱老子的兵力,且已遣使求援,此刻断不敢冒死突围。因此,绝不能让孙杰知道其援将至!吾意已定,今夜集结全军主力,各营空留旗帜,广布老弱疑兵,分头撤围。不得举火,各人只带两日之食,旗鼓辎重一律留下,守营兵暂充无甲辅兵负重,强行军二十里。”说着,用手在地图上一指:“在这里汇合!汇合后,每营拨勇技过人者二十骑,至本帅帐前听令。“

众将轰然拱手应示,各自回营布置。

次日上午,东南约四五十里外,一行人马渐行渐近。

因为是短促突击解围的紧急任务,而且大敌在伺,经略李玉庭那里也感人马不足,所以这一支奇兵没有配备随行的骑辅兵和乘马,只是一人一马,迤迤而来。

为了珍惜马力,援军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路牵马步行——马匹跑起来,一天两三百里不在话下,但随后的几天就必须静养调整,不能再执行任何任务,否则会大量病倒,甚至倒毙。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而且武器铠甲口粮都可以放到马背上,比步兵行军还是轻松一些。

这日拔营后走了个把时辰,马军副将赵三喜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地标。一抬手:“全军止步,原地待命。各队官速来听令。“

命令被传了下去,不一会各队官便聚拢到一起。

赵副将抬头看了眼半天高的太阳,开口道:“此地距庐州四十余里,半个时辰后全军披甲上马,低速前进,预计再一个时辰后便会接敌。距敌五里止步,恢复一下马力,然后全军向南门突击。不必再顾及马力,孙帅不同常人,一定会趁势出城逆袭策应。打通南门,我军击溃贼兵主力后入城休息,孙帅的骑兵队会追击逃敌,顺带着烧掉张贼南门外的营垒。破围后我军休息一日一夜,即刻回防安庆府!“

各队官嘻嘻哈哈的应着,大家都知道任务挺轻松:在平原地带,甲骑对步卒,机动性绝对是碾压优势,一骑当十步嘛!

官军马队小跑了不到半个时辰,刚刚转过一个山脚,赫然发现,远方横列着一大片黑压压的人马,刀枪和铠甲在午间的阳光下映出闪闪寒光。

赵三喜心里一紧,暗叫一声:“糟了!”

自恃是马队,根本没有派出斥候!这时候在这里遭遇敌军,显然张虎是有备而来。

一路急行军而来的张虎也没料到这么快就会遭遇官军甲骑援军。

刚刚在预设地点竖起指挥帅旗,便接到前出十里斥候的接敌塘报旗语*,张虎匆忙下令全军备战,大部分士兵们全然没得到充分休息便开始披甲列阵。不过,军情如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暂时充当辅兵的守营兵们在宁阿虎千总的指挥下,挖沟、组装摆放拒马、撒铁蒺藜,忙得不亦乐乎。将领们则聚拢在临时充当将台的小土坡上,听张虎做最后的临敌战斗指示。

张虎扬声道:“方戈副帅听令!你率领各营精锐骑兵,立刻在军前展开,建立军情壁垒,不得让敌骑窥探到咱老子军阵虚实。被敌突入者斩!”

方戈领命而去。

很快,两道松散的骑兵散兵线在阵前里许拉开,骑士们挥舞着马刀和骑枪,兜着小圈子,驱赶着赵三喜匆匆派出的十几个游骑斥候。

张虎继续命令道:“除福字营、虎字亲兵营外,其余各营以队为单位,结品字空心阵。各队小阵,枪兵前排两排,左右后方各一排,半跪坐地据守。弓箭手居中,敌骑百步时漫射。弩手居后,敌骑两百步时漫射。敌骑五十步,弓弩手全体急速射。刀盾兵留半,阵中策应。各队抽枪兵一果,与另半刀盾兵暂交周无病游击指挥。各营大阵间务必留出丈余通道!”

营官们轰然应是。

张虎再次下令:“周无病游击听令:你安排人手割些青草,疏落着撒在大阵后面,阵后二十步,堆些草堆,旁边摆放水桶,务必装满清水,福字营和各营刀盾枪兵伺伏左右。”

“得令”。周无病抱拳,然后大步离开。

“张九成游击听令:你率亲兵营保护帅旗,未得本帅命令,不得自行出击!”

“是。”张九成一叉手,侍立在旁。

最后,张虎吼道:“传令兵,传咱老子命令!敌骑一路至此,人困马乏,我军当道成阵,敌进退失据,势必强行冲阵,以图侥幸。阵型不可稍懈,被敌骑破阵者全队皆斩!未得军令不可追击逃敌,妄自脱阵者纵有斩首功亦斩!前排枪兵不得起身,回顾者后排斩之!”

“遵命!”各将轰然而应,领命而去。

远处。

赵三喜仓促派出的十来个斥候,始终没有能突破近二百精锐骑兵组成的两道锋线,对方的布置完全看不到。还有两个过于靠近,马力不济,没能跑出方戈的前后兜围。

副将方戈的亲兵,将敌人的首级挑在枪尖上,炫耀着两次横掠己方阵前,引起一阵阵的欢呼。

另一个有斩获的骑士是游击宁阿龙的家丁。有样学样地,先是屁股离鞍挺身站在马镫上,一手操缰一手提着首级的发髻,纵马驰到官军左近,肆意谩骂挑衅一通,再驰回己方军阵。满脸得色的宁阿龙向张虎的方向投去貌似不经意的一瞥,扬手抛出一小锭银子,骑士在马背上探身,一伸手抄个正着,漂亮的动作又为自己和家主博得一阵彩声……

赵三喜和将领们没心思关注这些。

他们在听取跑得最远的斥候的汇报:张贼好像没带辎重,不少人还在忙着砍树,应该是临时做拒马。壕沟挖得不深,连简易的木栅栏都没有。阵线看着不怎么厚实,旗号有五六个营的规模,将台是个小土包,足足一营兵护着。贼阵把官道和两侧平地差不多都堵上了,再外侧,则撒了很多铁蒺藜,一时半会儿肯定没法趟过去。阵间有通道,但阵后看不真切……

几个队官你一嘴我一嘴的分析:壕沟没多深、临时做拒马、也没有木栅栏……从草草而设的防御工事等种种迹象判断,显然张贼也是刚到不久,要不要冲一下?

赵三喜有些迟疑:“为什么贼人没有辎重?阵间为什么会留通道?要不,咱们就在这里跟张贼耗一阵,庐州府孙帅那边若是觑破张贼主力已然离开,组织一场逆袭,这围也就解了。”

“那怎么行!”说话的是马兵参将侯力,“经略大人叫咱们来解庐州之围,若是孙帅自己便破了张贼,咱爷们的面子往哪里搁?噢,俺们就是把张贼引出来,然后被张贼杀了两个弟兄,大家就都远远地看着谁也没敢上前?旁人不说,俺这堂堂经略标营可丢不起人哩!”侯力下面的两百甲骑是经略李玉庭的标营亲兵,为了救援庐州,老爷子连亲兵马队都派了出来——他的意见,赵三喜不能不重视。

刚刚折损的两个斥候,都是马兵游击司马昌西的部曲。红了眼睛的司马昌西想都没想地接茬道:“副帅,辎重队走不快,定是还在后面。张贼也是喘息未定,知道挡不住我军硬冲,所以故意留出通道做疑兵之计!别犹豫啦,等到张贼的辎重开上来就真过不去了!千多官军的甲骑被贼人几营杂碎就给拦在当道,末将咽不下这口气!”

能够官居马军副将,赵三喜倒是真有些实战经验,不过都是剿几百人一股的山贼土匪而已,从未与张虎这等出身大明正规边军、建制化、并早已建立了完备指挥链条的巨寇交过手。闻言想了想:“也没其他办法。先冲过去,进城再说。反正张贼大多是步兵,比脚程咱们骑兵肯定不会输!”

大错就此铸成。

本篇知识点:旗语

塘骑斥候前进侦察并不是孤身行动,即使小规模行动也会若干人一队结伴而行,每组至少有两人,各组之间保持里许左右的目视距离。

如果是探路,前哨组往往由五名以上斥候组成,每人都会携带五色小旗和高招(很长的竹竿做旗杆的专用旗)通报路况:可单列行军举高招一面、可双列行军则举两面……道路宽阔可全军自由通行则五面高招并举。五色小旗也有不同的含义:见树林举青旗、水泽举黑旗、遇敌举白旗(想不到吧?这是按五行对应的五色制定的方式)、山险举黄旗、烟火则举红旗……

如果是侦察敌情,高招就不用带了,只用五色小旗。首先举白旗,示意遇敌。随后还要传达更详细的信息:敌众则磨青旗(磨旗:像磨盘一样旋转挥舞)、敌寡则磨白旗、敌急则磨红旗、敌缓则磨黄旗、狭路相逢交战已不可避免,则磨黑旗——磨旗的方向便是来敌的方向。

当然,这是通例。各将领还会根据自己的习惯制定更详细更具体的通讯方式与旗语含义。拒《虎钤经》记载,主将的指挥旗可达五百面之多。

后面的第二组接到前哨讯息后,要先重复一遍,确认无误,则依次向后传递,后面每一组都要如此。

最后一组不再使用旗语而是径直返回中军帅帐,任何人不得阻拦。

由于前哨塘骑(也有步塘,比如爬山侦察)发现敌情时往往已经身陷险地,为了让他们克服恐惧心理传回必要的信息,军法规定:塘兵传达完敌情后可就近隐蔽,不必返回军中参战,战后归营即可。无论胜负,每人均记斩首功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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