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鸣金声远远传来。
张贼退兵了!
垂头丧气的贼兵们,开始了期盼已久的后撤。这次不仅扔下了尸体,很多垂死的重伤员也被遗弃在战场——所有人都知道,等攻击部队退得稍远些,城上的守军便会缒墙而下收割首级去请赏——张大帅这里不讲什么首级功,但官军们要啊。然而,这就是命:相熟的战友已经命赴黄泉,士气一蹶不振,普通人,谁愿意冒生命危险去为陌生人给自己增加累赘和危险呢?
城上的守军和百姓再次爆发出狂涛巨浪般的呐喊欢呼。
孙杰欣慰地看着眼前的敌人撤出一箭之地后开始整队,退后……突然,一惊!
打了足足一个下午之久,各个方向,根本没见到援军的踪影!
城楼上的孙杰强压着巨大的失落感,以巡视各部的名义沿着城墙策马绕城一圈,每到一门便极目远眺天际:远方的地平线上没有任何异样。
连送信的斥候都没见到!
这说明……
这说明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军!
敌人的进攻除了一开始那阵子比较猛,后面越来越无力,显然是因为担心后路被断。一旦收兵回营,他们立刻就会发现孤城无援这个事实,明天会变本加厉发了疯一样的报复!
——而己方,今天守城的主力是百姓,全凭着一口气在撑着,到了明天,等他们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场空欢喜,便只能指望自己的战兵们了,他们一旦被消耗光……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匆匆赶回西门,与宋明议悄声交代了几句,又叫过来几个传令兵……
随后,断然下令:
“施放焰火!”
“所有骑兵随我突击,亲兵营随后压上,直捣贼人中军大营,务须一鼓荡平!此战以斩将夺旗为要,不得贪图首级功——擅自脱队者,纵有首级功亦斩不赦!”
“其他各营坚守四墙,尤其不可擅开城门!”
庐州府的西城门轰然而开。
两百余匹战马的蹄声震撼着大地!
紧随其后的是整齐的长捷营步兵方阵。
落日的余晖迎面撒来,为盔甲和刀枪镀上一层金红。这片闪亮的金属洪流,踏着坚定的步伐,滚滚而前,势无可挡!
与此同时,城头上空的天际,绽放开一连串红色烟花——这是孙杰部“向我靠拢,加速前进”的信号。
整队退却中张虎的将领们虽然骑在马上,视野比普通士兵也远不了多少,见到守军施放出焰火信号,其含义虽有些不明就里,但有一点无疑,这个信号是向援军发出的!于是众将急忙下令:结阵,防备敌袭!
人心惶惶撤退中的部队停止了蠕动,开始仓促结阵。
宝贵的时间在飞快地流逝……
由行军纵队改为防御阵型本就需要不短的时间,尤其因为要填补上死伤者的空挡,所以更是纷乱,军阵还没有显出雏形,他们便又惊恐地看到,城头上方,一簇又一簇五彩烟花在天空中接连炸开!
虽然这个时代,军情都需要通过烟花、旗帜、锣鼓、狼烟等几种有限的方式进行远距离传递,但细节还是有不小的差异。每一支部队的将领都有自己独特的使用习惯——不过,这种簇状五彩烟花,由于最具震撼力,意义太过鲜明,无论敌我、不止军官,所有士兵都知道,每一支军队都用它来传达一个共同的信息:
全军总攻!
疲惫不堪惊恐万状的兵士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烟花消逝后天空上久久不散的硝烟,直到……被奔雷般的马蹄声将他们拉回现实。
“败啦、败啦”!
一片哀呼声中,不知是哪一个人率先扔掉武器、不知是哪一个人第一个脱队狂奔,集结中的军阵瞬间瓦解、崩溃了!
军官们扯破了喉咙,再也没办法约束部下,转身去阻止下一个溃兵的时候,刚刚拉住的那一个已经又跑出好远……
庐州府其他方向的城墙上几乎足足休息了一个下午的战兵们事先已经接到不必理会烟花信号、固守四墙的命令。
先是高兴。
渐渐地,军汉们开始躁动起来:昨晚喝了半个通宵,牛皮吹上了天。今天光动嘴了,英雄般地享受着大姑娘小媳妇们端来的茶汤,在崇拜的目光下挺胸腆肚地指挥她们的父兄扔了两个多时辰的石头,泼了两个时辰的粪汁,然后……就他娘的赢了?
大帅带人追击贼人去了,难道咱爷们儿就杵在墙上干瞪眼看着?仗打成这个样子,以后提起这场大捷,别人问起斩获,咋回答?俺就在墙上看着,别说沾血了,刀都没拔出来,哦对了,首级功是贼人跑了以后俺偷着缒墙下去割被百姓们砸死的贼人捡现成的……
还有脸见人么!
军汉们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急促,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他们沉默着,但有一团团火焰,在所有人肺腑间酝酿着、燃烧着!快一个月了,一直被贼人压着打、前日还挑了同袍援军的首级耀武扬威!然后仅仅一个下午就被百姓们揍得夹着尾巴逃掉?咱们是谁?是大明军神孙大帅的兵啊!天底下有这般窝囊的事么?求战的欲火,煎熬得每个人仿佛都要炸裂开来,战意在每个人的内心四处舔舐试探,只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缺口,满腔的热火便要喷薄而出!
一个涨紫了脸膛的把总低吼一句:“大帅的亲兵营厉害,咱们虎翼营好歹也算主力营啊!难道就他娘的是吃素的?”
军汉们血液里原始的兽性被这声低吼激发出来,心里的缺口,瞬间被冲破了!
“不行!”
“杀他娘的!”
满头冷汗脸色惨白的城门官望着冲下来的兵士们,刷的一声抽出腰刀横在身前,激动的泪水溢满了双眼:“‘未得军令擅开城门者虽胜亦斩!’兄弟们,兄弟们!求求你们,别难为俺……俺他娘的也想冲出去杀他娘的啊!”
废话!谁不想?
好吧,不难为你了,不是有准备缒墙下去割首级的绳子么!兵卒们再次沿着马道奔回墙上。
一条条绳索从城墙上抛下来,北面、东面、南面,每一段城墙都有甲士缒城而下,每一股绳索都缀满了人,到了城下也等不及结阵,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便向敌人追杀过去!
城门官随着众人奔上城墙,手扶墙垛,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个攀绳而下的甲士们,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声越来越粗重,额头上青筋迸跳着,跺了跺脚,随手抓过一人,把令旗往他手里一塞:“‘未得帅令开门者斩!’听懂了么?大帅问起,就说俺杀贼去啦!”话音刚落,张嘴用牙齿咬住刀背,一把推开一个家伙,双手抓住绳索纵身一跃消失在城头……
“接过”令旗的是个老铜匠。忙活了一下午,刚刚伸直腰喘匀几口气,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手里多了杆小红旗,胆战心惊地喊道:“军爷!你说啥哩?斩谁哩?小老儿可不敢杀人哩、小老儿莫有刀哩……”
可惜,没人搭理他。
落日余晖中,只见城墙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挥舞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孤零零地游走在东倒西歪扶着墙垛伸头张望的百姓中。
随着两侧城墙上一条条缒满人的绳索,城门前几个小小的掩护营垒,营门洞开,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甲士们蜂拥而出!
没有队形、没有指挥、没有战术!
只有呐喊、只有怒火,只有夕阳映射下刀锋和枪刃上的寒光!
撤退中的敌人早已疲惫不堪,听到异响回首望去,一群凶神恶煞已经在身后杀气腾腾追了上来!
更远处的城墙上,垂下无数条绳索,密密麻麻的挂满了人,他们竟对城前的尸体不屑一顾,没有人俯身去割首级,一落地就挥舞着刀枪嗷嗷叫着向自己扑来……
心胆俱裂!
将领们再也控制不住部曲,所有方向的部队先后发生崩溃。
局面彻底失控了。
无论攻守双方,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把握战场态势,一切都乱了套,各级指挥系统完全瘫痪,战斗态势不可逆地滑向自行发展。
人喊马嘶,兵败如山倒。
所有方向的撤退都变成崩溃,一发不可收。
溃兵们哭喊着:“败了,败啦!”一路狂奔。先是刀枪弓盾被丢下,然后边跑边解开铠甲,他们丢掉一切妨碍奔跑的东西,背向城池漫无目标的逃窜。
一马当先的孙杰,并不知道其他方向麾下将士们自发的缒城追击。
刚才在城楼上看敌军主营的旗帜便知道,对方主将手里还有五六百亲兵,加上守营杂兵,仅仅披甲应该便有千五以上——如果不能一口吃掉,一旦形成僵持,迟早敌人会凭借兵力优势扳回战局。
必须驱赶溃兵冲击贼首的将旗!
将战刀高举过头顶,停留片刻让跟随的将士们看到后,旋转着挥舞了两个大圈,再分别向左右空中各虚点一下,追击的马队一分为二,从两翼包抄过去。
骑兵们没有大肆砍杀,而是斜刺里大纵深展开,兜着大大的圈子,渐渐将溃兵驱拢在一处:改变方向跑回主队的溃兵被放过,完全昏了头继续跑向其他方向的,都被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
两侧是骑兵的堵截,身后是步兵方阵的追迫,慢慢的,溃兵们又汇拢到一起,相互推搡着、裹挟着、拥挤着,人流向己方将旗方向涌去。
这股浊流,在动能被彻底耗尽以前,将裹挟沿途的一切,冲击所向,无可阻挡!
不远处的土垒上,张虎望着向自己汹涌而至的人潮心急如焚。
将旗不停的挥舞,下达左右分离的命令:只要溃兵分流而过,自己的亲兵营完全可以顶住对方的攻势——至少可以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凭经验,绕过掩护部队的大多数溃兵们尽管心胆俱裂,而且上气不接下气,但哪怕为了喘口气,这时也会停下脚步。他们中的大多数会不自觉的在阵后重新集结,虽然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建制,但也是一股强大的威慑力量!
己方毕竟拥有兵力的巨大优势,只要能固守半个时辰,等其他方向的友军撤下来,战场局势就会完全逆转!
可惜,张虎的算盘落空了,再一次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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