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虎手下各将都是稀里糊涂地兵败如山倒损失惨重,只有张十三所部丝毫未受影响,反而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为了补充辅兵,击败赵三喜率领的马队援军后,张虎派他去南面安庆府扫荡抓炮灰。
张虎之所以如此决定有几个缘故:攻击庐州需要大量炮灰辅兵、狗官宋明议提前命令各州县向府城撤离,再加上本部大军已搜过一遍,庐州府地面上再找不到多少人了、无论人还是财,牛有田方戈等人总会扣下一些,张十三是自己忠心耿耿的义子,落到他手里便都是自己的、最后,关盛云部名义上是友军,但双方也有不小的芥蒂,他要打安庆,提前从那边抓些人过来给那厮制造些小麻烦总是好的!于是命令张十三率领三个战兵营和两千五百辅兵南下。
浩浩荡荡率领大队人马直扑安庆府桐城地界的张十三,打心底瞧不起关盛云。
张十三是货郎娃出身,没见过娘的面,儿时最早的记忆是父亲一颤一颤的背影:自己坐在箩筐里,爹挑着走山串乡的卖些针头线脑过活。爹的手很巧,除了卖东西,给牲口瞧个病修修蹄子钉个掌、替人家锔个碗盆啥的,都会。日子虽说饥一顿饱一顿,但比起大山里那些八九岁十几岁还光着腚的穷苦人家娃娃们总还是强了不少。
张十三曾经对安庆很熟悉:爹就是在这里找各种铺子,买来或赊来零七八碎的东西,挑到乡下去卖的。每一趟都要游走十天半个月的,直到箩筐渐渐空了,便知道又该回来了。那时是自己最期待的时刻:爹有时会沽上半葫芦老酒,显得很开心,甚至会从箩筐里拣出粒糖果笑眯眯地塞到自己嘴里——那一丝丝的甜,简直能一直沁进心里!
爹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张十三清晰地记得,爹有两幅面孔:对任何人都是点头哈腰地笑,哪怕人家动手推搡或者放狗撵。但,对自己总是挺凶的——尤其是吆喝半天没人买东西的时候。
张十三不喜欢雨天。盖在箩筐上的斗笠挡不住多少雨水,山风刮在身上,冷飕飕的像小刀子。
不过,记忆中的童年,有一阵子好久好久没下雨了。爹的生意冷清下来,往往走了好多天,箩筐还是满满的。那时,爹的脾气就会变得很差,自己动不动就会挨上几巴掌。
直到某一天,转过一个山弯,迎面撞上一群破衣烂衫手里举着柴刀棍棒的家伙……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爹铁定是被他们抢了。也许是被胁迫,也许是爹自己把心一横,索性入了伙,反正自那时起自己就再也没回过城,反正……不久爹就没了。
听说是被官府拿了,砍头了。
这帮人老巢在大山里,有几百号人呢——不少都是拖家带口的。有把子气力的汉子们结伙出去抢,但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居多:没收成,普通庄户人自己都很难活下去实在没啥可抢的、大户人家不仅有高高的院墙,还有如狼似虎的家丁、长工们护着,不仅捞不到便宜,还会死人,受伤没跑掉的会像爹一样被绑去官府换赏钱。女人和老幼们挖野菜刨老鼠洞,日子那叫一个惨……照理说,这种环境下,没了爹的娃应该活不了多久。
不过大王带着人马开过来了!
大王也姓张,叫张虎。
张大王的办法很厉害:围上村子,试图逃跑或抵抗的当然难逃一死,把剩下的人集中到一起,能拿得动的东西全拿走,拿不动的就和房子一起一把火烧光。于是这些人便只能跟着大王走了。大户人家则没那么幸运,只要没逃掉,往往是全家死绝的下场,哦,除了有些姿色的女眷,会被头目们分掉——不过,也都活不了很久。
张十三惊奇地发现,等围了下一个村子,前面那个村子里的受害者们,下手往往比那些积年老贼们更狠呢。渐渐地,张十三明白了:绝大多数人都是欺软怕硬,你手里有刀他们便绝不敢反抗,他们只有通过向更弱的人施暴,才能发泄自己遭受的不公与不幸。
大王带兵也很有一套。他把丁壮和老幼分开,自己带着中军守在老营,就是家眷妇孺这里,其他分成前后左右四军,一路横扫过去。
于是十来岁的张十三,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进了童子营,终于变成了一个贼娃子。
大王打仗更厉害。就是不管不顾的一路冲过去,像山洪一样。前军都不怕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小都在后面的老营里,自己不拼命,全家谁也活不了、后面的老营也不会掉队——他们的指望:父亲、儿子、哥哥兄弟们就在前面,所以拼死也会跟上来。
这样的打法当然会死很多人,可大王手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命啊!用大王的话说:粮食都带走,房子庄稼地一烧,还不是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但大王在六安州碰了硬钉子。周围的集镇很多,为了多抢些东西,各部散得太开了。末了又想起来怕守军烧府库,也有些轻敌,仓促间下令攻城,结果遇到顽强抵抗,填壕沟的炮灰死了满地不说了,三个营砸上去,到了天色发暗,还是仅仅在城墙上占了一小块地方便胶着起来,这时拼的是运气,更是士气,就看谁能撑到最后——而此时,大王只剩下手里扣着的虎字亲卫营了!
大王也没了主意,情急之下把无甲的童子营顶了上去,本没太多指望,能分散些守军精力多争取点时间便好——死个人还少张吃饭的嘴呢——看看有机会就再砸上亲卫营、实在不行趁黑跑路也来得及……自己年纪最小,跟着大伙儿空手爬上城。拿着刀枪的半大孩子们吸引了所有人注意,被自己从人腿缝里钻过去,为了躲开刀枪,攀上了旗杆——结果一把将旗子扯了下来!
转眼间,各段城墙上的守军一下子全崩了,六安城破……
大王远远看到旗杆上那个小不点,拍着大腿乐坏了,等再知道自己也姓张,更高兴,当众收为义子。这天是八月十三,于是,便有了这个名字。
那一天的记忆,定格在大王,哦,义父说,“以后就跟着咱老子不用回童子营啦!”的那一刻……然后满满一大碗酒灌下去,自己便啥也不知道了。
再然后,贴身小厮、亲卫、亲卫队长……一步一个脚印跟义父十几年不说了,自领一军独当一面南征北战也有五六年了,啥时候让义父失望过?姓关的是狗官军出身,嗯,义父也是,可义父说反就一路反下去了啊!那姓关的反了降,降了反,说不定哪天把义父卖了再降一回呢!反复无常的小人!当年,爹就是死在这帮狗官军的手里……仗着降了狗朝廷吃了个肚满肠肥的,有啥了不起的,咱老子混到今天可是全凭手里的刀子砍出来的呢!
这些年,甘陕、四川、湖广,两江……足迹踏遍多半个大明,时光荏苒,又再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附近,张十三不禁百感交集。口音已经变得南腔北调,什么乡情之说更是扯淡:若是在这里能挣扎着活下去,何至于今?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钢刀在爷手,送尔上绝路!
打下桐城县挺轻松的。城墙年久失修,好多地方墙砖都风化没了,直接露了土,知县领着几百衙役壮丁能抵抗多久?呵呵,衙役!真是念书把自己念傻了:衙役们能信么?那是贱业,子孙都不能科举的,所以是世世代代父子相传。你是流官,当几年太爷拍拍屁股走了,他们祖祖辈辈可都要留在这里,能跟你一条心么?这不,刚刚摆开架势还没开始攻城呢,城门就开了,县太爷被自己的衙役绑了送过来……
狗官还挺有骨头的,杵那里一个劲儿的骂。呵呵,老规矩了,不等自己吩咐,二狗子一手揪着头发一刀捅进嘴里搅几下,舌头牙齿稀碎,骂不出来了吧?狗官没一个好东西。再说了,自己要是落他们手里,只能更惨。所以,活该!
衙役们更不是好东西。说书先生讲过,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不过,现在他们还有用。
让他们领着几个小队去掏富人窝子,比自己乱撞的效率高多了。小县城嘛,不会有大宗的粮食物资储备,能搜出来多少是多少,不过,金银细软肯定会有些。很多人挺傻的,以为在哪个犄角旮旯埋起来就安全了——要真是这么简单,老子凭啥走到哪里都吃香喝辣的?儿郎们都知道:从井里打几桶水往地上一泼,看哪里渗得快,不用问,土是新填的。挖吧!
末了儿,把人都圈起来,嘿嘿,男人有足足四五千呢。牢里的人犯倒是可以收下,不过小县城没关多少,有几个算几个吧。
狗官的县衙里有俩娃儿和其他小崽子不太一样,虽说脸上抹了锅灰,穿得也破破烂烂,但一看样貌动作就不像乡下土娃,旁人也时不时偷瞄几下,不怎么敢触眼神儿!来人,把他们扒了……哈哈,俺说啥了,瞧这身细皮白肉的,还有红绸子肚兜!
把狗官给咱家拉过来!
哈哈哈哈,你刚才不是挺硬气的吗,怎么跪下了,也懂得磕头啦?啥,你说啥?满嘴的血沫子本将军听不清啊!当他面,把俩官崽子给俺砍了!
衙役们呢?都叫来。
别怕,你们开了城门,是自己人,都跟本将军走吧,以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啥,家小?放心,都进老营!或者……吃俺一刀,从此无牵无挂!哈哈哈,自己选!
哦?这么快就下了决心跟本将军走了?但……本将军还是有点不放心啊!要不这样,狗官就绑在县衙外面的柱子上,你们每人过去捅一刀吧!手上都沾了血才算真自己人。来人,给他们发刀!哪个不接刀的也给我砍了!
哈哈哈哈。
* 本篇知识点:车船店脚牙
过去有句老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里面涉及到五种行业,在当时人们的感觉中,往往混杂了不少坏人。
车:特指车行,尤其是跑远途的。古代山贼草寇多,因为职业关系,不少这行的人都可能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本身就是歹人以做车把式为掩护的。有钱的客人会请镖局护送(镖局大佬往往也会跟山贼们有交情),见到车辆上插着的镖旗,以及趟子手(镖师的随从们)沿途不停地报万儿(林木密处,不容易看清镖旗,别来个冷箭误伤,要不停地高喊镖局的名号),山贼们会卖个交情(露个脸,说两句江湖场面话然后放行);请不起镖师的客人,就可能被车夫坑了。
船:摆渡船。从唐僧他亲爹到宋江,都被船老大问过想吃板刀面(一刀砍死)还是馄饨面(踹水里淹死),不细说了。
店:黑店,孙二娘开的那种。
脚:脚夫。类似于第一种车把式。
牙:掮客黑中介,不是牙医哈。过去中介叫“牙行”,包罗万象。万历《扬州府志》:“凡鱼盐豆谷,觅车雇船骡马之类,非经纪关说则不得行”指的就是牙行。比如《水浒传》里宋江在江州酒楼想吃鲜鱼,渔家不敢卖,要等“渔牙”张顺过来……这就是欺行霸市了。还有种“人牙子”,就是人贩子,最可恶。清朝明文规定:贩卖人口的人牙,主犯一律斩立决,从犯一律绞立决!
古代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五,民间也有以讹传讹将“牙”误以为“衙”的。古代衙役算贱籍,实惠不少,地位低下,好人也不多,因此也能说得过去。这里张十三便误以为是“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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