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虎这几日一直在庐州府城南一带晃悠,收拢溃兵。
最先找到他的是副将方戈和辅兵营的千总宁阿虎。
庐州城主攻的方向是西门和南门,互为犄角之势。张虎自己坐镇西门大营,方戈理所当然地负责南门。稀里糊涂败下来,方戈有一帮川军亲卫护着,跑出来算是在意料之中。宁阿虎则是因祸得福:辅兵队骨干刚接仗时便尽数死在地道里,奉张虎之命去堵各门的炮灰队里挑选丁壮重新组建队伍,好不容易拢了四五百人走到南门附近,见到兵败如山倒,炮灰们自然一哄而散,宁阿虎只好跟着方戈一路跑下来。
比较意外的,第二拨找来的竟是军师温黄慈和周无病。
周无病的福字营元气大伤,伤兵们都在中军大营养伤,剩下的二三百人留在战场也没太大的意义,张虎索性叫他们去舒城庐江一带转悠一圈,抓些漏网的百姓搜一搜各县没来得及带走的浮财,反正各地奉了宋明议的命令跑去庐州府现下大都是空城,也算一种奖励慰勉吧。大军围城指日可下,温军师也想出去转转,便跟着周无病走了。周无病把舒城洗过一遍刚刚溜达到巢湖便遇到大股溃兵,情急之下匆忙率众北返去接应张虎。
张虎早已从逃过一劫的溃兵那里知道了周无灾的阵亡,见了周无病免不得唏嘘一番。
两三天下来,张虎又陆续等到牛有田、宁阿虎和王彪等人,总共收拢了四千多溃卒,装备物资当然是丢得一干二净。肥西舒城等县已经毁得形同废墟,无论如何也供不起几千张嘴,只好向前出安庆府的张十三部靠拢,先把肚皮填饱再说,其他都是后话。一路忍饥挨饿踉踉跄跄跑到桐城,终于找到张十三。好在这小子收获颇丰,匆忙把散在挂车、石井、陶冲一带乡镇掘地三尺的部属们召回来,经过几日休养整编,张虎这才恢复了些元气——跟官军打固然还是不成,但等见了关盛云,却也不怕被他一口吃掉残军了。
张虎把烤得焦黄的大饼在肉汤里蘸了蘸,送到嘴里嚼着,看着眼前一大群狼吞虎咽的叫花子,再次想起肯定已经不在了的张九成、张阿大,还有自己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亲兵营,几滴热泪无声的滴落到汤碗里。
福字营替大帅硬扛了一顿胖揍被打成半残废、自小相依为命的弟弟送掉了性命,周无病心里那个憋愤可想而知,成天找人晦气,小兵们谁见谁倒霉,连将领们都躲着他走,如果不是跟他关系最好的牛有田随时看着,说不定早已弄出几条人命来。
已把安庆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关盛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完全没想到张虎会败得那么惨。
一开始接到塘骑报告在桐城发现了张虎的部队,手下不少将领都忿忿不平:大家早已把整个安庆府视为囊中之物,那个混账魔头跑自己地面上来打秋风,胆子也太肥了点吧?若不是看在大家一起反狗朝廷现在还算友军,直接便先把他灭了!
关盛云和军师罗咏昊对此倒是不甚在意,张虎会搞些小动作早在意料之中。不比自己,张虎是穷怕了,同时更是个留不住钱粮的倒霉命:自从反出边军一路流窜,每次都是成了些气候不久便会被一场飞来横祸打掉半条命,又得从头开始,不过这厮也着实有些本事,每每躲哪里将养一阵子便又能咋咋呼呼地跑出来兴风作浪了……一点点小便宜便叫他去占些好了,自己这里兵强马壮,几个小县城还真不会放在眼里。只要能给大明朝廷添乱,分散官军的压力,这点代价不算什么。
确实,关盛云的实力绝非张虎可比:不止手下诸将和兵卒们都是百战精锐,钱粮物资……好吧,貌似只能用富得流油来形容。在这次扯起反旗前,关盛云名义上是大明襄阳副将——只限于名义,事实上既不听宣也不听调那种。跟其他随时受文官们欺负的武将不同,莫看只是个区区从二品的武官,整个湖广,还有小半四川,关副帅的话,比巡抚、布政史、按察使三位联署的命令都好使。也难怪,在被朝廷“招安”以前,关盛云是大明境内最大的一股“巨寇”,纵横半个帝国如入无人之境,休说攻州陷府,连朝廷藩王都宰过!朝廷实在是没办法了才玩起招安这一招。
本来关盛云对这种局面很满意,也想就此安稳下来,可新天子登基没几天就开始跟他过不去,摆明了要往死里整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次扯起反旗……所有这些会在后面详述,暂且略过。
不过再后面的军情报告大出所有人的意料:这次张虎又败了,而且还是败得那么惨。
按预定计划,从陕西、河南一路南下的张虎进攻庐州府,那里只有两三千战兵。大家都知道孙杰能战,歼灭不太可能,但八九倍的绝对优势,将其击溃该是绰绰有余。北有滁河,南面是巢湖,孙杰残部只能一路向东逃窜。
关盛云率本部自西向东攻击安庆府,北面是张虎,长江这道从西南蜿蜒向东北的天堑会阻住官兵南逃,李玉庭只能向东北逃,只要布置好轮番攻击的节奏,持续保持锋线的进攻动能,这一路水网密布,最终能活着抵达巢湖的狗官兵剩不下几个。双方各自完成战术目标后再分别从西北和西南两个方向挤压官军,最后在巢湖一带将孙李二部残余力量合围,一鼓聚歼,然后便可以合兵顺江而下,直捣江宁!
孙杰号称大明军神,张虎以前便被他揍过好几次了。若不是朝廷自剪羽翼孙杰的实力大不如前,关盛云觉得这次也不会例外,他还是一样会被孙杰暴打。不过尽管孙杰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张虎也得吃些不大不小的亏。这厮一向以暴虐闻名,攻下庐州后大概率会屠城泄愤。关盛云也屠过城,但那时大半是出于无奈,内心里并不希望再发生这样的惨剧,所以派出手下悍将谷白桦去“策应”友军,说白了就是阻止他把鱼米之乡的庐州毁成一片白地。等接到刚锋营军使的报告才知道,张虎已经被半残的孙杰再次给打残了,不仅庐州府没拿下来、孙杰随时可能在自己的后背狠狠捅上一刀子不说,几十万石军粮都丢光了!
几十万石!
关盛云知道张虎不会缺粮,但真不知道这家伙的粮能多到这种程度。小小的惊诧一瞬而过,随后便是恨:这他妈的简直就是资敌啊!
从陕西、河南这一路下来,估计姓张的是把地皮都刨了才能刮出这么多粮食,而且沿途陆续征用掉的民夫丁壮更是天文数字。关盛云太清楚了:运输队里人命远不如牲口。牲口你要喂饱,还得顾惜着使唤否则就会死给你看;伕子们都是沿途抓来的,每天给碗粥自己去刨野菜扒树皮,然后在鞭子棍棒和刀枪逼迫下当牲口使唤,等到倒地连鞭子都抽不起来的时候,路边便会多出一具无名尸……一两千里路,说一石粮食一条命丝毫不算夸张。换言之,从归德府、项城、到阜阳,寿县这条路上,不仅粮食没了,人也差不多死绝了,几年之内,大军别想再过了。万一战事不利,想往回跑?换条完全不熟悉的新路走吧!
张虎以前一直是像蝗虫一样流动作战,想到哪里便是哪里,把一个地方吃光烧光再冲向另一处。好处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各地官员都是宁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自保,眼睁睁看着隔壁被活活打死绝不会伸手拉一把,然后祈祷张虎别过来祸害自己、坏处是每过一处,两三年内最好别回头,否则铁定挨饿。不过,大明这么大,只要别祸害自己地盘,爱去哪去哪,关大帅才不会为朝廷操那份闲心。
关盛云在湖广这几年可真十足十的捞到不少。百姓们安居乐业,只不过把本该交给朝廷的田赋统统交给自己而已——而且比要交给朝廷的少了一半多——有功名的家伙们朝廷不收田赋,但朝廷的关副帅收啊,一视同仁,有多少地交多少粮,童叟无欺。以往朝廷免收的这部分钱粮要出在百姓们身上,仅仅这一条,便是以往地方上缴的三四倍之多!百姓们当然欢喜,反正种田交粮天经地义,何况关大帅还少收了近六成、缙绅富户们交了钱粮就能免灾,自然也都认了……再加上关盛云串通了官场贩卖私盐保护客商征收厘金商税,如此几年下来,整个湖广外加小半个四川竟是一派欣欣向荣。
再后来,这届新天子吃饱了撑的搬起石头自砸脚面非把关盛云再次逼反,恰逢张虎那边派人来联络,罗军师便制订了整体战略:双方倾巢而出南北夹击,在最富庶的南直隶扎下根,掐断混账朝廷的大动脉——漕运,先让北方能战的边军瘫痪掉!然后再去打浙省,供应大半个帝国的天下粮仓便是囊中之物。朝廷里肯定也有几个明白人,应天府这里应该会有好一阵战事——军粮便是据守的资本啊,当然多多益善,竟被这厮就这么一股脑地全丢了!
关盛云越想越气,但心里也知道,张虎现在还有用,别看这家伙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自己还真不能把他怎样。眼瞅着安庆府唾手可得,北面孙杰的威胁还要指望他替自己挡,于是索性又调拨了些装备物资过去,先让这厮喘口气恢复一下吧。一方面大家都是反贼,困难时总要彼此照应些、再说了,万一自己这里有麻烦要跑回湖广老巢,甩下这厮顶雷,也得给他留点本钱才可以多牵制官兵一会儿呢。
零散投过来的几百号溃兵,关盛云也一股脑的还给了张虎:为几百号完全看不上眼的杂兵落人个“并吞友军”的口实不值当的。他的兵铁定留不住,又不能用来填壕,干脆做个人情罢。也让其他各路大小当家的看看,咱们姓关的做人不含糊。
李玉庭在安庆府如坐针毡,江宁布政使薛孝文更是度日如年。
当年张虎在陕西扯旗造反,自己还在浙江仙居做知县。十几年间,由知县而知州同知、由知州而知府同知、再到知府、参政、乃至布政使。布政使,这便是所谓的封疆大吏啊,一步一个脚印,官椅始终在东南半壁打转。照理说,南直隶物华天宝,又是圣祖龙兴之地,最终熬到江宁左布政使,嗯,听说过阵子改制就叫巡抚了……正常情况下,当官能到这个位置,绝对是顶峰了。
与此同时,毛贼也成了巨寇,时而陕西河南,时而关中巴蜀,等张虎流窜到浙省,自己已调去南直隶。本以为福星高照,想着再干几年便上书乞骸骨(官员上书请求退休的谦辞),能在江宁巡抚任上平平安安落叶归根,这一生百分百称得上功德圆满了。可突然间大祸临头,湖广的关盛云沿江大举长驱直入,唉,圣天子也真是的,建州东虏那边都疲于应对,您非要惹他做甚啊,若是个软柿子,先皇不早就收拾他了么!书呆子李玉庭倒是一心为国,好好的应天府城不待,豁出性命跑安庆去堵关盛云,自己虽然坐镇应天府,但据报经略大人已经被那股悍贼围了个水泄不通,万一有什么闪失——带着天子剑的经略大人为国捐躯,布政使在后方安然无恙?别说仕途,性命都未必能保住,薛大人怎能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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