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布政使衙里薛孝文在想着心事。
自从大前年被孙杰从浙省赶跑,张虎本部近年来一直在陕西、河南和川北一带流窜。辽东战事频仍,萨尔浒之战耗尽了大明的战略预备兵力,除了京营,地方上能调动的资源已非常有限。而孙杰长途奔袭连番苦战不仅没得到什么像样的补充,还被人阴了一道,这些薛孝文都看得真真的。不过,隔了老远,纵是有心相助也实属鞭长莫及,何况双方本无什么交情,犯不着为了个完全不相干的武将去得罪一大帮人,薛大人还希望能平安回家含饴弄孙呢。
陕省那里,由于旷日持久的干旱,再加上孙杰得罪了不少军头,很多人都一推六二五地就是不配合他沿汉中保宁一线向南夹击、成都府本可以从西南出兵北上围堵,但那个不济事的蜀王却又处处掣肘,尽管藩王食禄不治事,但一顶“好大喜功陷宗室亲藩于险地不顾”的大帽子谁也扛不住,故而成都重庆不少文武都是拥兵自保地坐视。只有四川都指挥使劳顺念及与孙杰的旧情孤军北上,结果兵败身死。圣天子不明就里,以为劳顺败逃下旨严责,不幸中的万幸,劳顺的家人眼看要上法场砍头的当口圣上终于得到劳顺殉国的消息,劳指挥全家这才捡回了性命,可家已经被抄了。虽说圣上接连下了几道恩旨,但大家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都给出了“刻薄猜忌寡恩孟浪”的评价。反倒是张虎没有任何顾忌,要粮就抢缺人就掳,滋润的很。
关盛云的实力规模远过张虎,而且兵有勇将有谋,加上经营富庶的湖广多年,与地方上的关系盘根错节千丝万缕。表面上看,与官军打得有声有色煞是热闹,但实际上全是做样子,打到现在可能交战双方加一起也没死一二百人——薛孝文估计大多是病死或意外死亡的。时间久了,大家也都松懈下来,没想到这姓关的突然发难,倾巢而出挥军直扑南直隶,一下子所有人都慌了手脚。
像朝中绝大部分官员一样,薛孝文心里非常清楚,张虎和其他几路流寇,并不是朝廷真正的威胁——关盛云这帮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张虎为乱多年,自从陕西出来,拉裹着流民一头撞进四川,然后被关盛云挡在湖广之外转道河南,接着又一路跑去浙江,别看声势骇人,但他没根基,更没什么长久的打算,都是哪里死哪里算拉倒、活一天作一天的土寇。其他几路成点规模的流贼也都差不多。
关盛云则明显不同。
同样是从陕西出来,大摇大摆又悄无声息地出潼关、下陕州、直到兵锋直抵洛阳才被发觉。等朝廷调集了所有力量想在洛府将其一鼓聚歼,没想到这厮随即虚晃一枪,屠了南阳后直扑湖广!单说从陕北这一路神不知鬼不觉的几千里跃进,虽说有地方上和朝中靠山大人们的欺瞒纵容,也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事后河南陕西官场在朝中吵成一锅粥,又能如何?薛孝文自己估计,到最后先皇心里也已明白了怎么回事,但面对盘根错节的官僚集团,也只能和稀泥不了了之。
如果说一路上声东击西摧枯拉朽只是其会用兵,等这厮进了湖广则立刻显出更可怕的另一面:行政管理能力。关盛云并没有像张虎那样穷疯了的土寇大肆破坏,反而在郧阳府、襄阳府、德安府一带扎下根安安稳稳地经营起来。虽然湖广事不关己,但能做到南直隶左布政的薛孝文早就通过朝廷的邸报的只言片语嗅到了威胁——近在咫尺的这位被朝廷招安了的关副将就像抵在小腹的一把利刀,说不好什么时候便会捅过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张虎那里闹得动静太大,每次跑出来折腾都会祸及几省,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地方官在朝中都有各自的靠山,各地的钱粮损失自不必说,要知道,其中很大一部分可是会辗转几道,最后落在各位大人们的口袋里的!这时候谁说还没爆发的关盛云最具威胁,谁铁定便会被众口一词地喷成欺软怕硬畏贼如虎。整个湖广官场都被他打点得服服帖帖,你说要提防他,立刻会得罪一大片。不过几年下来,他好像也安了心,挺好,大家都消停些过安稳日子呗。可圣上不知听了哪位高人的妙计,突然毫无来由地去打他的主意,叫他“将功折罪”去剿张虎,而且还要钱要粮狠狠地要给他放一回血。“将功折罪”这四个字真是要了命了:说明朝廷始终记着你的大罪呢!小孩子都能看出来他的下场——若是真听朝廷的话出钱出粮出人命去剿张虎,等他俩拼个两败俱伤,是铁定会被收拾死的!
问题是你去招惹他总得有本钱吧?这个道理阁老和六部重臣们不可能不懂,但都闭口不言,心里明白和嘴上讲出来是两回事。有些混账事,所有人都知道,但不能说破、有时候明知扬汤止沸,甚至投薪救火,你还得表现得很卖力,否则,官场上却是不能容你!
这,便是大明。
幸好关盛云一时也舍不得离开湖广,与地方上一起假模假式地装样子假打给圣上演猴戏。那大家先一心一意先对付张虎吧。
也不行。
流寇二字的核心在一个“流”字。各省合力围堵,让其“流”不起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几万人便是几万张嘴、几十万人更是几十万张嘴。是嘴就要吃饭,无论把他们堵在哪里,要不了多久迟早便会互噬——饿极了的家伙们直接把匪首绑了来请降也极有可能。可惜地方上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千万别堵在我这里,否则等剿灭了巨寇,其他地方弹冠相庆,我自己吃几年土?凭什么啊!
上至巡抚布政使,下至知府,每个人都在扒拉小算盘。于是,包围圈自然漏洞百出,张贼那里反而来去自如,拎着尚方宝剑的经略大人只能在一旁跺脚着急束手无策。薛孝文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的官椅在豫陕二省也同样是只能如此:你纵然想“大义为先”一番,总不能让上面提拔佑护自己的阁老、下边帮衬维护的部属们一起失望吧?哪怕念头露出一丝一毫,乌纱帽便先被摘了,而贼寇还是灭不掉。只有所有人齐心协力才能一举奏凯——问题是如果真能齐心协力,还会有关盛云张虎么?
这个问题无解,即使圣上颁严旨谁放跑贼寇谁问罪都不行。不说朝中为了推卸责任会吵成一锅粥,哪怕到知府一级,甚至州县官场,往往都是扯出萝卜带出泥的关系。最早那阵子陕西河南便是现成的例子:豫省气急败坏地指责陕省阴纵关贼嫁祸于邻、陕省振振有词地要求对方拿出真凭实据——人家早就做足了功课:勘验无误的“真正壮贼”的首级、大捷的军报与圣上的嘉奖、兵部事先批准了的卫所军镇的训练调动计划、至于粮饷军资的分配,不仅有卫所的签收单,连每日消耗都有精确到每一枚铜板和每一勺米豆的记录……你自己尸位素餐横征暴敛官逼民反,却来血口喷人,试问天良何在!当年豫省巡抚左右布政使拉上两位一字亲王给自己背书本以为胜券在握,哪里想得到陕西的秦王也跳出来为本省站台!这场嘴仗吵了那么多年了,有结论吗?
没有!
那么,唯一解是调边军?
不过,显然不现实:流寇那么多人,边军来少了不济事,来多了……北虏打进来咋办?好吧,就算北虏不来好了——老规矩,部队开拔要发双饷,对吧?别说双饷了,旧饷都欠了那么多年,这钱你掏?
这是一个迅速膨胀的大脓包,若是等它自己烂掉,帝国至少会丢大半条命,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及早捅破、不过,第一个去捅的人一定会被脓血喷得满头满身!由此,大家便明白了,真正办法只有一个:装看不见,谁也别管!
流寇祸害哪里看个人造化吧。
结果便是今天,薛孝文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关盛云观望了许久该是彻底想明白了,再也不指望圣上幡然而悟效仿先帝那般“原谅”自己一回就坡下驴继续相安无事,应该是联络上了张虎,两股巨寇勾结起来兵锋直指南直隶……这次他们的图谋可实在太大了!
年前,把陕省祸害得鸡飞狗跳的张虎突然领军南下直犯川北,摆出一副要一举拿下成都的架势,随即故技重施掠过郧阳府又窜回河南。应该就是这时,他与关盛云达成了密谋:一路上把动静闹得极大,豫省各地告急文书雪片似的飞报京师,大家的注意力一时都离开了关盛云。
张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吃光抢光然后一把火烧光,这就造成了一个无解的局面:官军没法追!身后是一两百里白地,衔尾追击的官军想不挨饿只能自带粮草物资——这怎么能追得上?而堵截更是天方夜谭,失土论死,地方官都把周边有限的卫所军划拉到身边壮胆,派出来堵截,失心疯了不成?再说了,豫省本就是中原腹心,东南西北各处都行得,谁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张虎的粮食靠明抢,官军怎么可能这样干?其实倒也不是不干,只是真抢不过这厮:他打下哪个州县都是发财,堂堂官军,从偏远乡镇“征收”些粮草也就罢了,他抢过的州县当然啥也不会给你剩下,他没祸害过的地方,你总不能明火执仗地把官库抢光了吧?而且,别看能打的兵没几个,张嘴要吃粮的可太多人了,所以只能调粮——沿途消耗的人力物力是天文数字,没多久便不堪重负,战略上只能逐渐变得转攻为守,这便给了张虎绝好的机会。
这两个家伙一定前商量好了时间,等张虎冲出河南一头扑向南直隶,关盛云便突然发作,孤注一掷倾巢而出,沿着长江一路席卷下来,就像一股山洪,扫过夷陵(今宜昌)、荆州、岳州(今岳阳)、汉阳,虽从这些坚城下径掠而过没做攻击,却抢夺了成千上万的大小民船,更将沿途百姓裹挟一空,滚雪球似的迅速扩充到二三十万人马,像一股无可阻挡的泥石流,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也直奔南直隶而来!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九江,并将那里作为进攻南直隶的基地,盘踞下来。
抵在自己小腹上的刀子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是更大更锋利的一把,由不得薛孝文不忧心。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