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英才沐浴在星链之光下，想起圣何塞那个夜晚，他梦见父亲，老头子满脸血污，从一个噼里啪啦响着音乐的彩陶罐里探出头来，冲英才呼唤，英才醒来，想了半天，决定去看看，他很久没见父亲了。他离家下楼，沿田埂走去，破碎的月光浇洒在长势颓败的玉米上。重病的父亲住在村子的长青院里，长青院用谷仓改建而成，麦秸板隔出居住间，每间住四五十个老人。英才一进去，迎面扑来一股尿味、汗味、药味等混杂的气味，称作“老人味”。英才深一脚浅一脚，迈过东倒西歪的老人，这些树根似的形体被绳子缚住，身子脏得无法看，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尿袋从下部露出来，人动弹不得，眼珠还能转。村医卡福刚为父亲做了急救。他说再犯病不好办，村里药品断供了。卡福向英才讨要出诊费，英才不情愿，但还是给了，他平时也找卡福瞧病。英才父亲六十岁，被绑在床，身上床上都是屎尿血。英才想起少年时，父亲经常揍他，有次把他肋骨打断，这人也有今天呀。父亲哆嗦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英才，上面画着一条打结的绳，绳旁有几个歪斜的字：“解开，回家，喝酒。”英才摇头说，来了长青院就甭想走，并且病人不能喝酒，也没有酒。说完他要离开。父亲伸手把他拉住。英才没想到，皮包骨头的老人还有力气。三十年前，就是这男的和一个女的，把他带入这个世界，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人活着自己都难，为何还要有父母？英才侧过脸，见床头放着一张旧照片，幼童的他由年轻的父母带着，去动物园玩，三人站在犹猪笼子前冲镜头笑，之前这地方还叫城市，还有动物园。母亲十年前自杀了，随后父亲发病，英才把他送进长青院。
英才赶在日出前回到家，他往窗台上种的葵花籽打药，又为客厅里栽培的白薯浇水，这些是英才和配偶的基础食物。沿电视机架爬了一溜木瓜藤，下面养着一窝豚鼠，它们长大一些，便要被英才和配偶吃掉，用来补充蛋白质。英才挖了两颗土豆做早餐，饭前，他和配偶冲着墙上新基建大佬画像，双臂交叉，举过头顶，作致谢状。像框上嵌有监视器，与“子牙”连接，看着村民的举动，大家的生态——即生存状态，得到实时确认。子牙是农场配装的洛夫莱斯机器，它正在重写十年前的日记，将在丰收节向村民发布。这天是NI十年一月十五日。NI，Nuevas Infraestructuras，即“新基建”。新基建大佬代表着农业机器运算、农村无线通讯和农民信号存储，取代了石油综合体、联合水果公司和矿山辛迪加，照料村民们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但家里还有父亲留下的老台历，上面的纪年不是NI，而是“公元”，它停留在十年前，老台历叫“豆芽电影”，每一页是一部老电影的照片和简介，从前是有电影的！英才和配偶每天从老台历上看一部电影介绍，一年看完，又重头再看，更多时候，他们并排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瞪着天花板。他们架也不吵了，没有争执的热情和力气，他们已签署生前遗嘱，承诺出问题时不给彼此添麻烦，好在他们大概率活不到父母那般年纪。然而英才和配偶必须造出孩子，繁殖是村民的义务，年轻人都不愿生育，村公所强制生育并发出警告，如果人口一直负增长下去，农场就会变得像沙漠一样荒芜。
英才记不得，他跟配偶是如何认识的，他偶尔想到从前的同事和同学，不知道这些人流落到了哪个村子。但有个中学同学这天联系上英才，说想聚一聚，十年没见了，看谁还活着。他们相约在村殡仪馆会面，这是农场的娱乐中心，亦称“B馆”，有十分之一同学来了，大家说：“听说快了，交通就要恢复，可以出村了。”“要举行NI新纪元十周年庆典。”“还可以出国旅游。”“啊，相信吗？这也相信吗？”一个年纪轻轻却满头白发的同学说，“有人知道KFK吗？她是从二十一世纪回来的！”英才也听说，有未来人通过时间旅行，来到这里定居，大家粮食才不够吃了，这说明如今的生活其实还好一些。这么一想，英才略微安心，但他没有在村中看到未来人，那些家伙额头上没贴标签。
英才见到露莉，曾经的同桌。露莉面色苍白，腹蛇般蜷曲在破轮椅上。高中时露莉得了脊椎炎，下身瘫痪，但在英才帮助下，她坚持完成了学业。英才没想到，还能见到露莉。露莉说，她中学毕业后，先在一家残疾人工厂打工，如今在村里帮忙做花圈和灵牌。英才想问露莉成家了吗，但觉得这个问题古怪，便没有问。露莉忽然想起什么，说：
“英才，我的病能治了。”
“真的吗？村诊所治吗？”
“不是村诊所，是‘乐园’！”
B馆就是乐园，怎么还有乐园？英才有些恍惚。露莉拿出一纸皱巴巴的广告，给英才看，上面列出了乐园可治疗的疾病清单，包括“心梗”、“脑梗”、“认知障碍”等。英才想到父亲。
“是慈善组织办的公益救助机构，提出申请，就可以去！”露莉涨红脸大声说，像拼命证明乐园是有的，她没有骗英才，她的申请已获通过，明天便要成行，乐园在农场外，她可以出村了。
“不知第一道年纪大的人，能不能去。”英才沉思了一下说。
“乐园最欢迎老人。”露莉高兴地说，“那是老人的天堂。”
“我可以把爸爸送去吗？”
“伯父怎么啦？”露莉瘫痪前，常来英才家玩，父亲不喜欢儿子和他的同学，却对这个瘦小病弱却专心学习的小姑娘另眼相看。
“他病了，住在长青院，快死了。”
“那赶紧去乐园吧，”露莉兴奋地催促，“快死的人到了乐园，都能活下去！”
“活下去……”虽然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英才却好像被露莉妙语点通，茅塞顿开。他决定把老头子送去乐园，他不想再去长青院看他了。他又问了露莉一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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