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草根爹5岁。
5岁的草根爹一路嗅着肉香,昏昏沉沉来到一户人家,这是一间餐厅,餐厅里没有人,一张八仙桌上已摆上了大肉大鱼,看那大盆里堆得满满的炖得香喷喷的肉在向他招手呢,草根爹一天没有吃上饭,大半年没吃上肉了,正饿得两眼发昏,惊喜随着幸福感一阵阵袭来,他吞了几口哈喇子,扑上去伸手就去抓肉。
草根爹刚把肉送到嘴边,就觉得自己的脖子一冷,自己连人带手中的肉被身后的人拎了起来。
“伢子!伢子!你醒醒,醒醒!”
草根爹被一声声唤醒,艰难地睁开了眼。
天上是满天的星星,四周黑沉沉的,身下是河畔的草堆,王家老屋的王更生把已饿得昏沉沉的草根爹拎起来。
“肉!肉!我要吃肉!”
草根爹还在梦呓。
王更生一惊。
王更生是在草屋场吃酒回来,草屋场王更生的伯父王老大死了,办了场像样的丧事,一碗梳肉里的梳肉虽然有半寸厚,手掌大一块,但每人只有一块,王更生夹的这一块没舍得吃,用荷叶包了,准备回家给同样半年没有吃上肉的女儿梳子打牙祭。
王更生犹豫了一阵,看了看伢子的一副饿相,咬了咬牙,掏出了肉,把香喷喷的肉送到草根爹嘴边。
王更生心疼地见草根爹狼咽虎吞地吃着肉,他是心疼那肉。
王更生问:“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
草根爹这才想起来,是自己贪玩,又是一天没吃没喝没有回家了。
草根爹吃了完了肉,才有了气息:“伯伯,我不想回家,你千万别送我回家,伯伯,我求求你了。”
王更生看了看草根爹,光着上身,赤着双脚,一件短裤打了七八个补丁,精瘦的一身像一条四脚蛇,浑身被晒得黑里泛白,泛白是脱下的皮,像一幅地图,满头的头发像干枯的毛草,虽然是初秋,晚上的天气却是阵阵凉意,草根爹一身冰凉。
王更生心里一沉。
王更生背起了草根爹回到了自己家。
梳子比草根爹大一岁,眼巴巴地等着爹带回的梳肉,却见爹背了一个小弟弟回来。
王更生看着女儿一双渴求的眼,心痛了一下:“那肉,给弟弟吃了,下次,下次,爹再收给你吃。”
梳子看了看草根爹,委屈地流了泪,转身走开了。
王更生的堂客丁香过来,正要埋怨,王更生放下了孩子:“这伢子,要不碰上我,就饿死在地里了。”
丁香认出了是草根爹:“哎呀!这不是唐家顾二婶的伢子吗?造孽呀!顾二婶也是的,你怎么不送她家去呀!”
王更生哼一声:“他要回家,还会待到现在!”
丁香叹息了一声:“哎,爹死娘嫁人的,仍下的伢子没人管,那顾二婶俩口子也是穷得连老鼠都不上门,成天泡在地里,哪有闲心来管伢子。都这么晚了,你不把伢子送去,人家不急么!”
王更生叹息了一声:“他家要是着急,还会让孩子待到现在!”
“伯娘,我,我不要回家!”
草根爹嘟咙了一句,两眼眼巴巴地看着丁香。
丁香在草根爹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伢子,那你想去哪里?”
“我想妈,我要去找我娘。”
丁香抬头看了看王更生。
草根爹的爹死的时候,草根妈才二十岁出头,早已下嫁在三十多里外的高垅村,不可能再收下这孩子了。
王更生却点了点头:“好,今晚就在这里歇了,我送你去见你娘。”
草根爹睡了。
草根爹醒来的时候,自己是睡在一谷箩内,头上是一轮满月,谷箩一起一伏,听到的是吱呀吱呀的谷箩担子声,是王更生挑着一头放着草根爹,一头装了几十斤面玉和干笋的谷箩,正在赶夜路。
“伯伯!你是带我见我娘吗?”草根爹醒了。
王更生见草根爹醒了,放下了担子,坐在架在谷箩上的扁担上歇脚。
“伢子,你哪能去见你娘,你娘不会管你了,伯伯带你去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呀,会像你娘一样亲你疼你,你天天有大米饭吃,还经常有肉吃,有新衣服穿。”
草根爹哭了:“不,我只想见我娘!”
王更生卷了根纸烟,点上了火,贪婪地吸了一口:“伢子,好!好!我带你去见你娘!”
王更生要把草根爹送去的这户人家,是他远在十多里外银盆村的妹夫阳吉峰家。
天还没亮,阳吉峰俩口子看到王更生挑来的伢子,疑心自己在做梦。
阳吉峰却也是爹死娘嫁人的一户人家,那些年年年的仗打过不停,阳吉峰的爹阵亡在军阀混战中,阳吉峰年青的娘便也下嫁,在阳家先后生下阳吉峰、阳吉文、阳吉武和一个女儿。阳吉峰娶妻凌氏,从小拜继父为师,干的是师公迷信行单,那年头看风水定日子请神驱鬼的人家还不少,所以俩口子日子过得还顺当,却是不能生育,人到中年了,还是俩人在两只碗里扒饭吃。
草根爹被凌氏从箩筐里抱出来,一面细细端详一面抱怨:“谁家的伢子呀,他爹娘呢!你看你看,作孽呀,伢子瘦成了什么样子了——”
阳吉峰忙招呼王更生坐了,取出水烟壶装好烟,用手擦了擦烟壶嘴,递向王更生,王更生一阵吞云吐雾。
“这伢子,命苦呢,不到一岁死了爹,不到两岁娘改嫁,送给他二婶带,他那二婶俩口子,哪有闲空管他,也管不了他。”
阳吉峰取回王更生装好烟的水烟壶吸了,道:“你这深更半夜送来,是瞒着那二婶吧?”
“伢子不想回家,回家了也是遭罪。”
阳吉峰看了看草根爹,草根爹正在吃凌氏递上的南瓜干。
阳吉峰摇头叹息了一声:“这伢子,你还是送回去吧!”
王更生正要说话,草根爹带着哭腔说话了:“我不回去,大伯,我不回去!”
王更生对着草根爹笑了笑:“好,你不回去也行,那你就叫声妈,叫呀!”
草根爹看着凌氏,他在凌氏疼爱的眼神里看到了妈妈的那种眼神,从凌氏慈祥的面容中看到了妈妈的面容。
“妈!”
草根爹嘴里含着香甜的南瓜干,亲热地冲着凌氏叫了一声。
凌氏喜得一把把草根爹搂在怀里,答应了一声“哎!”
王更生又向阳吉峰努了嘴:“还有呢,叫爹呀!”
“爹!”
草根爹来到阳吉峰家的第二天一早,弟媳王氏便闻讯找上门来。
阳吉峰的三兄弟中,老大家没有孩子,老二老三家却能生育,两家各自都有五六个孩子。老三干的是木匠活,有这一门手艺,虽然有这么多张嘴,也还衣食无忧。老二阳吉文人高马大,力气无穷,干的却是挑长脚的活,一担货三百来斤,行走如飞,一年到头起早贪黑,下阳城,上晓城,四更起床,月出歇脚,那年头个挑长脚,也是身上担着命,军阀混战,土匪横行,要是遇上痞兵盗匪,那命就像是系在裤腰带上。阳吉文便也练了些功夫,所以有时有人惜命,不愿随他去,他便敢放单飞。
有一次,阳吉文就独自一个人被五个把脸都涂得漆黑的土盗围了。
阳吉文明白,把脸涂黑,这就是本地的人,既然是本地人,那功夫就一般了。这五人一人手持驳壳枪,三人手持杀猪刀,一人扛着梭镖。阳吉文若是不要了这担子,只身逃了,还能保命,可是这一付担子,是整整一挑瓷器,这要是丢了,他就是卖了房子也换不来,何况,他一家大小七八张嘴,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份饭碗。
阳吉文只有拚下去了。
阳吉文手中的兵器,就是随身不离的一付扁担,那是上好的硬木做的,中间厚两边薄,薄得像刀刃,用久了,都有了包浆。阳吉文握了扁担在手,在他眼里,这四个手持刀扛梭镖的好对付,他怕的那手持驳壳枪的家伙,那子弹可是比他的扁担快。
“有本事,你别拿假家伙来吓唬人!”
阳吉文小心翼翼地试探说。
手持驳壳枪的人果然上当,把枪挥了挥,枪口向阳吉文点了点。
“信不信我一枪嘣了你!”
阳吉文看了看那人挥枪轻便的姿势,哪像是个沉重铁家伙。
果然是一支假枪!
阳吉文一声冷笑,扁担一挥,手持驳壳枪的人便被扫倒在地,在其他人一愣的功夫,阳吉文又把扛梭镖的人扫倒了,三个手持杀猪刀的人,哪里碰得上高大凶猛得像牛一样的阳吉文的身子,阳吉文的扁担挥舞得令人眼花缭乱,两人被扫了腿,倒在地上抱着腿杀猪般地叫,一人被击了头,昏倒在地,另俩人抱头鼠窜跑了。
阳吉文身子毫发未伤,挑了担子回家。
阳吉峰家境好,便常常接济这弟俩家。
老三家的堂客彭氏人善心软,想过继个孩子给老大,老二家的王氏却是个极强娨的人,早就眼盯着老大的这份家产,她能让老三家的白白夺了去!便放出话来,要过继的孩子,只非她家莫属,彭氏斗不过王氏,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却是老大家的凌氏因惧怕王氏的强娨,打死也不愿收王氏家的孩子,这事也便不了了之。
凌氏不想收王氏的孩子,这王氏也不着急,横竖这老大两口子的家产,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家的。没想这突然之间,老大却收养了一个野孩子,当场就气了个半死,窝着一肚子火找上门来。
凌氏俩口同草根爹一家正在吃早饭,见王氏来了,忙起身让坐,凌氏知道王氏还没有吃早饭,忙到厨房拿碗筷,王氏不坐,一手指着草根爹,直呼阳吉峰的名:“阳吉峰,这是你从哪里弄来的野种,我今天就一句话,这个野种,你是从哪里弄来的,现在就赶快送回哪里去,你要是今天不把他送回去,你莫怪我翻脸无情!”
阳吉峰知道来者不善,只好陪着笑道:“这个事,我正好要去找你商量呢,你看要不这样,你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好好商量。”
凌氏已取了碗筷摆好在桌子上,就过来拉王氏上桌,王氏一手推开凌氏,凌氏差点被摔倒,王氏气呼呼地指着阳吉峰:“阳吉峰我告诉你,你今天要不把这野种送走,我就把这野种送到族里人去,让族的人将野种拉走!”
王氏一面说,一面就来拉草根爹,被早已恼怒的草根爹抓住王氏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王氏被咬得像杀猪一样嚎叫,一手拍拍地打了草根爹两耳光。
凌氏饿虎扑食般上来,把草根爹抱进了卧室。
王氏哪里解气,看阳吉峰手里还攥着碗筷,一把掀翻了饭桌,一桌子的饭菜碗筷便倾了一地,王氏扬长而去。
晚上,阳氏家族的人都来了,屋子里挤满了人,满室烟雾腾腾。
阳氏家族的人一致意见:阳氏家族中不能留下这个野伢子。
凌氏紧紧抱着草根爹,缩身在门角落里。
阳吉峰看了看众人,叹息了一声:“这伢子,我们今晚就送走。”
凌氏把草根爹抱得更紧了:“你们要送走这伢子,我也跟着这伢子走,我跟这伢子一起去讨饭。”
阳吉峰喝了凌氏一声:“这个家,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凌氏抹了一把泪:“吉峰,我这一辈子,都听你的,都是你说了算,可是这一次,我就要作一次主,要不,你今天就把我休了吧,我带这孩子走。”
王氏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指着阳吉峰:“阳吉峰,你看看,当着这满族人的面,你今天要管不住你这老婆,我看你还有没有有脸见族里的人!”
阳吉峰看了看王氏的那张盛气凌人的脸,他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拍了一掌桌子,指着王氏:“这里轮得了你说话吗?你,滚出去!”
阳氏族里的人,还从来没有见一向性格温柔说话和善的阳吉峰发过这么大的火,王氏哪里受得这个气,要死要活的就要扑上来拼命,被族里的人连哄带劝拉了出去。
族里的人终于达成协议,孩子不送了,由着阳吉峰养着,但阳吉峰每年供给王氏家稻谷五石,银元十块,并把她的大儿子阳银初寄在阳吉峰的名下,待王氏与凌氏百年之后,各持阳氏家产田土一半,协议白纸黑字,由族长签字画押担保。
王氏却还没有罢休,每天一清早都要到凌氏家门前数长道短地骂上一两个时辰,一直骂了大半年,凌氏只是忍气吞声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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